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赵熙之
时间:2022-01-08 11:54:45

  真是麻烦啊。
  那种微妙。
  二十几岁,仍然处理不好的微妙。
  二十几岁,仍然为这种“小事”不安。
  王子舟捧着选单,没有意义地翻着。
  对方问她:“看好了吗?”
  王子舟抬头看过去。
  对方又说:“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点套餐。”
  太好了吧!王子舟如释重负,指向最中间那个套餐——
  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怎么会有这种刚刚好的存在?
  “那就这个吧,可以吗?”她说。
  “好。”他说着转头呼唤店员点单,“すみません、注文お愿いします(你好,麻烦点单)。”
  王子舟合上选单,听对方指着选单跟店员说“これをください(请给我这个)”,顺便暗暗评价发音。她直觉这个人书面日语不错,口语表达应该很一般——没什么意义的评价,他又不靠这门语言吃饭,说不定还是英语入学的,王子舟连一瞬的优势感觉都没能捕捉到。
  等待前菜送达的间隙,王将军终于有机会执行自己的行军策略。她说:“听说晚上有阵雨,你没有带伞吗?”
  陈坞回:“骑车来的。”
  王子舟问:“从学校吗?”
  陈坞回:“东竹寮。”
  王子舟问:“哦对,你住东竹寮。”
  在话题逼近死巷的刹那,王子舟说:“茶叶蛋很好吃——”稍顿:“香料是你从国内带来的吗?”
  “嗯。”
  “我那天真的没有带钱。”她说,“後来再下去,你已经走了。”
  “没关系。”他说,“本来就是煮多了。”
  “嗯?”她看过去。
  “忽然想吃茶叶蛋——”他看着她回道,“但只煮一个,太浪费香料了。”
  原来如此。
  王子舟想,我要不要现在把那枚百元硬币还给他?如果被拒收岂不是很尴尬?但错过这次,说不定以後也没什么机会了。一种介于“舍不得”和“应该给”之间的情绪,在她心头荡秋千,前後摇摆。
  她最终还是从帆布袋里翻出了钱包。
  “你要现在给我茶叶蛋的钱吗?”
  三折钱包才刚刚开启,对方就这样问道。
  他会读心术吗?!
  王子舟进退维谷地拿着钱包,陈坞的视线飞快掠过她特意卡在透明照片夹里的那枚百元硬币。
  他看到了。
  看到又怎样?
  王子舟盯着那枚硬币说:“我今天正好有一百元。”
  她好像听到笑声,也好像没有,但是一抬头,对方真的在笑。王子舟第一次看到他笑。很节制,没有露牙齿,但应该是真的在笑,因为眼尾有笑意。
  很好笑吗?王子舟想。
  店员在这个时候送来了前菜。
  “先吃吧。”陈坞说着,把装凉拌鱼皮的小碗往她这边推了一点,“你有忌口吗?”
  上面搁了一团葱。
  王子舟说:“没有。你有吗?”
  陈坞说:“鱼腥草不吃。”
  王子舟嘀咕:“江苏好像没有吃鱼腥草的习惯吧?”
  陈坞说:“确实。”
  品嚐鱼皮,王子舟感觉像在咀嚼一种固体胶,和她预想中无与伦比的鲜美滋味好像不太沾边——果然,想象与实际,一定存在着落差。
  但也有符合她想象的部分,比如陈坞会把杯子留下的水渍擦掉。
  装着低于室温的饮料,杯子就一定会在桌面上留下水渍。有些人对此毫不在意,袖子碰到就碰到了,反正就是空气中的冷凝水而已,又不脏。但王子舟就一定会拿纸巾擦掉,哪怕要反覆地擦上好几次。
  她想象中陈坞应该也会干这种事。
  果不其然。
  “不好吃吗?”他忽然问。
  “啊,不是。”王子舟忽然意识到自己吃完那一口就没再动筷子了,于是又夹了一筷子鱼皮沙拉塞进嘴里。
  “挺好吃的。”她吃完咕哝。
  其实只是一般好吃,甚至可以称得上,不太好吃。
  流露喜恶,也要分物件和场合。如果对面坐着的是蒋剑照,她肯定早就忿忿不满了:“好难吃,为什么卖这么贵?!”
  对了,蒋剑照。
  王将军按照行军策略稳紮稳打,逐步攻入对方的私人领地。按照她的设想,应该先问“你是江苏哪里人”,对方若回答“江阴”,她就顺水推舟说“好巧,我本科最好的朋友也是江阴人”。
  江阴不大,高中也不多,对方如果问:“是吗,哪个高中的?”那她就可以说出那个高中的名字,这时候对方大概率会接:“那和我是校友。”到这时候,她就可以问出那句话:“叫蒋剑照,你认识吗?她在J大历史系读博。”
  就在她战术喝水预备执行计划时,陈坞却先一步问她——
  “校友群里的王子舟是你吗?”
  王子舟差点呛到。
  “哪个校友群?”
  “J大日本关西校友群。”
  “你在校友群里吗?!”她吃惊道,“我怎么没搜——”
  “没有搜到我吗?”
  外面打雷了。
 
 
第05章 
  「碎纸片」
  夏季阵雨是最随心所欲的乐队。
  闪电一晃,雷声一奏,就开始朝台下大肆泼洒雨水,只顾自己快活,简直毫无预兆也毫无节制。
  雨声替代雷声後的一分钟里,饭桌上的空气凝滞了。
  老话说,兵败如山倒。
  踌躇满志的王将军,眼下沦为一条丧家之犬。
  “没有搜到我吗?”
  仅这一句话,就将她扔进了黑黢黢的天牢。
  大理寺少卿此刻就站在外面,阴恻恻地说:“将军啊,编不出好的答案,卑职就只好上报你欺君了。”
  “你去报好了!”小王将军自暴自弃地说。
  “还嘴硬!”大理寺少卿瞪她,“将军眼下什么处境,自己心里没数么?!”
  王将军咬牙切齿,天牢的格栅间却忽然伸进来一只来路不明的手。
  那只手举着手机,萤幕上显示微信群成员列表,在关键词搜寻框里,躺着“13数学”这个片语,下面关联到的第一个群成员就是——
  “13数学-耳东土乌”。
  手的主人说:“这样可以搜到我。”
  王子舟盯着递到眼前的手机萤幕愣了片刻。
  什么嘛,原来那个校友群没有强制要求实名?她进群之後看别人都是“年级-专业-名字”这样的备注,便老老实实把自己的群名片也改成了“13日语-王子舟”,且理所当然地以为搜寻名字就可以搜到对方,可群里居然也有不老实成这样的——把自己的名字拆成“耳东土乌”,这谁想得到?!
  要是知道群里没百分百实名,那她肯定搜“13数学”啊!
  人被一种思维固定住,果然就会犯傻。
  王子舟短促又含糊地应了一声:“哦,原来这个是你。”
  “咔哒”声响,牢房门锁被开启了。
  那只手的主人彷佛在外面召唤她——
  “快出来吧,不要把自己关在那里面了。”
  怀揣着一种“看似解围了、但还是很尴尬”的多疑心情,小王将军离开了天牢。那个看起来阴沉的大理寺少卿不见了,周遭也亮起氛围很美的昏黄灯光,骤雨声急促热烈,店员捧着河豚刺身送到了自己面前。
  王子舟不敢妄动。
  她没有多喜欢生食,前菜里的鱼皮尚可接受,但雪片一样晶莹的刺身可就不一样了。她对这种看起来似乎还很鲜活的东西,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何况这东西还不是三文鱼或者海胆——
  是河豚啊!
  皇室可以替她这个没见识的民选首相试毒吗?
  她正思索着这种非分的要求,陈坞率先起筷蘸上柚子醋吃了一片,彷佛在说:“看吧,首相大人,吃了不会死的,请放心动筷吧。”
  “你要加柠檬吗?”他问。
  刺身盘子上摆了一块柠檬。
  “要。”她答。
  柠檬汁淋上去,王子舟夹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奇怪的口感,奇怪的滋味,一切都很奇怪。
  它柔软、又很脆,味道也很淡,最後留下的,只是柠檬的香气。
  柠檬。
  王子舟想到陈坞在东竹寮读的那本书——梶井基次郎的《柠檬》。
  “上次看你在读梶井基次郎的文集,读完了吗?”王子舟顺利岔开话题。
  “你是说《柠檬》吗?”陈坞稍顿,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记住那种无关紧要的细节,“还没有,那本书是从东竹寮公共书架上拿的,上楼前就放回去了。”
  “东竹寮原来还有公共书架啊。”王子舟感叹一句,又问,“你18年来K大之後就一直住在东竹寮吗?”
  “嗯。”
  “听说东竹寮里有很多怪人。”
  “你觉得我是吗?”
  王子舟一愣。
  陈坞抬起头看她。
  那是一种表面看起来很平和的视线。
  王子舟却从中读出了一点好整以暇的审视意味——他到底想问什么,到底知道些什么?
  你觉得我是吗?毫无疑问,你当然是。
  至少根据我这些年窥测到的资讯来看——你离群索居、不好相处,有强迫症、有洁癖,非常关注细节、很敏感,也许还很刻薄。
  可我怎么答都不对吧?
  说你是,那就要解释依据从何而来,我总不能说偷偷观测了你好几年;说你不是,则有违我的良心和认知——
  哇,怎么会有这种人。
  王子舟决定把问题丢回去:“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看到邮箱字尾域名,确认是校友,就去校友群里搜‘日语’,找到那个和笔名最相近的名字,查询了简历——”他毫不避讳地说道,“原来翻译老师不仅是我本科校友,现在还和我读一个学校。”
  “明明已经确定你就在京都,还要去问编辑,翻译老师是在京都吗?”
  “明明两点钟就在咖啡店认出你了,但也没有上前搭话,非要等到三点。”
  “这些行为——”
  他说:“会让你觉得奇怪吗?”
  王子舟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
  我们真是半斤八两啊!
  你唯一的优势,也只是比我坦诚嘛!
  等等——
  “你为什么会在咖啡店认出我?”王子舟捕捉到了疑点,“我发在网上的简历应该没有贴照片吧……”
  “我们13年就见过吧。”
  “诶?!”
  “去天协交入社申请的时候。”
  王子舟不可置信地愣住——
  那的确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那天大家高高兴兴去提交正式入社申请表。
  他却突然跟收表的学长说:“请把我的申请表退给我。”
  学长问他:“拿回去干嘛?”
  他看看旁边招新易拉宝上写着的那条“不知悔改”的“带妹子看星星”文案,回说:“因为真的很奇怪。”
  学长说:“你不要这么敏感嘛!你是妹子吗?”
  他似乎咬牙切齿,想发表长篇大论,但最後也只是无可奈何地撂了一句:“随便你们,还有——”
  “把我删掉。”
  然後就走了。
  申请表也不要了。
  王子舟当时就杵在门口,与他迎面相逢——她手里还拿着表。
  他看了她一眼。
  王子舟始终记得那个眼神。
  说来很奇怪,王子舟自诩在性别意识上很早熟很敏感,但刚进大学、十八岁的那个秋季,她在看到天协招新易拉宝上的宣传文案时,并没有觉察到太多不对劲,她只是隐约感觉到有点“不舒服”——
  学长们摆摊招新,笑眯眯地跟新生学弟们说“来我们社团可以大晚上带妹子去山上看星星哟”的时候,到底把她们这些想要入社的学妹们摆在了什么样的位置上。
  她们难道只是招揽男性社员的道具吗?
  彼时她对“性客体化”这些类似的概念并不十分明确,潜意识里的“不舒服”也不足以阻止她加入一个应该很有趣的社团,但陈坞看过来的那一眼,让她突然惊醒般意识到——
  哦,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不舒服了。
  原来如此。
  那我也不要加了。
  再见吧,天文协会!
  她门都没进,转头就撕掉了申请表。
  真好啊,嚣张恣意的十八岁。
  她边走边撕,最後把碎纸塞进一楼楼角的垃圾桶。
  入口侧开,又狭小,不安分的纸屑掉落到地上。
  她又埋头去捡。
  有人弯腰帮她。
  她一边抑制着那种带有毁灭欲的亢奋心情,一边抱歉地说“谢谢”,在最後一枚纸片被塞进垃圾桶的瞬间,她直起身,疾风一样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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