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走着跑着还是爬着,只要他不中途弃权,我肯定第一个鼓掌。”
“对啊,对他来说挺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傅毕凯也脱开外衣交给言洲,赤露出一身肌肉,像头精壮粗鲁的黑熊,仿佛即将开赛的不是男子5000米,而是MMA。
他无言走近喻池,报名时撕破脸,赛前挑衅也无需掩饰。
“赌一把?”
喻池扭头,疑惑地皱了下眼。
和这位发小一比,他劲瘦一圈,好像一头无辜小鹿,与黑熊狭路相逢,力量和凶猛程度不及对方,胜算难测。
傅毕凯盯着祖荷对他说:“谁输了就把同桌让出来。”
祖荷在喻池也看过来时,抱着他衣服,像他一样蹦跶两下,挥拳加油,整个人在人群里分外生动。
傅毕凯:“……”
言洲作为拉拉队,不得不学祖荷,朝他的队员打气。
傅毕凯:“……”
喻池翘出一个嘲讽的笑,扔下两个字:“不赌。”
傅毕凯也冷笑,骂道:“你没种。”
喻池当耳旁风,找外圈空间宽松的地方站好,等裁判员发号施令。
祖荷答应录喻池视频给向舒,把喻池羽绒服穿上敞着衣襟,运动裤从裤.裆处挂言洲脖子,两条裤管在锁骨处打结,最后还给他正了正“围脖”,说:“好了,保暖,精神。”
言洲默默低头看了一眼:“……为了班级忍辱负重。”
祖荷抢在最内圈,掀开DV屏幕,开始找镜头。
“各就位——”
起点附近的菜市场登时歇业,呈现出一片紧张的安静,个个凝神屏气,暗握拳头,好像在等待一个化学实验的结果。
祖荷一颗心好像也蹲在起跑线,准备跟着喻池起飞。
“预备——”
一弧线的选手分分拉出开跑的架势。
祖荷的眼里和镜头的焦点只有一个人。
“嘭——”
鸣枪板腾起一缕白烟,选手如开闸放鸭,吵吵闹闹涌出。
傅毕凯可能还没从昨天400米初赛的速度模式出来,猛然冲到队首。言洲哑然半晌,惊呼:“他后半程要爬着吗?”
而喻池不疾不徐,居于中游。
喻池灵活操纵“刀锋”,慢跑速度比走路快后,步态不会有失衡的颠簸感,细看像跑中带跳,如鹿奔逸;像他这样的人群,单是能够奔跑已是一个奇迹,奇迹本身足够震撼,再去强调美感只显得狭隘。
但残肢承受的冲击是平常的好几倍,喻池肯定是最辛苦的一个。
他面容坚忍,目视前方,被观众和呼声包围,可又好像一个人孤独地跑。他在承受,也在享受;他在展现自我,也在突破自我。
列成一列长队的选手像吃饱的贪吃蛇,沿着内圈绕圈,第一圈下来成绩差别不大。
第二圈开始,队列断成两段,傅毕凯在前队领头,喻池断后;两列队伍不时有人超车。
5000米跑是一项耐力运动,跑道旁加油的啦啦队不停呼喊,有些班级甚至派人举着班旗接力在道外陪跑。
班级荣誉让个人恩怨退位,祖荷在人少的弯道抓拍,给傅毕凯和喻池都加油。
当然形式上有所差别,对前者是一声“傅毕凯加油”,后者则是“喻池喻池,加油加油”,跟跑一段。再配上打气手势,助威极富节奏感。
言洲看不下去了,说:“你是来加油还是搞笑的?等下把人笑岔气了。”
祖荷还面带隐忧,遥望喻池离去的方向,道:“我还怕他分辨不出我的加油声呢。要不是时间来不及,我想变装皮卡丘啊。这样他就能一下子看到我了。”
言洲:“……”
开幕式走方阵时,言洲就穿皮卡丘的充气服走最前头——要不是祖荷猜拳输了,那个角色原本属于她。
祖荷还在巴拉巴拉:“喻池要是能顺利跑完,闭幕式换我穿可以不?”
言洲豪气扬手:“……穿穿穿,晚上穿着上自习睡觉都可以。”
祖荷嘿嘿一笑,端起相机又抓拍几张。
喻池一直知道祖荷的位置,可没法分心。
一开始暴露假肢,吸引全场目光,喻池的确稍有不适。他以前有足够多的优势引人注目,却是第一次因为劣势被关注,其中落差,云泥有别。他转而想到祖荷“百万假肢”夸耀,渐渐磊落起来,好似变回以前被拥捧的冠军。
跑道很窄,很长,像孤独拉伸后的样子。
没有人可以依靠,他得独自跑完5000米。
日积月累的茧子如盾牌,承纳激猛的冲力,假肢不再是假肢,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破风而行的刀锋,斩断质疑的利刃。
连天气也网开一面,天凉带走汗意,接受腔得以保持干燥,减少非必要摩擦。自信成为助燃剂,喻池在熟悉的塑胶跑道上,找回御风的快意。
嘭地一声枪响。
“我在终点等你。”
两种声音似乎同时回荡耳畔。
前面的选手冲入最后一圈。
记分老师提醒道:“17号选手最后一圈。”
喻池长跑经验多,知道如何分配体力。开始提速后,效果明显,不断超过前方选手。
以往进入最后一圈,他比前面选手还快一圈;现在前方真正比他快的只有两名;而傅毕凯起步太快,半程过后日薄西山,早被甩出他的视野范围。
喻池越跑越轻盈,越跑越笃定,连续弯道超车。
最后……
人声鼎沸中,喻池再度变成领头羊!
呐喊声已经难以分辨阵营,此刻的助威尽是对青春激情的褒扬,是对不屈生命的赞颂,是体育精神最灵魂的感染。
喻池稳健操纵“刀锋”,一步步踏实印在橙红跑道,连用“身残志坚”形容都属失敬,他诠释了超出常规的另一种完美。
祖荷在人群中奔突,“借过谢谢”挂在嘴边,试图寻找最佳机位。喻池的外套罩在身上,她的后颈隐隐发热,一如心跳飙升的胸膛。
言洲仍围着喻池的运动裤,接过宾斌递来的班旗,一路一线护送,激狂叫着“冲呀——!”,为自己也是为喻池。
最后200米,喻池终于和傅毕凯“狭路相逢”。
傅毕凯精疲力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拖着一边腿龟速前行,仿佛身上安装的是假肢。
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傅毕凯大腿抽筋了。
此时此刻,计较输赢已了无意义,傅毕凯最后的面子就是跑完全程。
喻池路过,又超越,接着做出令所有人侧目的折返——
他回头沉默地把傅毕凯一条胳膊搀到到肩上,两人并肩继续前行。
傅毕凯已是强弩之末,喻池如疾风送力,他根本无法拒绝。他的速度提上来了,喻池的无疑被严重拖缓。
观众一片哗然,不理解喻池的选择,直到一道尖锐的口号拉回情绪——
“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最义气;一二一,一二一,一班男生不放弃。”
祖荷嗓子发紧,双颊憋出红晕,几乎无法再喊一次,捂着侧颈喘气;言洲接过接力棒,大声吆喝。
一班同学从各个地方冒出,还有不少其他班跟喻池或傅毕凯交好的同学,加入队伍,竟然像内圈开启新一轮的长跑比赛。
终点处的记分老师,站起来伸长脖子往这边瞅。
甄能君本来在班级大本营写广播投稿件,停笔扑向跑道边,攥着忘记搁下的笔。
唐雯瑛套着去年班服T恤,跟着自己班学生挤着,握拳战栗:“我就知道他能行,加油啊喻池!”发现身边有新来客,她下意识扭头一瞥,气血上头,禁不住“以下犯上”,“副主任看到没有,我就说喻池一定可以的!他从低谷爬起来了。”
傅才盛盯着自己不中用的儿子,又用经典手势扶了下镜框,脸色凝重,一言不发,放弃班门弄斧。
喻莉华维持着跑道秩序,不时分神瞅向果敢而来的少年,此时欣慰多于激动。
人群纷纷给长龙让道,这队看着傻气也朝气的人马,浩浩荡荡,喊着嘹亮口号,护送喻池和傅毕凯跑向终点,借校运会恣意释放最后的疯狂。
喻池无缘奖牌,屈居第四,却刷新了佩戴假肢以来的5000米跑PB。
两人通过终点线,有老师冲傅毕凯喊:“8号选手你还有一圈,别停啊,继续加油——”
不过傅毕凯接受他人帮助,成绩取消,再跑也是徒劳。
“放弃”两个字溜到嘴边,傅毕凯耳畔飘来喻池轻快而低沉的声音——
“幸好你没跟我赌,不然会输得更难看。”
喻池一勾嘴角,胜利的弧度也极为嘲讽,像极了傅毕凯起跑前的挑衅。
傅毕凯一身躁意,臂膀黏紧喻池的肩颈,两人关系却正式崩裂。
他咬咬牙,道:“你也没奖牌。”
“有什么关系,校记录还是我的。”
喻池轻描淡写,口吻跟以前夺冠破纪录没什么差别,这一刻他就是田径场的纳西索斯,深深爱着自己,才得以散发强大魅力。
他甩开傅毕凯的胳膊,自己的却被祖荷捡起,挂在她肩膀上,另一边是宾斌。
喻池其实并没到达被架走的极限,相反,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跑5公里。
但他乐意这样的“帮助”,低头对上她的目光,他的快乐重新御风腾飞。
第15章
傅毕凯在言洲的陪伴下拖着“瘸腿”,走完最后一圈,完成5000米长跑的最后仪式。
言洲半途想劝他放弃,下午还有400米决赛,让他歇一歇。傅毕凯犯冲地抽回手,自己踉踉跄跄走后半圈,仿佛一腿中枪的黑熊。
刚好喻池也在祖荷的陪同下放松完毕,穿回自己的衣裤。
祖荷把相机递给言洲,让他帮合照。
傅毕凯刚才也听到祖荷为他加油,单方面化解芥蒂,走到祖荷另外一边,把双人照变成三人照。
言洲不得不调整镜头,保证三人处于镜头中央——从距离上看,也不知道祖荷和喻池自发互相靠近,还是傅毕凯来太迟失去主动权,3人合照看着像“2+1”的组合。
言洲检查过照片,品质尚可,准备还回祖荷,那边挥手说:“给我和喻池单独拍一张。”
“……”傅毕凯仿佛大腿再度抽筋,表情怪异。
祖荷轻扯喻池羽绒服袖管,说:“来。”
言洲只能无视好友铁青表情,指导两人站位。
祖荷和喻池并肩而立,言洲闪了一张,说:“拍了一张上半身的。”
祖荷手指足球场草皮,说:“我要拍到草地的。”
她想把喻池的腿也入镜。
言洲助攻道:“你让他脱了给你看。”
喻池:“……”
祖荷嘻嘻哈哈盯着他,眼神无辜又故意。
喻池两手插兜,闲闲道:“早上起早点来看。”
言洲听岔了,暧昧起哄道:“哎哟我去,还早上起来看,你俩有奸情。”
喻池:“……”
祖荷朝他划一下手刀,道:“他说早上起来看他晨跑,想什么呢,小黄洲。”
言洲:“……”
傅毕凯一直被边缘化,此时强势插入话局:“跟我也拍一张。”
“来来来——”言洲适时介入,把相机交给喻池,揽过傅毕凯肩膀,招呼祖荷过来,“给我们三贱客合照。”
傅毕凯:“……”
后来喻池说要回家换装备,问祖荷要不要一起走,她求之不得,趁机逃过傅毕凯合照。
如果当着喻池的面合照,傅毕凯大概率一只手搭她肩膀,形成强大的占有气场,想告诉喻池和潜在竞争同胞们:这个人是他傅毕凯护着,谁也不许靠近。
祖荷不打算跟喻池吐槽,他和傅毕凯是发小,说不定背后感情比表面深厚;也不能找言洲,言洲和傅毕凯是公认的铁哥们,傅毕凯又非常推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台词。
也许只有身为同胞的甄能君可以理解她的危险感。
*
祖荷睡醒午觉,没等到喻池敲门,终于有一回比他还快,欣喜去敲他家门。
喻池家两层门,外面一层经常不锁,祖荷敲过,隔着门花撞进喻莉华目光里,对方招招手,让她直接进来。
祖荷来的次数多了,玄关有一双基本她专用的皮卡丘拖鞋,现在天冷换成一对皮卡丘棉拖。
“在里面呢。”喻莉华示意敞开的主卧门。
“喻池喻池——”
祖荷经常叫两遍名字,听岔了像“1717”,有时她甚至怀疑自己也发“一七”的音。
主卧多加了写字桌和电脑桌,喻池的床只有一米二,祖荷送他的菠萝“练习枕”显眼放置,估计洗的次数多,边角已经有些发白。
喻池就坐在床边,弯腰低头撕小腿假肢的海绵“肌肉”,整块小腿“肌肉”完整剥除,令人想起剔骨手法娴熟的屠夫。
祖荷着实愣了一下。
据她所知,喻池只有两根假肢——运动型和日常型——现在无疑是那根日常型,脚板就是树脂假脚,不像上午一截赤-裸钢板。
祖荷兜着双手靠近,低头打量半晌,斟酌问:“这个‘肌肉’……还可以换的吗?”
喻池忽然把“肌肉”投进垃圾桶,扶着写字桌站起,交替顿了两下脚。
“不换,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