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啊,你忘了?爬个楼梯都喘气儿。”陆嘉杭答得理所当然,说完便要出去,“换好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诶——”林燃急忙叫他,想起来却不大乐意,缩了下巴扭扭捏捏图商量,眼巴巴地望,“能不去吗?”
陆嘉杭手搭着门把转回身,看她略有讨好的神情,不忘与她相视一笑,笑得特别和善,饱含深情的那种——跟着油盐不进道:“不能。”
秋末,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本该一副惬意的情状,林燃扎了头发,和陆嘉杭一人一身运动服,长袖长裤,两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胸前随慢跑摆动,背渐渐弯下去,俨然一副生物退化的嫌疑样貌。
拉链拉到领口尽头,林燃撑着膝盖偷闲,配合毫不吝啬的阳光耷拉下眼皮,抬眼看面对她倒着跑的陆嘉杭,大喘气:“跑不动了,真的,累死了。”
陆嘉杭在原地继续慢跑的步伐,声音清朗:“知道吗?运动是舒解情绪的良药。”
林燃摆手,无欲无求的一张脸,说什么都没用:“我现在没什么情绪。”
“这样,”陆嘉杭下巴微一抬,相反地,一脸神清气爽,“我们比一比,到对面的树作终点。”
“不公平,不比。”
“我到前一棵,你到后一棵。输的人一个小时不许看手机。”
林燃一愣,无语中带了幼稚的笑:“……什么啊。”
“好,准备开始了。三——”
“喂……”
“二——”
“我还没有说我要比诶。”
“一。”
“……喂,你等等我!”
林燃回过神,奔跑如离弦之箭,边喊边喝几口西北风,梦回高中。
“老板,来份煎饼,加里脊、脆皮、粉丝,刷甜辣酱。”
热腾腾的街边小摊铺,林燃运动完,食欲大作,搓搓手一揣外套兜,盯着老板摊出来的一张饼皮,在一蓬蓬白雾一样的热气里感受阵阵阴影下的冷风,鼻尖泛红,任碎发轻拂过眼,满脸期待。
陆嘉杭站边上,在这狭小的店口更显得人高马大。他碰一碰林燃弯曲的手臂,隐约得意地问:“是不是跑完步整个人都舒畅了?”
林燃瞥一眼他,拒绝再给自己挖坑,舔舔嘴唇口是心非道:“也就那样吧。”
她接过老板递来的煎饼,暖烘烘贴着手心,深觉此刻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要不要来一口?”
半路无话,林燃连瞧了好几眼跟在她身边悠闲散步的陆嘉杭,清了下嗓。
目睹他作为一个不沾路边摊的男人,她深深为此感到惋惜,打破沉默,于是边抬手边怂恿:“来嘛,很好吃的,真的。”
陆嘉杭抬起脸以躲避她殷勤的献食,头稍微偏过去,含笑而无奈的一双眼看看她,又看看煎饼,隐约意识到这是一场及时的报复,终是试探着咬下一口,料太多,呛了一下,在她的追问中心虚一声咳,点点头承认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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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前夜,林燃被萧蜀连撺掇了两天,答应陪她去主题乐园玩当天夜场,百鬼游行。
四点进园,人已经不少。原本陆妍也想来,只是临时有事被绊住脚,要迟到一个钟头。
萧蜀握着手机,摸摸自己特地编的小揪揪,来回观摩身边的游人,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舍不得收回眼,不由“哇”的一声感叹:“看来咱们还是太朴素了。”
林燃一只手臂被她挽着,一件宽松茄克外套,正反复点击屏幕等刷新出园区地图来。
这地方信号实在太差!
好玩刺激的项目都是长队,一望望不到头的那种,跟着好不容易显示出的地图走到游玩点,萧蜀本着一视同仁,能回本谁也别嫌弃谁的原则,黄昏中墨镜一戴,拉着林燃就去排了个亲子同乐项目,一趟玩下来,菜鸟们不亦乐乎。
隔着视线可及的遥远距离,疯狂大摆锤上男女络绎不绝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底下人蠢蠢欲动。
信誓旦旦要坐到游龙过山车的萧蜀眺望一眼半空中蜿蜒曲折的轨道,如雏鸟抬望天空,在刺目的光线下沉了沉嘴角,一脸神圣肃穆的向往。
这向往在六点一过,过山车入口的关闭指示牌前,终成了霜打的茄子。林燃在萧蜀的一腔热情难消下,舍命陪君子,登上了超越海盗船、刷新她项目记录的“大力神”。
只听耳边主持人聒噪而充满江湖气息的号召,风声猎猎,林燃紧闭上眼,攥紧扶手,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加速旋转,目眩神迷,恍惚如醉酒,她就知道。心头浮起些些不妙的预感,不禁后悔起来。
一着地,她立刻两条腿发软由萧蜀扶着下了台,和棚下兴致满满排队的年轻人相比,当真弱得没眼看。
“感觉还好吗?”萧蜀皱着眉扶她坐到灌木丛边的长椅上。
林燃喘气儿,压着那么点恶心的感觉,声音虚弱:“你都没事的吗?”
萧蜀斜着身体拍拍她的背,摇摇头,目光怜爱:“你这体质真是有点弱了。”
隔壁跳楼机的激情欢呼声阵阵,林燃被风吹得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在夜里更显苍白,“我没事,你去玩吧。”
队伍就在眼前,知道萧蜀就想玩点刺激的,林燃虚虚一抬手臂,便是让她放心去。
只有一格信号的手机这时接进一通电话,陆妍打过来的。
林燃吸了吸鼻子,冷风中并腿踮起脚,贴着听筒“喂”了一声。
手臂挡在腹前弯下腰,她时不时抬头。两人在微弱信号下互相“喂”了那么十来声,终于受不了,给挂了。
萧蜀在队伍里又前进了一大截。到林燃斜对面,她转过身,脖子上的纱巾拍打着下巴,机场送别一样,忧心而恋恋不舍:“我走了哦!”
林燃抬手示意,缩坐在长椅上,在晚间骤冷的气温里裹紧自己单薄的衣服,目光及至一旁披了斗篷cosplay的姑娘,不由干着一张脸,被风吹得含泪投去了羡慕的眼神。
陆妍的手机终于打通了。
林燃起身,等了萧蜀很久不见人回来,实在受不了临时躲进街边的商店,人不少,却是一点温热的人气儿也没有。
电话那头嘈杂热闹,陆妍捂着半边耳朵,随人流摇荡如风中浮萍,“入口这里人爆多!我已经排半个小时了!”
林燃忍住牙齿打颤,好不容易交代好地点,怕萧蜀下来找不到自己,又下台阶一溜小跑回长椅,坐半分钟屁股还没热,就瞧见萧蜀身上融进暗夜的红,双手抱臂一路奔跑过来,脖子里的暖橙丝巾如浮浪涌动。
“太冷了太冷了!”
林燃跺脚,“好玩吗?”
萧蜀红着鼻子,“还行。就坐上面风呼呼吹得我头疼,人都被吹傻了!”
时至八点。
两人空着肚子,什么没吃也不饿,就想碰点热的。因为要等陆妍,也不敢走远,就到街边商店对面的面店,一看坐了好几桌。排队排上去,忽听点单的服务员搁前头一喊:“没面了。”
众人顿时一轰作鸟兽散。
林燃欲哭无泪,抽噎两声迎上去,不死心求店家一杯热水,店家说:“我们这里只有碱水,你要么?”
“碱水是什么?”
“就面汤,热的,但没味儿。”
林燃同萧蜀相视一眼,“麻烦给我们两碗,多少钱?”
“碱水不要钱!”
斗笠形的陶瓷深面碗,米色的汤。林燃手心贴着碗壁取暖喝一口,抿嘴回味,不由皱了皱眉。
一转眼,萧蜀快喝见底,碗大盖过脸,放下来,入目却是陆妍插着卫衣兜掏出手机,狂笑站在店门口。
“亲人呐!”两双热气熏陶中浮现出的清澈泪眼,“我们真的好惨!”
陆妍笑弯了腰,上前拿拍的照片给她们看,林燃忍俊不禁,手盖上脸,被温暖得快要流鼻涕。
……
一张票只玩一个项目,陆妍觉得她亏大发了。
五个鬼屋,因着漫长的长队,弯弯绕绕,便只有一处够时间去。每次限人数,上一批进去了,恰巧卡在陆妍这儿,下一班便是由她们打头阵。
音响配合氛围,在播放恐怖故事,陆妍握住身后林燃的一只手,安抚道:“不怕不怕。“
从昏暗的入口进去,萧蜀抱住林燃的手臂,长长的甬道里,各种昏沉沉的阴间灯光。行至拐角,一个白影噌地一下冒出来,一众游客惊得齐齐后仰,陆妍淡定压了压手,“打工人。都是打工人,不容易。辛苦了。”
只见那“鬼”冷艳一笑,脸上挂着惨淡的妆,张牙舞爪一只脚重重往前一踏,陆妍抚胸瑟缩了一下,理直气壮:“你干嘛吓我?”
随后转头向林燃,皱眉告状:“他吓我……”
林燃默默点头,拍拍她的手背以表安抚。
赶在闭园地铁高峰前出去,萧蜀太饿,在路过的米粉摊上要了一份仅剩的牛杂粉,没地儿坐,碗底又烫得要命,就跑树边围着灌木丛的灰黑瓷砖上,借着对面店里的余光,一会儿坐着嫌高又一会儿蹲地上,一面埋头一面嚎出热气。陆妍走累了顺势坐下,捶腿低头看怎么也刷不出消息的手机——什么破地方信号这么差!
随拥挤的人流绕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出口,两边行道树,中间一条灰白长路,街灯伴着月光,偶尔一辆车开出去,便能吸引所有目光。
“刚刚那辆车——”
刚才经过了一辆公交,也不知窗上糊了什么东西还是没开灯,整个漆黑一团,萧蜀望着车屁股,声音有些诡异:“你们看见司机了吗?”
林燃转过脸来看她,“……大晚上的,你别吓我。”
陆妍低头,任由她们牵带着,仍在坚持不懈和信号奋斗,“我叫到车了——你手怎么这么冷?”她有一点发汗的手贴在林燃手背上。
林燃欲哭无泪:“我是真的很冷……”
回程的出租车上,三个人瘫坐的瘫坐,望窗外的望窗外,都异常沉默。
到家附近,林燃提前下了车,走过红绿灯快到楼下,竟接到陆嘉杭的电话。
“喂……”
“怎么了,玩得不开心吗?”
林燃无精打采发出一声苦笑,另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左右晃来晃去。
“回家没有?”
那头的声音和这里一样静。林燃踏上人行道,恹恹拖着两条酸胀的腿,经过便利店,转角,漫不经心地回应,瞥见灯下灰黄路面的树影,和地面干枯的落叶,漫不经心地在一瞬间抬眼——
“快到了……”
手机听筒贴着耳朵,她自娱自乐交叉的步伐倏然顿在原地,望着不远处夜幕淡光下熟悉的身影,神情触动,渐渐一脸生动的愁容。
林燃放下手机,双手插口袋一路哼哼着小跑过去,一下撞上陆嘉杭坚实的胸膛。
“怎么了?”陆嘉杭眼角带笑,回拥住她,也随她左摇右摆的。
“我再也不要去那里玩了。”林燃撒娇般哼着,带一点哭腔,又哭又笑,“太惨了。”
“你们半天都做什么了?”陆嘉杭不由好奇。
林燃左手揣进他的大衣兜里,松开怀抱,任他握着好取暖。
“本来啊……”
更深露重,路灯黄色的暖光晕在地上,将脚下的影子拉得好长。
第40章 酣眠
「白先勇写《寂寞的十七岁》,而我正在度过使我感到人生极为痛楚的二十代。」
一盏台灯,一张连床的长桌,走廊里的一丝光亮从门缝底下透进来,寂静无声。那是元旦的前夜,室友们都已回家,林燃一个人坐在桌前,斜对面架着的手机上正在放电视台的跨年夜晚会直播。
她的视线停留在手边摊开的线圈笔记本上,笔尖摩挲纸页,动笔有些青涩。
「也曾坐在医院明亮的走廊,等在一长排的CT室外,看厚重的大门打开,危重病人先行,躺在刺目的白色病床上,由志愿者推进检查室,那一刻,所有旁观的呼吸都是诡异的静。出于对生命的尊敬,抑或对生命脆弱无能的哀伤,那是与生俱来的畏惧,何其遥远而临近,于是便从中看到了日后的自己。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看不清单子上的小字,跟着戳了戳手里的纸张,操着一口不知是何地的方言问我,我听不懂,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几句,终于明白过来,她是要问前面还有多少人。」
「从前听人说,如果你感到生活不如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不妨走到医院看一看。那里的喧嚣是寂寞的喧嚣,宁静的时候,会让人想到脆薄如纸的秋天,金色阳光下掉落的黄叶,拿手拈起来,你看到生命的脉络。」
下一位——
接到萧蜀电话的时候,林燃正刚结束好一年一度的体检,饿着肚子排队等拿早餐。
“还吵吗?”她低头,嘴角含着一点笑,对于这种家庭纠纷,她也实在没有法子。
“不吵了,不吵了。”萧蜀白一眼一甩手,累极了一样,说什么也不吵了,“我算明白了,这生活在我眼里就该是一出温馨家庭剧,可在我妈眼里就是一部活脱脱的大女主剧——而我,就是那个‘大女主’。可老娘压根儿没那种命啊!”
“知道我最羡慕什么人吗?”
“什么人?”
“那种不谄媚不讨好,特别淡然的人。前两天我看节目,其中一个嘉宾也不算红,但家境很好,你就能明显透过镜头感觉到他身上那种非常洒脱的气质,就好像我去打工,但我不care工资,只是因为老娘愿意——当然,我也可能只是在羡慕他很有钱。”
林燃咯咯笑了。
回家放一下东西。下电梯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有穿制服的外卖小哥小跑过来,林燃忙按住电梯开门键。那人赶上电梯,进来连声道谢。林燃笑一笑,只道没什么,下行之中见电梯又停了,开门便要出去,小哥立时叫住她,说“还没到呢”。也不知是谁在六楼按了电梯,外头却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