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联大的大一学生不具体划分院系,按分组来上课。由于学校在两次迁移中流失的学生太多,她们这一级的大一学生最终来到蒙自的只有几十人,上大一国文、英文之类的必修课时,差不多一个教室就能装得下。
  一年级的学生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学校对此很重视,国文、英文这类的各学院必修课都有好几位知名教授坐镇。联大的教授们们来自五湖四海,有些教授是中式的言情书网出身,有些教授在欧美各国留过学,性情各异,但无不气质鲜明,个性极强,令人一见难忘。尤其她们中文系的几位教授,更是五四以来广大青年学生心目中的精神领袖。
  最初的激动与兴奋渐渐褪去后,温见宁她们才逐渐正视起她们的师长。
  光环之下,其实教授们也是普通人。
  就比方说在讲课一事上,教授们虽然学富五车,但优秀的学者与出色的讲师是两回事。有的教授语言幽默,讲课有趣,一节课下来不仅教室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就连走廊上也站满了慕名而来的同学们;但有的教授知识渊博,但讲课只是照本宣科,平板无味,令人昏昏欲睡;有的教授学贯中西,任何典故轶闻都能信手拈来,可他们一句话都要夹杂个英文单词或,下面的学生却往往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这些暂且还好说,最糟糕的是有些教授上课时带着浓重的口音,无论用中文还是英文,大家一句也听不清。温见宁也听不太懂,只能在上课时连猜带蒙地把教授说的所有话都记在笔记本上,课后再跟一个宿舍的同学另行讨论整理。
  转眼间又过了一个礼拜,众人这才从开学的手忙脚乱中慢慢适应下来。
  傍晚时分,好友二人相约一起去海关附近的小公园散步。
  此时的蒙自已值春夏之交,公园内花木蓊郁,路边的尤加利树高大繁茂,上面停着一两只雪白的鹭鸟,听到人声走近,就呼啦一下张开白翅纷纷飞走了。翠绿层叠的枝叶间开满了洁白的花,隐隐有种清新而奇异的香气。两人走了一阵累了,选了僻静处,并肩在坐在树下的草地上闲聊,多半时候是钟荟一个人在说,温见宁在听。
  这些日子她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宿舍里,但由于两人一个喜动,一个喜静,各有所好,课外活动不常在一处。钟荟接触的人更多,难免攒了一肚子牢骚。
  起初她还只是说一些生活上鸡毛蒜皮的琐事,渐渐话题的重心就偏到了其他的事上。
  中日战事爆发之初,国内的报纸舆.论对抗战的局势一片乐观。温见宁却对此很不看好,就连向来激进热血的钟荟也难得和她达成了一致。如今时间一长,上.海沦陷,南.京失守,军队在战场上的颓势愈发明显,士气终究还是渐渐跌落下来。
  联大内部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不休,文学院的师生自然也不可能幸免。同学们平日走在路上,都免不了被人问一句,究竟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的。
  温见宁她们宿舍内部还算好的,冯莘、张同慧都是性情宽和豁达之人,一般不会主动谈起这种会引发争论的话题,温见宁按着钟荟,不让她把在外面的议论带回宿舍里来。只有阮问筠每次听到战事的消息,都不免要冷笑几声,说些丧气话。
  她原是金陵人,而南.京沦陷后的惨状国人尽知。
  大家多少也能理解她心中的悲愤苦闷,都任由她说去了。
  宿舍内还能勉强维持着一番和平景象,可出了宿舍,其他人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温见宁从来不当众谈这些事,只在私底下和钟荟交流过一些想法。钟荟则在外也毫不掩饰她的看法。她对这两派人都看不上,认为主战派鲁莽冒进,主和派懦弱无耻,结果在辩论时反而被两派的人联合起来斥责她左右摇摆,属于骑墙派,把钟荟气得不行。
  如果说这还只算口舌之争,可另外一件事就实打实地让人不痛快了。
  文法学校迁到蒙自后,学校虽然特意开设了蒙自办事处,有教授专门负责处理学生事务,但由于人手不足,处理学生事务还是要借助学生团体的力量。其中有一些学生自发组织了一个正风团,平日自发纠察学生风纪,在同学们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这些同学看不惯一些注重打扮和生活享受的同学,认为在国难当头之际,他们的作风还如此腐败,实在有辱联大的门楣。可他们再怎么看不惯,也没有处罚其他同学的权利,大多情况下也只能冷嘲热讽。比方说跟她们一个宿舍的陈菡香,就由于好时髦打扮,被正风团的几个人斥为有伤风化,双方还起过不小的冲突,当时正巧路过的钟荟也被卷入其中。
  钟荟虽然看不上陈菡香,但更同样看不惯正风团那群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
  双方可谓是针锋相对,谁都不肯让步,最终还是还是结了怨。
  温见宁听她抱怨正风团的所作所为,也对这个正风团无甚好感。但是她毕竟不了解那些人,也不好帮腔指责,只能劝钟荟,这群同学只是临时抱成一团,等再过段时间,他们就自然而然地散了,没必要和他们怄气。
  钟荟倒完这些苦水后,才一头倒在她的肩膀上,拖长了声调道:“见宁,还好有你在,不然我一个人,真过不惯在这里的日子,更不用说还待四年了。”
  对她们来说,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温见宁正要劝她几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有什么人正朝着她俩这边来了,顿时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才一转身,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棍向她们迎头砸下。
 
 
第八十章 
  好在她反应快,连忙推开旁边的钟荟,两人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一劫,但这事显然还没完。她们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紧接着第二棍、第三棍又迎面而来,顿时下意识地尖叫着抱头鼠窜。仓皇之间,温见宁才发现偷袭她们的人竟是一个当地的老农。
  这老农虽然年龄大了,但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把两人赶得抱头逃窜。
  即便是当初在沦陷后的北平城,温见宁她们也还没这么狼狈过,两人在前面一阵乱跑,后面的人挥着木棍在追。钟荟闷头跑出一段距离,才发现温见宁没跟上来,扭头一看,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掉头回去,跟追打她们的那个老农抢起木棍来了。
  二人一老一小,你争我夺,力气相当,双方都涨红了脸,竟一时僵持不下。钟荟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却听温见宁大声喊她:“还在那愣着做什么,快来帮我。”
  她这才赶紧跑过去,到了他们跟前还是手足无措:“我、我怎么帮啊?”
  说话间,温见宁已有些支撑不住,她心道不妙,突然撒手就跑。那老农一个重心不稳,随着惯性踉跄着追了几步,脚下突然一滑,顿时摔倒在地,整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钟荟吓得不敢动弹,还是温见宁上前查看了情况后,安慰道:“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两个人对着地上的人面面相觑了半天。
  温见宁也想不到如何处置现场,正打算拉着钟荟赶紧回去,免得再出事端。可钟荟这边胆子突然又大了起来,她一指这老农腰间的麻绳道:“趁他还没醒过来,我们快把他绑起来,一会把他扭送去学校那边,让学校帮我们评评理。”
  温见宁迟疑道:“会不会其中有什么误会?”
  方才情急之下,她没反应过来,这会却觉得有些奇怪。
  若说跟她们有什么仇怨,就更不可能了,她们才来蒙自几天。
  若说是打劫,这小公园离她们的宿舍极近,平常这个时候也有不少师生和她们一样来这里散步,若这老农是想劫财物,至少也该等天黑再下手。
  钟荟气愤道:“误会,能有什么误会,可以让他拿木棍在背后袭击人的。一把年龄了还敢学人出来拦道抢劫,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这种人。”
  温见宁一想也有道理,当即不再犹豫,跟钟荟一起动手把这个老农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一个在原地看人,一个跑去报信,不一会就带来了一大群人。除了一大群赶来看热闹的学生们外,联大在蒙自事务的主要负责人黎教授也匆匆赶来了。
  这位黎教授原是北大心理学的教授,性格随和幽默,在学生中颇受欢迎。这次联大迁往蒙自后,他便成了蒙自办事处的负责人之一。他一问过情况,便大约猜出了是怎么回事,连忙先一边把那老农先松了绑,一边示意温见宁她们去学校的办事处,等着他处理完这边再说。
  两人立刻会意,趁着人多偷偷溜走,一路去了办事处。
  学校驻蒙自的办事处位于原来的法国领事馆,温见宁她们到了黎教授办公室时,里面只有一个学生干事模样的人在打扫卫生。两人帮忙干了点活,等那学生干事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左看右看实在无聊,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
  虽然猜出她们这次惹出的事可能不会小,但温见宁她们自觉占了理,并不担心,甚至还有心思聊了一会天。然而她们等了许久,黎教授那边还是没处理完。
  就在两人有些坐不住之际,黎教授总算回来了。
  他一进来,两人立即站起来低下头,做出一副老实学生的模样。
  黎教授压压手,示意她们没事:“别紧张,坐。”
  温见宁她们这才坐下来,听黎教授解释她们这次遇袭的原因。
  原来这次还是由于当地风俗闹出来的事,蒙自当地的观念颇为守旧,年轻男女在订婚前连正常的交谈都不允许,更不用提像联大的男女同学们整日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还结伴出行了。要是当地男女被人看到,都是要挨打的。
  据黎教授说,类似的事之前也发生过两三回,但闹出像今天这种乌龙的却还是头一次。
  方才那位老农正是在远处看到温见宁她们交头接耳,行为亲密,一时气愤不过,想痛打鸳鸯。没想到非但被对方当场反制不说,他打的也不是一对鸳鸯,而是一双女孩。
  其实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差不多弄清楚了,但钟荟表现得还是很异常愤慨:“就算见宁头发短了些,但看身高体型,怎么也不能把她当成是男生啊。”
  温见宁这才知道钟荟这样义愤填膺,居然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她扭过头瞪了钟荟一眼,以示谢意。
  黎教授一本正经道:“这也未必,那位老人家或许是既把温同学当作了男生,把钟同学你也同样当成了男生,看你们拉手搭肩,举止亲昵,这才气愤不过。”
  钟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温见宁却不给面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的头发也不比温见宁的长到哪里去。
  钟荟也瞪了温见宁一眼,作为回敬。
  这场闹剧里,她们虽是受害者,可结果却占了上风,所以两人很爽快地答应了学校的调解。对方的家人虽还有些不忿,但毕竟是他们动手在先,再加上忌惮学校和为此出面的当地士绅们,最后也同意息事宁人。
  在黎教授的主持下,双方互相赔礼道歉,这事总算是了结了。
  不过经此一事,文法学院有谈恋爱的男女学生们再出门约会时,对当地人格外注意,他们生怕一不小心就挨了闷棍,毕竟这闷棍也不是谁都能有运气躲过的。
  这件事看似就这样收场了,然而联大学生和当地人的冲突仍屡屡发生。后来逼得校长不得不亲自出面,发出诸如女生穿蓝布大褂,男女同学保持适当的距离之类的倡议。据说正风团的人听后越发拿着鸡毛当令箭,又和不少同学起了摩擦,但那都是另外的事了。
  ……
  学校正式开课后,一切都逐渐步入了正轨。
  联大学生的社团活动仍然如火如荼,许多社团如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冒出了头。这些社团类型丰富,有诸如同乡会、基督青年会之类的社团,也有古典音乐、诗歌、文学、话剧一类的兴趣社团。各社团都在忙着纳新,同学们参与的热情也很高。
  然而温见宁的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只有钟荟和冯莘热衷于参加那些社团活动,再算上一个不在宿舍住的陈菡香,其他人最多只参加了个读书会,温见宁也差不多,除了被钟荟拉去话剧社凑了个人数外,其他的邀请她都一概婉拒了。
  这天下午,钟荟从外面回来时,发现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大约是出去找地方自习了。只有温见宁一个人坐在木箱堆成的简易书桌前低头在写什么。她悄悄走到温见宁身后,正打算吓她一跳,就听温见宁头也不抬地道:“别来烦我,我在算账。”
  再探头一看,还真是。
  温见宁不管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钟荟,仍专心对账。
  钟荟在她旁边坐下,一边看着她算账,一边不以为意地问:“妈妈给的生活费已经不够了吗,你写信问家里要就是了,不用这样麻烦。”
  温见宁答道:“钱自然是够的,不过我还是要多攒点。”
  钟荟觉得有些奇怪:“你攒那么多钱做什么,要是有什么想买的、想要的,回头我写信跟妈妈说一声,让她给我们寄过来。”
  她自小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对钱没什么概念,哪怕在北平时吃了一回教训,也不长记性。当初离开香.港,她的母亲把两人的生活费都交到温见宁手中,让她来支配两人的日常开销。但温见宁并没有把这笔钱用一分一厘用在自己身上的打算——
  她在钟家借住、收压岁钱,姑且还算是正常的情谊往来,可她若是真的心安理得而花别人家的钱上学,那也未免太过厚脸皮了。
  所以,尽管两人的生活费都在温见宁一人手中握着,但这些日子她始终未为自己动用过分文。钟荟那边的每一笔开支,她平日都有记录,至于她自己的花销则另外记账。
  她早年攒下的钱财早已在逃出北平时用光,幸亏后来在钟荟家借住了大半个冬天,不然她迟早沦落到跟人写信要钱的地步。手头上这少许积蓄,还是在香.港停留时干妈给她的压岁钱,在有新的款项入账前,这点钱她必须能省则省。
  联大的住宿费全免,她本身还算节俭,应当不会花太多钱,只有一个月的伙食费就大约要六到七元,再加上跟远在上海的齐先生往来通信、买些报纸书刊,零零碎碎地加起来,还是不免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只是温见宁并未把自己的这些打算告诉钟荟。
  这事一说开了,钟荟肯定会不依不饶地要劝她。可她主意已定,钟荟再劝不动,只会显得两人生分,所以还不如暂时先不要提,等她手头宽裕了,再慢慢跟她说清楚也不迟。
  温见宁仍一边低头专心致志地算账,一边道:“这可不行,我跟你不一样。以后我说不定还要把我先生接来这里,给她养老送终,必须要想办法攒点钱。”
  之前几封寄往上海的信里,她都一再恳请齐先生暂且离开上海,到西南大后方来,然而都被齐先生拒绝了,说是她自有她的事要做,一时脱不开身。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