一双好的鞋子不会磨脚,假肢同理,向舒还教了他常用微调方法,让假肢可以更好适配他的身体。
即便四肢健全,长跑时某些身体部位会因衣物剧烈摩擦而破皮流血,更别说承受100斤重量的假肢。
喻池做好全面防护,喻莉华帮助纠正步态,从步行速度开始适应新“工具”;然后慢慢提速,出现悬空的摩擦感便暂停,调整或更换防护;如此循环,循序渐进,硅胶套和绷带袜损耗率一下子翻倍。
跑完学校差不多敲起床铃,喻池回家冲凉换衣服,吃早餐再回校;后来天气的转凉,不怎么出汗后,他便在喻莉华车上换上日常那条假肢,然后打两人份早餐。
托他的福,祖荷经常能吃到食堂新鲜出炉的菠萝包。
喻池戴假肢晨跑的消息不胫而走,报名校运会一事自然板上钉钉。
不少人为了一睹“异象”,早起“路过”,偷偷观察,无不哑然。其他起不来床的向前者追问观感,前者通常失神片刻,找不到词汇形容,只说“你自己去看看吧”,被逼得急一点,只能吐出两个字:神奇。
确实神奇,谁能把“不良于行”和“破风而行”两个标签同时安在一个人身上?
看过喻池跑步后,才顿悟前者是落后的世俗偏见,后者是科技发展和个体努力。
唐雯瑛自然知晓,喻池的特殊对于她来讲,不单是身体状况,更是冲刺清北的好苗子:当初十一班的班主任还不太愿意让喻池转班,前几天还在可惜少了一个尖子生,暗暗抱怨傅才盛不通融,不让十一班直接搬到三楼。
临近晚自习结束,唐雯瑛叫了言洲、傅毕凯和宾斌到办公室。
以往“关心谈话”都是单人单份,唐雯瑛突然点了三人,周围同学不禁警觉:这要不是团体作案被逮住,那就是要抓壮丁干苦力了。
言洲和另外两人从面面相觑到挤眉弄眼,下了三层楼梯,也没弄出个所以然。
“不用紧张,”唐雯瑛从保温杯喝了一口水,又习惯性用手背推的眼镜,“叫你们来不是训话的。”
但他们哪知道开场白会不会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们应该也知道,校运会报名表已经交上去了,报名截止了,”唐雯瑛看了傅毕凯一眼说,“我们班喻池同学也准备参加5000米跑。”
傅毕凯当然早就知道,但他训练时间安排在傍晚放学,可不会特意早起围观。再说,在他认知里,喻池再怎么能跑,也跑不过双腿健全的其他人。
他蹙了蹙眉,两手背在身后换了下站姿,一言不发。
“你们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他来说非常不容易,”一说到喻池“本质”的特殊,唐雯瑛情难自已地鼻头发酸,这无形淡化了接下去那些话的命令意味,“所以我希望作为同学,还有班干部当然还有作为老师的我,都能给他尽可能多一点鼓励和帮助,你们懂吧?”
“没问题。”言洲和宾斌异口同声,前者说“我早点爬起来陪他跑几圈”,后者说“我可以帮他踩腿放松”。
唐雯瑛感情细腻,一下被少年的热情打动,欣慰而笑,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傅毕凯。
如果言洲和宾斌是陪跑的伙伴,那傅毕凯应该算追击喻池的猎人,唐雯瑛怎么会奢望猎人怜悯猎物?
碍于面子,他不得不含糊应声。
*
从第四还是第五天晨跑开始,喻池断断续续在田径场碰见熟悉的面孔。
先是宾斌,跟他打过招呼,勉勉强强跟他跑完最后两圈,然后一摆手,掐腰喘气说“不行了”——他每天最大的运动量也就是踩点冲刺教室和食堂,比祖荷还弱鸡。
晨跑一天,次日两腿发酸,再也冲刺不了,走路像螃蟹,比喻池更像假肢选手。
接着是言洲。他经常打篮球,高二时还能凑数当个守门员,体力较好,但不喜欢长跑这么枯燥的运动,打着哈欠开始,打着哈欠收摊,倒也来了好几天。
不过时间点掐得刚刚好,一圈也不用跑,全都是走着来,言洲陪喻池放松散步,不尴不尬聊起一些常玩的游戏。
最常见是甄能君。
她向来比较刻苦,早上从食堂打好几人份的早餐,路过会跟喻池招招手,经常第一个抵达教室开灯。
还有一些原来十一班的“老”同学,无一不来顺便给他喊加油。
跑友间自带天然连接,这种加油的招呼方式很常见;喻池以前即便在外面路跑,也时不时能收获陌生人的鼓劲。
一班新熟识的同学中,唯一没见过就剩祖荷了。
她之前表现得那么好奇,却不来一探究竟,喻池明知她起不来,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但看到她真趴在桌上起不了,失落自然变成了关切。
他趁着她课前醒神,说:“以前我住院,难得你每周早起过来。”
祖荷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神情困顿,打到半路才想起掩嘴。可能脑瓜实在太乱,猛然想起以前傅毕凯笑话她打哈欠像河马,啊啊啊嘴巴老大,可以塞下一只大西瓜。她当然追着把他打成烂西瓜。
祖荷躁意更盛了,搓搓双颊,慵懒道:“因为每周才见一次,当然积极啦。”
喻池接过前桌递来的新一期《英语周报》,拿了两份,剩下往后传。
“现在日久生厌了。”
祖荷一个激灵,睡意消了大半,用笔帽轻敲他桌面,还不满足,把笔帽当小人,噔噔噔一路“色情”地跳向他的胳膊,嘻嘻笑:“好怨男口吻哦……”
喻池任其“蹂.躏”,改口道:“……昨天晚上几点睡?”
可能两点或者三点?
祖荷自己记不清,也不打算坦白吓他,含糊道:“没注意……”
自己定的手机闹钟从来不管用,都得蒲妙海进来摇醒她,喊“该起床了,你同学早走了”,她嘟囔“他要跑步我想睡觉”,道不同不相为谋。
喻池冷不丁说:“你过的是美国时间吧。”
“美国”两个字彻底吓走了她的瞌睡虫,祖荷眼皮跳了跳,瞬间有神而警觉起来。
这副异常模样落在喻池眼里,怪异至极,祖荷一向是嘻嘻哈哈的,但他没多想,只当她精神不济。
“没事早点睡。”喻池柔声说。
“嗯!”祖荷重重应过,心想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
每周天早上,喻莉华会载喻池到公园,一起进行LSD(LongSlowDistance)训练,一般半跑半走能到七八公里;跑完脱开假肢,绷带袜湿透,接受腔可以倒出汗水。
喻池去年5000米成绩是17'24''45,也是校记录,今年他只有一个目标:跑完全程。
每公里配速从9分钟提到7分钟,后来是6分钟,甚至可以偶尔进入5分钟;实力一步步撑大野心,他想把5分钟的“偶尔”变成“稳定”,然后把数字5变小。
“喻老师,去年第二名跑了多少?”去年他是冠军又破纪录,跟第二名拉开老远,压根没关注菜鸡成绩。
喻莉华从听见那个称呼开始板起脸,佯装严肃道:“跟自己比行了。”
“……”
而且他每每一加速,想超越自己,就遭遇身旁喻莉华的警告:“年轻人,悠着来”。
喻莉华不但是教练,还充当“兔子”(马拉松配速员)一职,帮助调整他的节奏,引导他在预设时间内完成目标距离。
最重要的稍微稳住他因重新跑起来而奔逸的自负,不然幻肢都要翘上天了。
不过得益于运动,他对残肢重新燃起信心,幻肢痛倒是挺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
*
日子飞逝,天气转凉,备考日子大同小异,祖荷和喻池上下学有说有笑,回忆起来却没有特别的瞬间,有时甚至不记得昨天聊过什么,唯有氛围珍贵和难忘。
终于,十一月上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
虽然只有两天,还不能出校园,但一来不用上课,二来刚结束阶段性的期中考试,三来国庆和元旦之间没有其他长假,校运会对于学生来讲无疑短暂解放。
祖荷辞去所有学生职务,不再为校刊拍摄,校运会便过得跟游园会一样。
她和甄能君言洲第一天完成参赛项目,甄能君差一点摸到铅球前三名,她和言洲只为班级贡献微量积分。第二天汇集各种短跑决赛,比首日更具看头,尤其传说中戴假肢跑步的喻池,开赛之前就在众人言语中飞来飞去。
喻池从家中换好装备走过来,祖荷跑到后门接应,要“第一个”看他的新模样。
祖荷在后门处等到喻池,轻轻呀一声。
“你怎么没穿鞋子?”
喻池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下面一条易穿脱的灰色运动裤,确切说只穿右脚鞋子,左边是一块赤.裸的钢铁脚板。
他两手收进衣兜,玩味一笑,说:“让你早点来看你不来。”
“好吧,我知错了。可以让我看看里面吗?”
她想一睹运动假肢的真容。
“不给。”
喻池说完,稳健地越过她走起来。
祖荷一路磨着他到检录处,好话说尽,就差挂他臂弯上了,喻池一点也不松口。她只好作罢,也不差这几分钟了。
跑道一圈400米,5000米需要跑12圈半,起点跟200米短跑一样。
不少选手开始热身,喻池脱开羽绒服,揪着裤腰往前利落一扬,侧缝两排排扣鞭炮般嗒嗒崩开,整条运动裤抽脱而出,J型假肢完全赤露出来。
深秋阴冷,不时风动,喻池短衣短裤,胳膊浮起一片鸡皮疙瘩,但很快又下去了。
祖荷满目惊讶,变成一根直立衣架,愣愣抱着喻池的衣物,说不出一句话。
周围人也差不多变成木头。
喻池穿一条四分运动裤,盖住假肢接受腔,原小腿上段处引出一根J型脚踝和脚板,像刀锋赤.裸割过塑胶跑道。
从运动裤到假肢浑然一体的黑色,他竟像拥有一条货真价实的金刚腿;加之样貌俊秀,神态自若,整个人有股赛博朋克的力量感。
连赤红的耳廓,没人当成羞赧,而以为是北风的功劳。
也没有人第一眼会把他和残疾联系起,只当是一种新潮的机械风格。
吃惊过后,祖荷悄悄靠近,神秘兮兮说:“喻池喻池,你竟然……好像没有腿毛!”
不但没腿毛,连这个时期男生悄悄冒头的唇须也没有,整张脸光滑细致,呈现一种瓷质美,泼一捧水上去,估计都挂不住水滴。
喻池本准备蹦几下热身,闻言气势卸去大半,扶着一边腰,扯着嘴角倒抽气。
“你去年没看到?”
“哦,去年一直盯着脸看。”
“……”
祖荷不自觉往傅毕凯那边扫一眼,这黑熊腿毛就很旺盛,据说还有胸毛——他自己说的,这可是求神拜佛两年才长出来的“宝贝”,某天惬意长啸:老子终于是个男人了!
祖荷被迫听见,无语良久,为什么她的舍友立志夏天不当“猕猴桃”,男生却可以毫无心理负担要当毛猴。
傅毕凯当时还撩起裤管,特意炫耀:“小丫头懂什么,这叫男人味。”
此事阴影过大,每每想起,祖荷总忍不住翻白眼,幸好喻池没有这种古怪的“雄性风味”。
喻池不禁垂眼一掠,这一年都是长裤陪伴,右腿久不见阳光,呈现前所未有的白皙,跟左边义肢黑白分明;好在肌肉练回大部分,看着并不显羸弱。
无毛这一点,他其实有过困惑,甚至点点自卑,毕竟外界总在吹嘘那是荷尔蒙的象征;可现在不了,他不但没有腿毛,连左腿都没有呢。
他自嘲道:“这不挺好,刚好和左边对称。”
祖荷愣了一下,又想起他在医院时开玩笑,如果断的是两条腿,他还可以给自己增高。这一刹那,她欣赏他的缘由又明晰几分:她愿意向深陷泥淖的人伸手,前提是对方愿意自救;倘若喻池一直自怨自艾,她的善意得不到正面回馈,她恐怕不会舍身当圣母;她很难不中意一个用幽默化解命运玩笑的少年。
她只是牵着他走了一段,不是拖拽,也不是搀扶;他就算或跳或爬,也会自己挣扎前进。
喻莉华吹哨准备清场,赶鸡回笼般把闲杂人员往跑道外轰。
祖荷用微笑和拳头对他致意:“加油加油,我在终点等你。”
“嗯。”喻池郑重应过。
她的拳头还停留在冷空气中,甚至往他门面递进一点:“碰一下啊。”
“……”
他松懈而笑,握拳跟她轻轻一碰,力量似乎沿着某根筋直通心房,如水落滚油,激起一片异于运动性的沸腾。
喻莉华在祖荷之后走过来,借机问:“感觉怎么样?”
喻池揉着脖颈,甩甩脑袋,沉声硬气:“从来没这么好过。”
他向来谦逊,既然能说出“好”,那必然状态极佳,毫不夸大。
“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喻莉华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你PB(PersonalBest)跟去年第二名只相差15秒。”
喻池一愣,那种稳拿第一、睥睨群雄的傲态和从容恢复了一半,淡笑道:“我比他少15秒?”
喻莉华不置可否,往他脊背轻送一掌,声音一如既往饱含力量感:“像平常一样跑,去吧!该你上场了!”
喻池走进跑道,从稳健弹跳两下开始,下蹲压腿——当然只压一边腿——然后原地小跑,认真热身。
跑道外围同学窃窃议论——
“哎,看着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我以为会很难看的。”
“你说他真能跑完吗?5000米啊,十几圈,单单数着都能迷糊了。”
“不知道,又不设下限,只要丢开面子,走着应该都能走完吧。”
“但是我看他跳的两下,挺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