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阿大坐在前头开着车,刚转过一个拐角,前头正好有一群赶骡子车的占据了大半条街。
他骂了一声晦气,只能跟着骡子车屁股后头缓慢行驶着。
明菅坐在车后座上,眼向窗外看。
梅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见街角停着几个拉黄包车的正在歇脚。他们都是清一色的打扮,头上戴一顶破草帽,穿一身打补丁的汗衫,脖子上搭一条白汗巾,一脸穷苦相。
恰好有个穿长衫的客人过去了,一群车夫顿时围了上去。被选中的车夫欢天喜地,给客人殷勤地擦了座位后很快拉起双轮车。他弓着腰跑在前面,像牛马一样卖力地拉着车跑得飞快。
梅珊见她看得专注,便轻声笑道:“这是黄包车,听人说最早是从上海那边传来的。看样子,你这乡下丫头是第一次见。怎么样,长见识了吧。”
明菅从小到大长在平桥村,最远只去过明水镇,自然是没见过这些。
她没搭理梅珊,仍专注地看着那群车夫,那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若有所思,稚气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合的神情。
梅珊用胳膊肘拐她一下:“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明菅终于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
梅珊一顿,睨了她一眼:“好好说话,学那些酸人咬文嚼字做什么。”
明菅转过头看向窗外:“这句话是宋代的大宰相王安石说的,意思是古代的王公大臣虽然不遵从王道,但也不曾敢把人当成牲口来用。”
她这么一解释,梅珊听明白了,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一个乡下的野丫头,也会咬文嚼字的。是念过书?”
明菅答了一句:“我舅母从前家里是在县城开书铺的。”
只是后来败落得厉害,才嫁到了平桥村。
梅珊一挑眉,心下了然。
难怪那个农妇看着和一般的农妇不一样,也难怪这乡下丫头说话做事有几分章法。
不过惊讶归惊讶,这不过只是归途中的一个小插曲,梅珊也没放在心上。
众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傍晚时分抵达了温府门外。
暮色四合,温府外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府门紧闭,外面一左一右地蹲着两个石狮子,在夜色下格外狰狞。大门纯用黑漆涂就,庄严肃穆,若非两边挂了灯笼照着,几乎要融入夜色中。
明菅抬头一看,只见上面高高地挂着一大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温府”。
黑衣阿大上前扣了两下铜门环,里面很快传来声音。
门子打开一条门缝,见是梅珊她们回来了,连忙招呼人开门迎接:“四姨奶奶回来了!”
明菅就站在梅珊身旁,清楚地看见她听到这个称呼时撇了一下嘴。
大门吱呀一声向两边缓缓打开,通向宅院深处。
闻讯赶来的下人们纷纷忙碌起来,点灯的、跑去报信的、上来拎行李的,忙成一团。
梅珊一边往里头走,一边问道:“这些日子,都有谁在府里?”
旁边跟着的人陪着笑脸道:“三位小少爷在外面上学,大太太、二太太在上海照料他们,这是您知道的。不过说来也是巧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前两天也从外地回来了,这会应该在咱们老太爷的院子里议事。三姨奶奶和太太小姐们正坐在花厅里,您要不直接带着这位过去。”
说话的人觑了一眼明菅。
梅珊轻笑一声:“不急,我们一路赶回来,怎么着也要先换身衣裳再去。先让人去跟三姐说一声吧,我一会就带着她过去。”
明菅默不作声地跟在梅珊身后,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温家的宅院极大,三五步一景,放眼望去到处花木掩映,蓊郁葱茏。白日里还好,入夜后没什么人,风一吹总显得有些阴森。只有檐廊下的灯笼依次向前蜿蜒着,照着黑漆漆的庭院。
梅珊住的院子里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她的卧房便在小楼上。
一进了门,梅珊先打开衣柜,让丫鬟帮她挑衣服。
丫鬟们拿着衣服来来回回地穿梭着,什么纱的、绢的、丝绒的、云罗的、吴绫的、蜀锦的,什么鸡心领、元宝领、掐牙边的,旗袍、袄子、绸裙、长裤,水红的、银红的、鹅黄的,应有尽有。来的路上明菅已经在她身边见识了不少,但还是看得眼花缭乱。
梅珊却怎么也不满意,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终只勉强捡了两件。等她终于决定好了穿什么,沐浴的水也已经备好了。
一个机灵的丫鬟把明菅也带了下去洗澡。
明菅能敏锐地感觉到丫鬟们落在她身上探询、好奇,甚至是鄙夷的目光,但她只是抿了抿唇角,低头将情绪掩藏在眼眸深处,像只傀儡般任凭她们拉扯着。
等她的头发被擦得半干了,这才又被拖到梅珊面前。
沐浴后的梅珊肤光水润,唇上不涂口脂也比平常气色好。她索性也不化妆,只扫了扫如黛一样的长眉,见镜子中的人眼波流转之间,愈发眉眼含情,这才满意。
她穿着一条玫红丝质睡裙,湿漉漉的卷发垂在肩头待干。她整个人慵懒地靠在藤椅上,翘着一条雪白的腿,问身边的丫鬟:“府里是出了什么事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那两位都从外地回来了?”
身后给她擦头发的丫鬟低声道:“听人说是一批要紧的货被南边的大头兵扣住,上下打点了好一番也不肯放,得罪了背后的大主顾,被好一番为难,货款一时周转不开,关系也走不通了。两位老爷没办法,只好回家里来找老太爷商量对策。”
梅珊轻笑一声:“看样子,这温家是在外头得罪了什么人呀。”
另一个丫鬟伶俐道:“您真是料事如神,听二老爷身边伺候的人说,是先前生意场上的对头,不知怎么打通了上面的关节,故意给使的绊子。”
梅珊道:“别人能打通关节,咱们家不也是去好生打点了吗?”
擦头发的丫鬟接茬道:“这次不同,听说是对头本家的亲戚做了大官,在南边领着兵。您想,外人给的钱再多,也难越过自家亲戚的脸面去。”
她们一人一句,七嘴八舌地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清楚了。
梅珊听完才发现明菅也跟着已经听了一小会了,皱着眉道:“你怎么还在这。”
明菅抿了一下唇角,没有吭声。
梅珊眼波流转,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突然嫣然一笑,站起身来拉过明菅的手:“走,咱们看热闹去。”
她打得什么主意明菅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拉着匆匆到了一处院子前,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下了。
拦住她的下人也跟明菅进府以来见的不一样,浑身上下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待梅珊也没有其余下人那样恭敬。为首的一个甚至面上还带着一丝不阴不阳的冷笑:“四姨奶奶,您先回去吧,两位老爷正在陪老太爷说话呢。”
梅珊一拢耳畔的秀发:“怎么,是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吗,我都进去不得了?”
她一把拉过旁边的明菅:“看见了吧,这是你们四爷嫡亲的姑娘,唯一的骨血,今天才刚回来认祖归宗。你们就把她晾在这里,不让她见老太爷。”
对方皮笑肉不笑道:“四姨奶奶,老爷们说的都是要紧的事。您若是得闲,不妨先带着小姐去旁边的小花厅一坐,三姨奶奶正带着人在那说话。若是回头老太爷还有精力应付您,小的们一定去叫您。”
接连被人顶了几句,梅珊心下着恼,当即要拉着明菅直接往里头闯,却听见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女人的轻唤:“四妹。”
梅珊转过身来,眯了眼看着丫鬟簇拥下缓步走来的女人:“原来是三姐。先前我听人说你正带着人在小花厅里闲聊呢。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说完了话也不忘来看看咱们老太爷。”
明菅脑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来人应该是温府的三姨奶奶。
“先前几个姨娘抱了见宛、见绣她们来和我作伴说着话,听人来报说四妹你回来了。我原先想你素来喜欢热闹,应该一会就到了,不想左等右等也不见你来,原来是在这里,”话正说着,她把头转向一边,像是才发现明菅的存在,温和道,“这便是季琰的孩子吧,来,上前给我看看。”
梅珊推了明菅一把:“去吧。”
明菅被推得向前了两步,尽管不情愿,还是走到了三姨奶奶身边。
“快叫人。”
明菅飞快地看眼前人了一眼,才声音平板道:“三姨奶奶。”
三姨奶奶和一身旗袍、身段绰约的梅珊不同,她穿一件黑缎镶边的大袄,下面是宽大的衫裤,外罩一条褶裙。线条从上到下一溜乏味的平直,没有丝毫旖旎的曲线。尽管穿着老气而古板,但她看着约莫只有三十多岁,眉目温婉祥和,人保养得好,皮肤白皙,只有眼尾细细的纹路才暴露了她早已不再年轻的事实。
她状似亲切地握住明菅的一只小手:“时候不早了,你和这小家伙也赶了一天的路,想来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明菅的小手微微缩了一下,但还是任由对方拉着。
她能感觉到,三姨奶奶的手虽然细腻柔软,掌心却是冰凉的
梅珊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既然三姐都这么说了,那我等明天再来看看咱们老太爷。”
明菅在旁看着两个女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她隐约能看出,在这温府里,这位三姨奶奶的地位应当是要高过梅珊一头的。
三姨奶奶问了她几句话,便松开了手,她身边的一个丫鬟上前,拉着明菅道:“三小姐,请跟我来。”
在跟着大人离开前,明菅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温家老太爷的院子黑沉沉的,仿佛一口沉重的乌木棺材,里面几乎看不到一丝光亮。
第六章
三姨奶奶的丫鬟带着明菅来到了已准备好的院子,并叫来了分给明菅的两个丫鬟。
两人一大一小,穿一样的青色袄子套云肩背心,都梳一条辫子,用红绳扎了垂在脑后。大的那个叫春桃,长得高壮,身材丰满,看着十四五了,胸脯都鼓鼓的,一双眼滴溜溜乱转;小的那个叫甘草,人瘦巴巴的,表情怯生生的,看着和明菅差不多大小。
还有一个看门杂役的老妈子,穿一身半旧的蓝竹布罩衫。她看上去有五十多了,头发都已半白,满脸都是皱纹,一双眼看人的时候直勾勾的,显然脑子不大清楚。
明菅住的院子不大,里头种着一颗两人合抱粗的大槐树,地上光秃秃的,刚除过杂草翻了土,还没来得及种点什么。进院正对一间堂屋,左右两侧各是厢房。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明菅不知所措地问了卧房里另外两个人,发现小的那个和她一样一脸茫然。
叫春桃的丫鬟辫子一甩:“还能做什么,没看天都黑了吗,睡觉。”
明菅只好爬上床去睡觉。
一钻进被子,她就闻到一股霉味。
这处院子原本没人居住,荒草都长了老高。直到说明菅要回来,三姨奶奶才让下面的人把院子里的杂草除去,又打扫了屋子。但负责扫洒的下人偷了懒,又没有人真的把这事特别放在心上,因此屋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霉味,连着被子上都有这股味。
但这被子确实是簇新的青锦面料,摸在手里又软又滑。
明菅没有作声,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窝在被子里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没等人叫就睡醒了。
明菅睁开眼的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在明家的时候,直到看到身上盖着厚实的青锦被,她才反应过来,揉着眼下了床,迷迷糊糊地去找人。
不一会,春桃、甘草也醒了。她们草草地起床收拾了一下,开始伺候明菅。
春桃从外头打了一盆水,重重地往脸盆架那一放,顿时水花四溅。
“洗脸。”
明菅听话地用盆里冰冷的水把脸洗了,用雪白的手巾擦干。
春桃见明菅乖乖听话,心里很是得意。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不过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傻呆呆的什么都不懂,日后还不是要在她手里任由她揉捏。
她随口吩咐一旁的甘草道:“你,去把水端了倒掉。”
甘草连忙过去,两截纤瘦的手腕从袖管里伸出来,身子摇摇晃晃地搬着沉重的水盆出去了。
春桃看了一眼明菅道:“你坐在那圆凳上,我给你梳头。”
明菅依言跳上了凳子,板板正正地坐好。
春桃梳头的时候有些不耐烦,抓着明菅的头发很用力,扯得她整个头皮都痛。
起先明菅还能忍,后来发现她不说,春桃的力气就越来越大,揪得越来越疼,不由得皱眉提醒她道:“你弄痛我了。”
春桃撇嘴道:“才刚回来,就这么娇气。”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春桃还是放缓了劲,又给她草草地梳了两下。
等甘草倒完水回来,春桃已经把明菅的头都梳好了,看了她便发脾气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倒个水都这么慢!”
甘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瑟缩着站在一边。
明菅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春桃瞥她一眼:“等着厨房的人送饭来,吃完了再去和其他几位小姐一块跟女先生习字。”
没过一会,厨房的人就拎了饭盒来了。
春桃撞开瘦小的甘草,径自出门迎了上去。
厨房来的人显然是认识春桃的,见了她便笑道:“原来是你这个馋嘴的,可别偷吃。”
“瞧您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嘛,”春桃压低了声音,朝屋里瞧了一眼,吃吃地笑道,“再说了,我便是吃了,她又能怎么样。”
两个人一同在门外低低地笑了起来。
门后听着的明菅和甘草两人面面相觑。
外面的人说笑个不停,一直到厨房送饭的人走了,春桃才拎着两个食盒进来。
她揭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一碟碟地端了出来,摆在桌子上。
“今天做了五丁包子,我先给你尝尝。”
春桃说着,也不等明菅回答,径直坐了下来,自顾自地抓起一个包子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