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完放松时掏出黑莓手机,在文字和语音祝福间犹豫,喻池干脆先打开浏览器;它自动加载出上一次打开的校友网,喻池也自动点开最近访客列表,一个陌生又出挑的头像撞进眼帘——
点开,许知廉主页加载出来,头像并未变大,但内容已经紧紧攥住他的脚步、呼吸与心跳,喻池走不动了。
头像相册的大图费劲加载出来:许知廉一手举手机自拍,一手揽着祖荷肩头,亲昵而和谐,祖荷脖子上熟悉的暗红色流苏围巾却格外刺眼。
那是他去年送她的。
就连右耳垂的那颗小银鱼也还在。
喻池从未料到以这样的方式,几近亲眼目睹下一刻亲吻;他早接收到祖荷的预警,仍天真抱着幻想;那时只是选项,现在却是答案。
页面也不关,喻池放下手机,奇怪的寒冷感又攫住他,战栗出现在他的牙关,再到全身。
他本能地奔跑起来,试图撕裂黑夜与寒冷,幻象与真实,然而一切都是虚无;他拥吻了她,他却拥吻寒风。
喻池越跑越快,快到假肢几乎脱腔,右腿几乎痉挛,寥寥的夜跑者也发现他的异常;他不可控制地飞出跑道,摔进光秃的草地,浑身抽搐般战栗,眼角落下冬天里罕见的雨。
第39章
平安夜当天,祖荷起床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笔记本,上Q给喻池发生日快乐。他不在线,应该跑步去了,祖荷像知晓时差一样十分确定对面的作息。
她洗漱出来,许知廉打来电话,直接显示他的手机号码,而不是Skype——他也同样清楚她的作息。
“怎么突然用这个号码了?”她问。
“你猜。”
“你回来了?”祖荷漫不经心地说,“不可能,你妈妈和姥姥不会同意的。”
之前交换圣诞计划,许知廉说要陪家人,祖荷跟几个圣诞节不是传统节日国家的同学约好一起吃饭,因为蒲妙海“借调”给了司裕旗。
两人每天打一条视频通话,聊天内容跟之前差不多,偶尔夹了一些生涩的“亲亲抱抱”之类。
许知廉说:“你出阳台来。”
祖荷脑袋没怎么转,随口咕哝:“真的假的?”
他表白之前,倒曾跟其他朋友一起来过她家,知道地址。
阳台冷风刺刺,楼下干枯草坪前,许知廉旁边搁着一只行李箱,手里抱着一束玫瑰,抬头笑望着她。以前傅毕凯也抱着一束玫瑰给她惊喜,祖荷以为自己不喜欢惊喜,现在才知只是对象不对。她不知先赞美花还是人,总之先尖叫一声。
“你不是说要陪你妈妈和姥姥吗!”
许知廉大声回答:“她们说第一次当人家男朋友,当然要陪人家过生日啊。”
——明天确实是祖荷生日。
她笑着跑回屋里,许知廉那声“多穿点衣服”被关在门外。
祖荷从玄关取了外套披上,就着宽松的草莓棉裤就出来了。她向许知廉飞奔过去,觉得“男朋友”可以是一个很可爱的词眼。
*
喻池平安夜夜跑的后遗症之一,便是次日发烧了,由学弟搀去校医院挂水。临走前他还背走笔记本电脑,打算一边挂水一边改代码。
刚一进急诊室,值班护士就一副“哎哟喂我的乖乖”的凝重,直接推轮椅过来接应。喻池没气力挣扎,直接栽进去,飞出跑道的一摔虽然没把健肢摔断,残肢却是破了皮,每走一步麻痹中带着刺痛。
学弟等他挂上水,又给买了早餐,才赶去上课。
后半个早上,言洲日常来寝室找他,扑了空,通过学弟才杀到校医院。
喻池冷冷扫一眼,警告道:“如果你想安慰我还是算了。”
“……我还需要人安慰呢,”言洲挨着他坐下,抬头看了眼药水瓶子,“本来想找你喝酒,现在看还是算了。”
喻池没心情打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疑点,继续断断续续敲键盘。药水伴着嗒嗒的击键声往下滴,拔针后,喻池押着针孔看调试结果,一大堆bug提示眼花缭乱。闭眼晃了下脑袋,一串串英文字符带上了重影。
“昨天好像你生日,那今天就是二十岁的第一天,”言洲没头没尾地说,“生日快乐,哥们!回头等你好了一块喝酒。”
“你怎么老是、酒不酒的?大白天呢……”喻池皱鼻蹙眉,好像还闻到淡淡烟味。他这个人自律到饮食上,不吃零食,不吃垃圾食品,烟酒碰一下相当于五公里白跑,只有熬夜管不住,总体可以说非常禁欲。
“未来的市场天才怎么能不喝酒抽烟呢?”言洲说,话语有着超乎年龄的沧桑,“起码在国内必须得这样。”
回寝室又给残端的破口消毒,喻池爬上床睡到天昏地暗。温度好不容易降下来后,他决定给自己放假,保存后关闭工程文件,点开“一统江湖”,做几天普通的大二学生。
可能状态没切换过来,直接登陆了祖荷的账号,“云朵我的沐浴球”的组队邀请发送过来,喻池懒得再切,便默默玩起来。
一局打完,“云朵我的沐浴球”发来私信:“你肯定不是菜鸟hehe!!!”
hehe1717:“?”
云朵我的沐浴球:“我加她号了,她全招了。你们是两个人。”
对方用挺自得的口吻,还将一串Q号复制过来。这串8位字符喻池倒背如流,都不用特意去列表比对。
hehe1717:“对,我是1717。”
云朵我的沐浴球:“17哥哥请受我一拜!!!你们都好久没有上线,你把hehe藏哪里去了?”
旁人的无心成了伤口撒盐,喻池愣着看了许久,温度好像又上来了。他没有回复,直接退出游戏,然后卸载。
昨天Q上有生日提醒,不少人留言祝福,好友列表的Special分组也在闪动,祖荷发来寥寥祝福语。喻池回复差不多字眼,取消“隐身对其在线”,然后把祖荷移到高中大分组,删除Special这一分组。
*
平安夜跟祖荷有约的朋友许知廉也认识,便一块过去,顺便公开关系。
留学生活孤寂难捱,特别初到异国的第一年,语言和文化差异渗透日常,有时一点小事就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人都是社交动物,寻求伙伴便成了自然而然的心理需求,圈子里分分合合太过正常。
倒是祖荷单了一年让人不可思议,起初总有人向她介绍对象或自己,“不想恋爱”并不能成为有效拒绝借口,对方通常会滔滔不绝展示“雄性魅力”——总之到了年纪身边没男人太不正常,尤其像祖荷这种富有又人缘极好的女生。
后来祖荷精明点了,说男朋友在国内,下一年就出来团聚了;苍蝇终于少了一点,但依然有奋勇想挖墙脚或者不介意当小三的。
这圈人也有来自其他院系,跟许知廉不熟,曾经替熟人向祖荷介绍对象被拒者,酒精上头,一拍桌子用普通话跟祖荷豪迈:“Alexis,哥知道了!这个就是比你迟一年出来的男朋友吧!”
许知廉也被灌红脸,眼神一滞,笑着慢慢搁下酒杯。
祖荷镇定往许知廉身上靠了靠,隔空点点那人鼻子半威吓道:“Vick是我第一任,高中就出来了。以前那些话还不是为了堵你这个媒公的嘴瞎编出来的,没想到还真被我捡到一个学弟。”
半醉半醒的一段话,既苛责了嘴风不厌的友人,又安抚了受伤的男友。
她勾过许知廉脖子,嘻嘻一笑,把他的幽怨都笑没了。
昔日媒公当然赶紧赔不是,像个太监似的佯装抽自己嘴巴,就差喊许知廉“妹夫”赔罪了,众人叽叽咯咯笑成一片。
祖荷要开车没喝酒,果断让许知廉今晚住她家,不想两头跑。许知廉脑袋好像清醒那么一瞬,呆呆望着她。祖荷笑嘻嘻搓着他双颊,说:“你想什么呢,我家难道只有一间卧室吗。”
“哦。”许知廉酒醒大半,准备绕至副驾驶座。
祖荷隔着车头说:“我怕你吐我身上。”
许知廉想着什么,坐进去后问:“你会觉得太快吗?”
祖荷也不装纯情,开诚布公道:“我们认识半年了。”
许知廉斟酌着说:“我只喝了几杯,应该不至于吐出来……”
视线乍然准确无误对上,祖荷心跳没来由加速,确认自己真的喜欢上眼前这个男孩了。
“过来。”她做了一个要拥抱的手势,许知廉便凑过来吻她。跟第一次接吻一样,咚咚心跳令她欢喜,想亲手触感,她笑着说:“一会快到家要去一趟超市。”
若不是刚进门暖气还没起来,衣服恐怕在进房间前就没了。
好生洗了澡,家里没有男人的衣服,祖荷把自己一件浴袍给他,反正差15cm的身高顶多差2个码,将就修身一下。
许知廉倾身过来抱住她时,祖荷依旧走了会神,想起乡下楼顶的夏夜;但也只剩一瞬的遗憾,当她一跃在上,主宰了进度,她心里只剩下自我与快乐。
她曾用玩具循序渐进,现下没有“初夜痛”,更没有神乎其神的“第一滴血”,她显得游刃有余,甚至还有闲心观察对手的反应。
这个男孩子青涩也真诚,细腻也热切,消弭了她一个人时的空虚感,带来博弈般的互动乐趣。
美中不足的是电量不足,不一会就歇菜了,满脸通红,非常不好意思。
她有点想笑,口口相传的“初夜痛”不是真的,但鲜为人知的“初夜秒”千真万确。
遗憾多了一点,耐心也多了一点点。
她把他手拉过来,放在刚才的“门楣”,说“像这样”,让他继续,她还没尽兴。
新手发挥不好,歉然难当,没再顾得上自己,乖乖接受指引。
……
祖荷背对他枕着微汗的胳膊,把他手拉到眼前看了会掌纹,随意描摹一下,许知廉痒得直发笑。
她扭回头声音有种餍足的虚脱:“明天去我姐那过生日,你也来吧。”
许知廉说好。
祖荷管不住眼皮,梦中抽搐般胡乱伸脚,半睡半醒着咕哝“你腿毛怎么那么长了”。许知廉听着感觉怪怪的,但脑袋没有思考空间,第一反应还是笑了笑,轻吻她鬓发:「Goodnight,honey.」
*
元旦言洲果然又过来找人喝酒,喻池舍命陪君子。
烧灼食道的感觉并不好受,头脑晕乎也让他丧失安全感,就像经历车祸时昏昏沉沉,只记得有人叫他名字,他死死握住人家的手,等再醒来时左腿已经不在了,病床和房间只有他一个人。
酒精烧出通体热气,喻池和言洲暖和地漫步街头——确切地说,喻池有点“龟步”。
上次生病之后,他暴瘦五斤,残肢同步缩水,接受腔明显松了。他套了几层绷带袜,勉强塞紧,异于往常的微妙仍剥夺了安全感,他不敢走太快,怕又破皮摔了。
他当然知道要增肌,可增不回来,敏感的除了他的心,还有他的嗅觉,他闻到油脂便发呕。
也知道要睡眠,床和黑夜是多么敏感的组合,他躺在单人床上,想起和她分享过同一方席子和星空,很遗憾故事没有因此而不同。再想到她身边可能有他人相伴,晨曦之前的时间格外枯寂而漫长。
他的遗憾与否定又多与截肢相关,若没那场意外,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决然不会退缩与犹豫。久违的幻肢痛又噩梦般魇住他,激出一身虚脱与凉汗。
恶性循环,每况愈下,喻池变成令自己生厌的敏感矫情怪,连住院时也不曾这样。
截肢后起先也会这般心慌失眠,最终拜倒在身体的虚弱之下,不得不合眼。后来再抗拒、再否认,左腿也回不来,便麻木地接受事实。再之后摸到一点和截肢共存的门道,心受鼓舞,便慢慢敞开心去学习和适应。
那时他需要面对和操控的仅是自己,是自暴自弃还是振作重生,主动权在自己手上。
而从心动那一刻起,他的控制权便呈交给祖荷,她操控着他的情绪,他一个人无能为力。
北风呼啸,天晴无雪,街头只剩匆匆归客,喻池和言洲像上天忘记收走的两颗棋子,随意游荡,无处可归。
言洲接到一个电话,看着他说“我和喻池在一起”。喻池愣了一下,不知道谁先停步,两个人不约而同坐到路边的三级楼梯上。
言洲也不避着他,哇哇讲了一阵,将手机递过来:“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为什么不是“她想跟你说话”?喻池脑袋划过荒唐的问题,下意识就接过手机——他远没具备当面拒绝她的勇气。
“喻池?”
“……新年快乐。”手机抵在左耳,似乎压出了小银鱼耳钉的形状。
“新年快乐。”
那张合照又蹦出来,捂住即将出口的幽怨与不舍。两边就这么安静好一阵,像在等待第一粒冬雪,或者一颗流星,肯定不再是那一年回家路上的一缕桂花香;没人心疼国际长途的计费。
长长吐出的叹息化成白汽,化勇敢为有形,喻池不再掩饰,艰涩道:“你有男朋友了。”
言洲诧然转头望向他,又觉得不要过多关注为妙,只好抬头望着路灯。
路灯除了样式,好像跟家乡的也没什么不同,一盏一盏分散在辽阔的空间,只能遥遥相望,高耸而孤独。
那边好像应了一声,好像又没有。喻池已经认定答案,她的回答重要也不必要,只是这句话一出口,他们没法再假装对方不知情,继续矫饰着联系——这持续将近一个月的拉锯,喻池终于受不住,一刀砍干净。
“你还记得,你妈妈跟我妈妈第一次碰上那天,你在我家说的话吗?”
她告诉他,她想做丁克。
那会他还诧异她的成熟,17岁就开始琢磨“成人世界”的议题。而现在,她要奔向更成熟的世界,真真正正抛开他,一个人长大了。
依旧是很轻又很笃定的一个音节,像她所有一往无前的决定,不带犹豫:“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