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池在输液大厅找到人,许知廉不经意抬头,定在椅子里,满脸的“怎么是你”就差换成语言。
旁边恰好还剩一个空位,喻池坐过去。
“我好歹算你半个熟人。”
怨怼凝在许知廉眉宇之间,他微调了下坐姿,咕哝道:“你比我还像病人。”
喻池虽有以德报怨的不忿,也注意到周围探究的目光。
假肢实在太过显眼,外人很难不关注。
“……Sorry。”
许知廉忽然泄气又歉然补上一句。
两个人一直针锋相对,即使私下钦佩对方的某一部分,也不会口头承认,更别说因为什么道歉。
这句金贵的抱歉很快让喻池释然。
“她也不舒服,来不了。”
许知廉大概听懂了:“噢,那让她休息吧。”
喻池无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谴责:态度早该如此。
“她现在在哪?”
“我家。”
“哼。”
喻池忽然记起要事,掏出手机给祖荷推送一张名片,留言:“小区门口的24小时便利店,可以送货上门。”
祖荷发来好几套未拆封的T恤图:“我可以穿这个睡觉吗?”
那是极锋预庆祝三周年的文化衫,费萤萤设计,打了几版,还没定,他不记得哪次顺手带回家了。
喻池跟她说了,顺道问她喜欢哪一版。
祖荷选了带蓝色闪电的,犀利尖锐的形状像破风之刃——跟喻池的初步判断不谋而合。
他便顺手转发给费萤萤,省得又被她催着要意见。
“她什么时候跟你在一起?”
身旁的人要不突然发问,喻池都不小心将他当空气。
喻池很忙碌的样子,专注在手机上没理他。
许知廉恍然大悟,哈哈笑了两声——也只能两声,他嘶嘶倒抽几口冷气。
喻池冷笑:“悠着点,小心扯到肠子。”
合作关系断裂,又是在这样一个私人场合,双方似乎不打算再道貌岸然,一句两句夹枪带炮。
许知廉扯着嘴角又调整一下姿势,仰头望一眼药水袋——这一袋还没滴到一半,旁边还挂着一袋备用。
“国内用药都这么猛的吗?”
喻池反问:“你不是在国内长大?”
“太久没挨针……”
说完才反应像自打脸,许知廉索性闭嘴。
喻池轻笑一声,看他默默掏出手机——声音没关,极锋游戏标志性的片头声音传进耳朵。
许知廉扎针的左手僵硬抄着手机,只有拇指能动,操作基本靠右手。
瞄了一会,喻池忍不住问:“关卡太难了?”
五个字进情敌耳朵,一下子变了味。许知廉应“是”吧,等于承认技术太菜;应“不是”吧,实在没法解释为什么打得一塌糊涂。
喻池像自言自语:“不至于啊,祖荷都能一次性打过这一关。”
许知廉:“吊针影响发挥。”
喻池说:“我当初吊针好几个月,祖荷经常找我给她通关——那会用PSP。”
“……我发烧了。”
“……”
许知廉手腕一转,自己手机递到他那边。一个话也不说,一个默不吭声接过。喻池捧着他的手机开始打起残局,许知廉倾身过来看。一个戴假肢,一个打吊针,凄凉模样半斤八两,好似一对没有彼此就捱不过这漫漫长夜的难兄难弟。
喻池一边回答许知廉对关卡设计的疑问,一边操作,像开挂一样,几乎没有“Miss”。
一路闯到高难度关卡,喻池把手机还他:“游戏的快乐,还是让玩家自己感受。”
然而许知廉浑身不适,脸色青白,双眼无神,也没余力感受喻池构造的快乐。他挣扎着起身,想去够靠柱子放置的铁杆子。
药水袋像晾衣服般统一挂在一根横杆上,大家都是用这种撑衣杆取下来。
喻池忙从旁边取了一根来,替他撑下来。
“上哪去?”
许知廉一点也不想跟情敌分享三急,几乎抢过铁杆子,一个人狼狈转身。
“……”
喻池在医院的尴尬早在十六岁那年耗完了,安全起见还是跟上他。
许知廉扭头瞪一眼,仿佛骂他跟踪狂。
“相信我,”喻池说,“要是在里面摔了,喊不来人更狼狈。”
“……”
喻池倒也没跟进去,只在门口等他。回想中学时,他也没跟谁约过一起上洗手间,这回竟然为了情敌“创纪录”,委实微妙。
许知廉回来后,喻池还问他要不要喝点粥之类。肠胃炎确实把他的晚饭全赶出来了,许知廉腹中空空。
喻池到医院门口的粥馆打包回来,见他不方便端碗,还替他托着,就差没亲手喂了。
末了,喻池把人送回酒店,许知廉经过两袋药水洗涤,精神恢复一点,喻池便说不送上楼了。
许知廉点点头,走出几步又折回车门边,喻池降下车窗不掩疑惑。
“忘记房间号了?”
许知廉双手抄进裤兜,手腕还套着医院的塑料袋,药盒支棱出不规则的尖角。
“她让你来照顾情敌,你怎么一点情绪也没有?”
引擎还没熄,低鸣阵阵,喻池扶着方向盘,指尖不经意敲了两下。
“看你还像个人。”
许知廉扯了扯嘴角,似乎不太满意,但想要正面夸赞又不太可能。
“谢了。”他略一抬手,转身往电梯间走去。
喻池喂地一下叫住他:“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这下换成许知廉迷惘,停步回转身。
“你也许根本算不上情敌,充其量只是一个过去式。”
“……”
迈凯伦隆隆作响,在地库更显震耳,空气波几乎能掀起许知廉的刘海。
第51章
喻池回到家,祖荷当然不会在主卧,有阳台那间客房门关着,他回忆一下,在车里路过时已经熄灯了。
他洗过澡,在客厅打开PS4打游戏,却好像失去在许知廉面前的手感,频频出错。
嚣张只浮于表面,他后半句没说全:或许他也不是许知廉的情敌,祖荷压根没把他们纳入考虑范畴。
次日,祖荷醒来换回自己洗烘干净的衣物,切换回客人身份,和甄能君、言洲等人有说有笑,只要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昨晚留宿。
见她没提,喻池便顺着她的剧本假装她只比其他人早到一步。
祖荷漏出的“风声”很快掀起一波广为人知的变化,不少一达的员工趁晚上加班,偷偷下来极锋面试,小到普通员工,大到总监级别的人物。
极锋从第一次扩招开始,每个面试人员都要经过所有管理层面试,力求筛选跟极锋气质相符的未来员工。
这一次,喻池给所有一达跳槽员工出了同一道题目:对2007年末“奇幻桃源”起诉玩家的看法。
虽然当年员工大部分流失,坚守下来的大概率变成中流砥柱,但不妨以此了解面试者在游戏和玩家关系上的观点,喻池希望员工既有技术,又有情怀。
不出半个月,一达创始人深陷职务侵占罪,麻烦不断,其他股东和高层焦头烂额,寻求下一个“接盘侠”。
司裕旗评估过后,趁着极锋扩张的趋势,主持收购一达,极锋占据一达“老巢”,在写字楼的地盘顺势往上扩张成两层。
可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极锋估值上涨,喻池进军手游的决定为一达游戏的倒台做了生动的脚注。
而此时2014年才进入5月,颓势尽显的诺基亚前不久也被微软一举收购,一代手机巨头从此陨落。
喻池借机邀请司裕旗加入极锋互动,主管战略投资,司裕旗表示仍需要时间考虑。
至于祖荷,不知做何考虑,仍处于观望状态,没有轻易增资入局,倒是她的“过去式”再度上门。
秘书把许知廉引进来——是的,喻池现在是有秘书的人了——许知廉依然双手抄兜,只是腕部没了印着医院字样的塑料袋,闲庭信步道:“我看你这灯还亮,就过来晃晃。”
他选在晚上7点,喻池的日常加班时间,还没来得及吃饭。
喻池在文档打下最后一行字,保存后锁屏,示意他随便坐,直接说:“如果你想找她,我这里可不想能藏人的地方。”
“中午刚找过,”许知廉和他隔桌对坐,顺手取过桌面一个三阶魔方,边讲话边双手转起来,“我现在特意过来找你。”
喻池双肘搭在扶手,两手随意交握,冷笑道:“你想法变了?”
魔方关键色块越来越集中,许知廉故意的沉默霎时压缩了硝烟味,但下一瞬,他又客客气气,如果在古代,恐怕都要拱手作揖称他一声“喻兄”了。
“不知道你这里还有没有空位?”
“上一次打德州,”喻池说,“你说那是我唯一能‘敲诈’成功的一次。”
“我说‘大概’。”
许知廉豁然抬眼,托着复原的魔方,还转了下手腕让他看个明白。然后,出其不意迅速打乱,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扬手抛过来。
喻池单手接住,也单手开始拨弄起来,三阶魔方在修长指间只显得娇小,仿佛一只奇怪的握力球。
“丑话说在前,当初的决定依旧没变:极锋欢迎投资,但是创业团队要当大股东,手握控制权。”
当初拒绝许知廉底气十足,现在对方主动求和,他开价自然更加硬气。
“我当然知道你的底线,”那夜陪病过后,两人再没联系,但短暂的情谊还是降低了一点硝烟,许知廉说,“我这边建议以可债转股的形式——”
许知廉何等聪明又防备,既然暂时夺不了控制权,就选择让极锋还本付息的债权融资,总不会让自己有半分损失;但又不放弃觊觎控制权,待时机恰当,他必然要求债权转换成股权。
也许情谊和硝烟本就矛盾,商场无父子,更何况这一对基底单薄的“一夜兄弟”,不然祖荷为何迟迟不增资入局。
许知廉提出方案的时机十分敏感,极锋“吞并”一达之后,扩张资金又处于青黄不接的尴尬时机。司裕旗的投资已达限度,暂时按兵不动。
喻池再一次被许知廉挟持住了,将再次复原的魔方轻轻送回桌面,生硬地说需要考虑时间。
“这次快一点,我等不及。”许知廉瞄了一眼那只魔方,留下一个近乎完美的微笑。
许知廉这一次敲门跟上次不同,那会股东只有创业团队四个人,司裕旗入局后带来一系列小股东,是否接受注资也得考虑他们意见。
结果不出意外,股东几乎一致认可许知廉的投资方案,极锋还可以跑长途,众人都不愿意此时缺油抛锚。债转股只是PE投资模式的一种,撇开私情,许知廉提出这样的方案并没什么不妥之处。
论及私情,喻池当然不爽,但创投角色一天不变,迟早会走到这一步。
许知廉就这么入局了。
没多久,祖荷跟喻池说给他看点东西。工作时间里,喻池很自然理解成又是哪个大佬的风声。
果不其然,BingoFun论坛上一个骂极锋的帖子有了“HOT”标,他刷新的功夫,回帖又多了两位数。
该贴主要吐槽极锋一个主打游戏最新版本的缺点:1)更新包过大,占用内存多,频现闪退;2)UI风格大改,简直一个新游戏;3)新增的一个核心玩法极其反人类;4)外语版语言包翻译非常垃圾;总批语,大失所望。
喻池粗看一遍,回帖主要分四个派系:
1)赞同和对主贴内容感同身受;
2)极锋势头凶猛,BingoFun情怀粉支持BingoFun把极锋收购,替他们出一口恶气;
3)这个游戏的确令人失望,但极锋还有救,请给雏鸟一条生路;
4)路人看客。
本来挺普遍的一个游戏吐槽贴,因为BingoFun粉丝的加入,瞬间群情激奋,两家人马用方块字打得不可开交。
喻池立刻把帖子转发到内部群,言洲自嘲道:“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然我们声讨别人的游戏,现在轮到别人来吐槽我们。”
枪打出头鸟,负面评论也是一种热度,真要冷门到一条评论也没有,那才是真危机。
但并非负面评论就没有危机。
喻池设立有一个专门研究用户增长的小组,链接转发过去,那边收到后回复已经留意到,正在跟进研究。
极锋极速扩张,喻池已经做不到每一款游戏亲力亲为,工作职责和内容有了升级和调整,更多是宏观把控公司的战略部署。
极锋摇身变成当年的一达,这位发帖楼主毫无疑问成了玩家领袖,意见代表诸多玩家的感受,如何处理和对方关系,变成了喻池新面临的难题。
“你知道娱乐圈里通常怎么处理这些负面八卦吗?”祖荷搓了搓指尖,“公司公关每年要花一大笔钱给艺人收拾残局。”
喻池请了阿姨打理别墅,周末顺便做饭,祖荷理所当然受邀过来“蹭吃蹭床”。
两个隔着餐桌,讨论的还是工作。
祖荷继续道:“可是一旦开了‘贿赂’先河,以后其他人说不定会效仿。加上这个楼主看起来个性跟当年的我们一样强,不一定会被金钱所打动。”
用户增长小组已经发回反馈报告,这个热帖已经切实影响到新用户增长,周五的日收益本应该是一周的小高峰,这日回落到一个新低点,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更糟糕的是,”喻池轻轻一叹,“公司风评陷入危机,导致估值下降,许知廉准备债转股,正式成为股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