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会飞吗?”
“会啊。”
“可是他又没有翅膀。”
“坐上小冰车就能飞起来了,”大妈朝窗户里递现金,“一大一小,要一张双人冰车的。”
*
寄存了肘拐,冰钎刺击冰面推行小冰车,喻池在人少的区域划行,微仰天空感受风动,似乎又回到了塑胶跑道上。自那次意外摔倒以来,他再也没有好好跑过步。
蒋良平划回他周围,同他平行徐行,笑问:“好玩吧?”
这语气仿佛当他还在儿时,每带他体验一种新项目,蒋良平就会这么兴致勃勃地问。
喻池笑了下,双臂使劲,刹停小冰车,四顾寻到喻莉华,她无疑是三人中最快活的那一个,岁月在她身上沉淀下风华,却夺不走她的活力与乐观,笑颜与旁边一个学龄女孩的一般灿烂。
蒋良平也停下,两根冰钎收齐在膝盖间,长长呼出一口白雾。
两个人像搬了小凳子来冰面上等太阳。
“你知道吗,”蒋良平也望着喻莉华方向,“二十多年前,我也差点没和你妈妈在一起。”
蒋良平不愧为语文老师,用词非常讲究,喻池顿了一下,敷衍吐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他继续说:“那会感觉和你妈妈有点苗头了,她那位不知道前任还是现任的军人……军人大哥忽然杀回来——”
喻池难得一笑:“好像闻到酸味……”
“刚好暑假,我就卷铺盖躲回乡下老家了,帮你爷爷收了几亩地的麦子,晒得‘又黑又丑’——”蒋良平说,“对,这是喻主任的原话。”
喻池难得打量蒋良平一遭,喻莉华以前不经意间提过,当初看上蒋良平一部分因为他斯文白净,以后小孩如果能中和一下她的肤色,应该是个漂亮宝宝。
“喻主任嫌弃了吗?”
“好像……”蒋良平回忆,不得不点点头,“有点!然后她就问我,说暑假怎么不呆宿舍了,想找人找不到。我说你大忙人,哪有时间找我。”
喻池开怀而笑,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虽然蒋良平结局跟他大相径庭,一个摔倒的人知道有人比自己更加狗啃屎,大概也会有惺惺相惜之感,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是一种变相的安慰。
蒋良平说:“喻主任就说,‘你又知道了’,那语气可真是……太不可一世了,就跟教训爬墙外出的学生一样。”
喻池腹诽:还不是你纵容的。
“后来她就说了,前任争取到了随军的机会,想她过去,可以做个文职什么的。但你妈妈不太愿意,你知道的,她很喜欢跟学生们在一起,多青春多快乐啊;学生们也喜欢她,上回匆匆过来,还有以前学生‘怨’她不多留一顿饭的时间,”蒋良平摩挲一下膝头,停了这么一会,寒意逼人,“她特地跟我说我第一个知道的,后来结局你也知道了。”
喻池垂眼用冰钎拨着冰粒子,想把它们都埋回原来的洞洞,却似乎越刨越多。
“现在你跟喻主任好好的,这不是……刺激人么……”
“当时也很不好受,那种……明明自己也没有哪里做错,甚至已经挺努力,可就时运不济,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蒋良平对喻池性格有底,轻叹一声,一手在胸口前泛泛掏了掏,“很无力空虚。”
“那位军人大……伯才应该更空虚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蒋良平笑道,“听说他后面找了一个愿意随军的护士,生了个女儿,现在过得也挺好。”
别人讲再多也不是他的故事,喻池懂得所有道理,甚至表示理解,在真正接纳上却出现漫长的时延,也或许会中途丢包。
喻池折回头问:“那、你在暑假里面怎么想的?”
蒋良平知道迎来转机,欣然道:“没想其他,就想着今天割了多少麦子,明天比今天再割多一点,早点割完。后来因为勤快,躲开了雨天,挺开心。”
喻池倒是真的萌生了修商科双学位的想法,若是以后再创业,也不至于太过草莽,遭投资人忽悠。
“上大学感觉不一样了吧?”那边继续感慨,“以前只用对付学习,就连爱好也得给学习让位;现在虽然学习还是首位,但生活里有更多东西需要你学会平衡,爱好、感情、工作、婚姻甚至生养小孩——”
喻池突兀打断:“我不要小孩。”
蒋良平愣了一下,但是没有出现家长惯常腔调,“你现在这么想,以后可就不这么想了”;他只是简单点头,思忖片刻,像努力换位思考。
“不生也没什么,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自在,你妈妈和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健康快乐就好。”
喻莉华一阵风似的漂移而来,横在两人跟前。
“怎么不划了,聊什么那么起劲?”
两个人难得对视一眼,默契结成同盟,生出一起保密的念头。
喻池说:“爸爸今年想回去帮姥姥挖春笋。”
……可能也没有“同盟”到100%的程度,这不,蒋良平就栽坑了。挺尴尬的,他已经三年没回去帮忙挖笋了:2006年喻池还没出院,2007高三任教任务重,2008年雪灾春笋减产。
蒋良平也只能顺坡而下,不然破绽更大:“对,我还教他怎么炒春笋腊肉呢。”
喻池:“……”
喻莉华狐疑打量这两个人,说:“锅都没有,还教炒菜?”
喻池说:“教武功之前也要先背心诀啊。”
蒋良平:“……对,背心诀。”
喻莉华思忖着点头,好像也没法反驳,反正厨艺方面她一窍不通。
喻池重新握好冰钎,调头划走。
溜小冰车其实更像那年校运会骑单车的时候,冷风徐缓,周围景致平稳地流动,可是他身后再也没有皮卡丘了。
没关系,喻池开解自己,还是会慢慢往前走,只不过北方的冬天更萧条一些,一个人孤单了一些。
次日喻池在盥洗台镜前伫立许久,发现久违长出一抹绒须,抚摸良久。
喻莉华路过门口,发现端倪,像那年招呼人来看他新打的耳洞:“老蒋,快过来看啊,有个新鲜东西。”
喻池怅然一笑,放下手拄着肘拐走出浴室,让他们看个分明。
……
这天蒋良平外出买菜时顺便买了一把电动剃须刀给他,乐呵呵道:“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
*
新学期开始,祖荷在自己家和许知廉家两头跑,总体而言还是在家情况多。祖荷租住的这栋独栋别墅有两层,许知廉过来时,蒲妙海便呆在一楼房间,并不会有太大存在感。
“这一点你放心,我在面对小风姐和她的男朋友们时就积累出很多经验。”
祖荷向她打招呼带许知廉来过夜时,蒲妙海便如上信誓旦旦。
祖荷对第一次很满意,从场地到姿势,一切充满主场的掌控感,所以尽可能留宿许知廉,而不是去他家过夜。
蒲妙海地位非同一般保姆,更像一位家人,许知廉尽管对她客客气气,总还觉得屋子里多出一位长辈,起初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尚处于热恋期,经常忽视边角需求,跟祖荷单独在他卧室时,也想不起第三个人。
许知廉进出祖荷家久了,知道祖荷在妈妈和姐姐的引导下,注册了一家离岸公司,试水天使投资。
“LotusFire,”许知廉从打印机边没收走的打印纸页头念出来,“为什么用Fire?”
「Fireistheevilpower.」
许知廉低声重复一遍,笑问:“谁说的?”
祖荷走过来抽走中文打印的文件:“Me.”
许知廉倚在桌沿,说:“我家里人也有意叫我提前学习,你帮我想个公司名?”
“中文还是英文?”
“都要。”
祖荷目光仍在笔记本屏幕上,笑着说:“那还不简单,英文VictorVenture,简称VV,中文嘛,维克风投。”
许知廉再度低声重复,半是真诚半是恭维:“你脑瓜子怎么那么灵活。”
祖荷在键盘上忙活:“当然呀,所以男朋友都挑最好的。”
笔记本传来标志性的滴滴声,许知廉眼角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聊天弹窗,不过很快转开眼,眼神落到她右边耳垂上。
“咦,小银鱼呢?”
“嗯?”祖荷分神望了他一眼,见许知廉点点自己右耳垂,她也笑着拨一下,“换了,好看吗?”
现在变成一颗耳坠,玫瑰金抓着一滴红,跟坠下来的一滴血似的。
“我很早就好奇,”许知廉说,“你为什么只有一边耳洞?”
“啊……”祖荷顿了下,“高考后打的,太疼了,就只打了一个。”
“打两个吧,我想送你一副。”
祖荷皱皱鼻子,调皮道:“不要。”
她一向坦诚,说不要就是不要,对方再怎么撒娇或撒泼都没用。
许知廉也不是太坚持,低头笑笑。
祖荷又说:“除非你跟我一起打。”
许知廉模仿她的腔调:“不要。”
“那不就是……”
传真机开始吐出一张纸,隔着打印机,离祖荷稍远;她便朝他伸手:“帮我拿一下。”
许知廉发誓并不是故意窥探,但文件满篇中文,仅有的几串非中文便很容易被强调出来:「1717.net」。
祖荷没发现异样地接过去,还说了声特别俏皮的「Thanks」。
“投资合同?”一阵沉默后,许知廉冷不丁问。
“差不多。”祖荷依然专注,握着笔,文件看到关键处还用没笔芯那一头点一点。
“前男友?”
三个字终于让那支笔顿了一顿,祖荷没有立刻抬头便成为撒谎的佐证。
“不是……”她说,“是三个很要好的高中同学一起开的游戏工作室。”
“喻池?”
祖荷缓缓抬起目光,有疑惑也有无奈。
许知廉从喻池校友网的主页进过1717.net,在他看来只是一个低端休闲页游站,倒是前一个小游戏《我的鱼塘》有点新意,身边也有同学在玩。
祖荷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他不是我的前男友。”
喻池主页就是一个中继器,转发各种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包括姬柠今年五月的演唱会安排,评论一句“快四年了”。
祖荷曾跟他的说过有一个姬柠签名的PSP,正是四年前演唱会拿到的,或许还是跟喻池一起去。
雁过留痕,如今看来,祖荷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迹可循?
许知廉想过,祖荷听《漫长假期》会哭肯定因为某个人,他没那么幼稚要跟她的以前计较,但她好像不但没有放弃过去,还跟对方建立起利益共存的关系,这比单纯的感情关系更加复杂坚固。
“他喜欢你,你也喜欢过他,第一任应该是他才对吧?”
祖荷放下笔和文件,叹一声:“我说了他不是。”
许知廉说:“我不介意自己是你的第几任,但你——我无法接受你对我撒谎。”
撒谎的桂冠太沉重,祖荷出国前承受过一次,几乎可以压弯脊梁。
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Hello?他是喜欢我,但他从来没有勇气说出来或表白,连kiss都是我问他‘我就要走了,难道你还不想亲我吗’,我不认为他有资格算我第一任男朋友啊。”
但凡成长过程中目睹过一个女性近亲对男人马首是瞻,祖荷现在都不可能那么强硬坚决,那么不顾许知廉的“男性自尊”,去拿他跟另一个男人比较。
祖逸风和司裕旗都是我行我素的女人,祖荷受二者影响,从来不会太在乎男人,所以她也不会为了喻池“守活寡”。
“什么?”许知廉不可思议皱了皱眼睛。
祖荷抿了抿嘴,那个吻也许应该继续当成秘密。
“这样还不算男朋友,那算什么?”
“初恋。”祖荷毫不犹豫回答。
许知廉苍凉地哈哈笑:“这是诡辩,你用一套非常规话术编造糖衣炮弹。初恋跟第一任男朋友,有必要分开吗?”
在她的逻辑里,有必要。
他们从来没有大大方方承认彼此,没有得到过朋友坦诚的祝福,没有公开牵手或者拥抱,最亲近的瞬间只有不足半小时;更准确来说,喻池是一个初恋符号,承载中学时代怦然的心动、暗恋的美好、相处的愉快与分别的酸涩,她告别了中学时代,也把这个符号留在2007年的夏天。
也许对许知廉来说,初恋和第一任应该配套出现,但祖荷不行,她必须给喻池留一个位子,珍藏仅此一份的青涩。
初恋是青涩,第一任是激情。
但似乎没必要再解释那么多,在许知廉眼里,她大概是拥有朱砂痣还念着白月光的无耻女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祖荷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接受自己观点。
“我在每个阶段会碰见不同的人,他们或多或少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以前的经历造就现在的我,喻池给我留下的就是,”她的眼睛因为湿润比往日晶亮,“如果再碰到一个心动的人,一定要比之前再主动一点。我花了一年半时间把他放下,所以才会主动跟你在一起啊!”
本来以为此番表白多少挽回局势,哪知许知廉开口就说了一个“不”:
“你还没搞明白。你走不出他的影响,要不是隔着一个太平洋,恐怕没我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