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坞发了一张图来,视角是购物袋内部,一「堆食材,看起来像是要做一顿大餐,真是让人羡慕。
王子舟边走边回语音:“好羡慕,我还不知道吃什么。”
陈坞没回她。
他好奇怪,一整天都好奇怪——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异常,但直觉总是先于逻辑,抢着报告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王子舟走到楼下,和往常一样进门按电梯,上到十五楼,电梯门一开,她一下子愣住,这是谁坐在我家门口?!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蜷腿坐在门口,口罩遮去大半张脸。
她走过去。
对方听到动静,仰起头看她。
王子舟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回道:“我来开会。
王子舟不可思议道:“线下的会议吗?你可不要骗我。”
“真的。”他说,“不然我穿成这样做什么?”
羽绒服里是黑色正装,陈坞确实很少穿正装,王子舟这才信了。
她说:“早上来的吗,就开一天吗?”
“明天还有一天,有安排酒店,我没去。”陈坞仰头看她,“今天是冬至,我想过来和你一起吃饭,所以来的路上去买了菜。”
“你.王子舟哭笑不得,“万一我在外面吃了怎么办?你岂不是白准备这个惊喜了?”
“那就是我擅作主张,咎由自取。”他笑着说,“怪我自己。”
“好了好了,你快起来。”王子舟把手伸给他,“为什么在外面等啊?外面那么冷,我又没改过密码。”
“没和你说要过来,还是在外面等比较好。”
“可我如果突然杀回京都,就算没和你说,也不会在外面等的。”
“在外面等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真是说不过你。”
王子舟故意瞪他,可即便是按密码开锁,也始终摸着他的手不放。
门锁开启,王子舟率先挤进玄关,陈坞也跟进来。
要在往常,门一关上,王子舟肯定是放了东西,立刻摘掉口罩脱下外套去洗手,今天却反常地转过身,把手伸进了对方的羽绒服里。
真暖和,她发出一声叹息,随後把头也埋进去。
能听到心跳声。
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一分钟,王子舟仰头,说:“你帮我把口罩摘了吧。”
陈坞摘掉她的口罩,然後摘下自己的。
他低头,她仰头,站在玄关亲吻。
头顶的感应灯忽亮忽熄,面对这种似曾相识的场景,从容地捣乱。
“它好烦。”王子舟仰头,“我要换掉它。”又对陈说:“你帮我把大衣也脱了吧。”她的手仍然停留在对方的羽绒服里,窃笑着说道:“作为报答,我也可以帮你脱外套。”
感应灯亮。
王子舟帮他解领带,陈坞帮她解围巾。
“围巾暖和吗?”他问
“暖和!”王子舟说,“没有比它更暖和的了!”
“给你打了一条新的。”
“在哪在哪?”王子舟雀跃问道。
“在京都家里,回家给你。”他说。
“好吧!”
将外套都留在玄关,踏上室内地板,两个人挤在同一个洗漱池里洗手一一疫情把王子舟也逼成了洁癖,在这个方面,两人倒是奇怪地同步了起来。
她洗好手就跑去卧室换衣服,换好之後提了一件白色的卫衣和一件灰色运动裤出来:“来,田螺姑娘,换上你的衣服!”
因为陈坞每次来东京都要做饭,田螺姑娘这个称呼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田螺姑娘换好衣服,就在厨房忙起来。
王子舟凑过去说:“我也好想帮田螺姑娘做事,可是我还有一个档案要处理,怎么办呢?”
田螺姑娘大度地说:“快去。”
王子舟心安理得坐到了电脑前。
虽然还是一居室,但比她在京都的那个公寓大了一倍,卧室和客餐厨也完全分隔开,甚至能在客厅安置大工作桌一一毕业刚来东京那会,她为了省钱也住过公司每月不到一万日元的单人宿舍,有食堂、洗漱间、独立卧室,各方面其实都很不错。但疫情时代,并不是每个案件都需要出勤,居家工作的时间反而越来越久,各方面稳定下来之後,她最终搬出了局促的宿舍,换了个可以舒服工作的环境。
遇上长假,陈坞也会来东京久住,所以实工作桌的时候,她乾脆选了一张大的,两个人使用也不会拥挤。
不用出勤就一起在家工作,也让王子舟发现一些习惯上的差异——
譬如她用时间追踪应用来记录自己各项工作的时间,陈坞则靠点蜡烛来计时,这也让她明白了《小游园》里为什么会有那个蜡烛会议;又譬如她几乎已经无纸化工作了,陈坞还在靠纸笔、靠手写解决很多问题,不论是写大纲,还是看资料。
所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小游园》里与时俱进的妖怪,陈坞则是那个傻乎乎的落伍术士--按照她的要求,陈坞把她写进了《小游园一IV》。
在故事里,她是一个垂涎术士的自创妖怪。这个妖怪看着小小的,仓鼠一样无害,一遇到术士就会放狠话说:“我要把你吃了。”术士则会离奇地接受这种嚣张的要求:“那你吃了我吧。”
别的妖怪觉得术士说出这种话完全是疯了。
术士我行我素,过段时间就去会看看那个妖怪,妖怪有时候也来找术士。
就这样延续到了《小游园-V》。
《小游园-1》日文版上市之後,王子舟继续担任《小游园》後续翻译工作。陈坞写《小游园-V》那会,她就坐在旁边的电脑旁翻译《小游园-III》,但两个人从来不会互相检视进度。
生活关系轻易延伸到工作范畴,很容易产生冲突,当然一一讨论和互助则不算在此内。
王子舟把档案给合作PM发过去之後,客厅已经被食物的香气占满。她朝工作桌前的窗户望过去,天完全黑透了,格子般的光排布在建筑外立面上,是其他人家。王子舟忽然想,其他人朝我家窗户远远看来,也是一样的光景。
普普通通的光景。
但她感觉很不错,于是起身离开电脑桌,去厨房帮着做完最後的收尾,把饭菜端上了桌。
饭桌上,陈坞说:“开完会,我可以在东京待到你放新年假。”
“这么久?今天才21号!”王子舟嘴上惊讶,心里却是很高兴,“那我们31号上午回京都好了。
为什么要回京都过新年呢?明明东京更热闹。王子舟也说不上来原因-许是在京都待的时间更久,更亲切些吧。
其实也有更亲切、更想回的地方——譬如温州,下面那个小镇。那其实才是她二十几年人生中最显眼最漫长的注脚,十几岁、二十出头的时候一门心思想要远离它摆脱它,可现在似乎也很难再回去了。
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疫情。
人的心思啊。
晚上睡觉,王子舟久违地梦到了那个小镇,梦到了一些日益模糊的青少年时期的片段——梅雨天从宿舍走去教室,总要湿透的帆布鞋;食堂既无诚意也无新意的难吃菜色;天都没亮的早读课;高三每天晚自习前永远做不完的测试卷;吃坏了东西胃不舒服,只好趴在课桌上等待那种疼痛离开、满头大汗的瞬间。
然後就醒了,哭醒的。
陈坞拍了拍她,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继续哭。
她不怎么在陈坞面前压抑这些看起来有些负面的情绪,好像从前父母强迫她咽下去的那些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陈坞也不会随便问她原因,这让她少了很多负担——我们哭必须陈明理由吗?也许不必。
哭够了就安静地继续睡去,早上醒来,一切照旧,把自己投入看似重复但确实崭新的一天。
12月31号,两个人按计划回了京都。
属于二O二一年的最後一天,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连那种新年前的大扫除活动都没得做——陈坞平时把房子维持得太整洁了。
去年初,趁着王子舟那间公寓到期,他们搬去了一个3LDK的老式小独栋,离京阪电车出町柳站步行大概十分钟,去学校也很近。曼云住楼下那间改造过的和室,他们两个住楼上朝南带阳台的那个房间。
楼梯上来右手边的屋子,改成了一个工作室,从工作室的窗户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一楼入户小庭院里种的竹子。
工作室虽然是共用的,但曼云平时不太高兴上楼,他的房间又刚好是最大的一间,所以楼上基本只有陈坞和王子舟在用。
曼云今天不在。
这人毕业之後想办法解决了签证问题,就基本在家工作。陈坞虽然还没毕业,但也差不多。王子舟知道他们还会在类似upwork的平台上接到专案,但从来没有具体了解过,也不关心他们能有多少收入一一反正没饿死,那就行了。
家里不需要收拾,王子舟和陈坞就去了一趟市场。吃了东西,买了晚饭要用的食材,又去百货店买了蛋糕,回到家已经是傍晚。
冬天黑得早,进屋就开起灯,王子舟坐在一楼客餐厅的大桌子上支起iPad看邮件,後来又点进那个根本无人浏览的自建部落格,浏览起谈睿鸣写的日记。
年尾,她突然好奇谈睿鸣的乡居生活。
说来诡异,谈睿鸣今年初搬去了陈坞老家,和陈坞的祖父母一起生活——最初只是曼云胡乱出的主意,後来竟然真的顺利实现了。
生活温柔起来,也蛮温柔的。
他想放慢脚步想一想,真的就慢悠悠地散起步。
他在日记里写的,零零散散,没什么头尾,基本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大部分都是随手一记,很不流畅,但细节倒也有趣,王子舟甚至能够从中捕捉到陈坞幼年时在那里生活的痕迹。
“五点多天就黑了,只有狗叫,外面灯也没有,院子里会留一盏灯,吃过晚饭,早早洗漱,我会上楼看会书,爷爷奶奶爬不动楼了,住在楼下。”
“村子里有一家卖羊肉汤的店,在桥头,上个坡就到了,撒上葱花,倒一点镇江醋,很暖胃很好吃。”
「最近太冷,冻得手僵,不去钓鱼了。”
“西门的水杉树长得老高,一整排,像成卫队,很挺拔,试着画下来,最後还是一糟,素描对我太难了。”
“最近学会了熬猪油,原来那么简单,水不断蒸发,猪油块收缩得越来越小,本来浑浊的液体,变得清透无比,等它凝固,就又变成洁净的乳白色。”
“原来的村小学拆了大半,变成村办事处了。
“今天爷爷去帮村里去世的老人写了挽联,我也跟去写了一点,我的字真是局促。村里的葬礼,真是热闹,到晚上都能听见那些乐器的声音,乌拉乌拉。”
“狗也去世了。冬天是这样的季节。”
“曼云半夜打来电话,吵着要回国,他于嘛?”
1今日冬至,想到苏轼的一句诗一一我有几冬至,少小如昨日。”
“在村里的小商店买到了京枣麻饼,隐约记得”
“小时候吃过这些东西,大约是在腊月或者正月里。离过年还有一阵子,奶奶说买这太早了,腊月二十四才用得上,说是要拿来送灶神上天庭,还说当天要做米粉团子。我曾经吃过这种东西吗?应该有吧。”
王子舟继续浏览,忽然听见楼梯处的动静。
陈坞拿着东西下楼来。
“那是什么?围巾吗?!”
“刚才去收了个尾。”他说着递给王子舟,“你试试。”
王子舟隔着桌子接过来,往脖子上一围,忽然看见底下缀着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啊?”,
她嘀咕着翻过来,上面居然用毛线织了一个立体的小刺蝟。
“你怎么还会打这么复杂的东西?我还以为你只会织上下针!太可爱了吧?我戴着去上班没问题吧?”
“位置缝得很下,压在大衣里面看不出来的。”他说。
好哎,这样只有我知道里面有一只刺蝟。”
王子舟顿时很得意,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猪猪大队的聊天群里。
没有人理她。
过了几分钟,曼云弹了一个群视讯邀请。
王子舟接起来。
曼云说:“好丑的刺蝟。”
王子舟大度地说:“罢了,嫉妒的话语。”她看看萤幕里面:“你怎么连头发也不洗,在酒店隔离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吗?”
月末的时候,曼云回了国,开始了住在隔离酒店的漫长生活。
他说:“不见人洗什么头?”
王子舟对着iPad说:“你是不是很无聊?看起来好颓废。”
曼云把摄像头转了个向:“老大,麻烦你看看我的工作台,你觉得我会无聊吗?”
“你怎么隔离还有这么多工作可做?”
“数字游民,懂?”曼云说完,话锋一转,“对了,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你和刺蝟,一个住在城里一个住在乡下,你在城里上班,刺蝟住在乡下的独栋房子里当数字游民,每周五带着院子里的新鲜蔬菜开车去东京送给你。然後你们跑去大使馆登记了,领完证又去居住地役所登记,再然後你因为有稳定工作居然是世代主(户主),我就吓醒了——这年头居然做户主也要有稳定工作!王子舟居然也要当户主!”
“什么啊.“,
王子舟抬头看了一眼桌子对面的陈坞。
“你不要以为我乱说,你如果想当户主当家长,就最好趁他还没毕业把这件事情搞定。曼云完全不知道陈坞在场,翘着二郎腿,捋了一下头发,继续胡说八道,“登记之前你最好检查一下他的户头,不要不好意思!我跟你说,还有一个办法一一你去检查一下他的upwork主页,看看简历,看看等级,看看他接的活,再看看时薪,预判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