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婆子盯着姜柔,前几日她去牢里见了于氏。
“我在暗处跟着,你没看到当时那场景,府上这位大小姐当真是了不得的人。”刘婆子嗑着瓜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要有她一半天赋,也不至于混个如此地步。”她恨铁不成钢看一眼躺着睡觉的姜漫。
“她穿得跟个扫地丫头似的,也不知道那身衣服哪处捡的。一见于氏,她就哭,说什么于氏生她一场,恩情她记着,但她已然是侯府的女儿,侯爷夫妇将她养大,呕心沥血,她不能伤了他们的心。她身不由己,只恨只有一条命,欠她的来世再报了。”
刘婆子模仿得绘声绘色,掐着嗓子点姜漫额头:“看看这姜柔,不去说书唱戏,可惜了。黑的都叫她说成白的。更离谱的是,她哭,那于氏哭得更厉害!我可打听过了,大牢里那些刑罚,她不喊不哭的,是个狠人呢。姜柔掉两滴猫泪,她就哭得跟要命似的,我就不明白了,那般造作的话,她分不出来真假么?”
姜漫懒洋洋睁开眼睛:“你视姜柔为仇敌,自然看她处处不顺眼,换我亦然。于氏不一样,说她傻,她做的事哪一样是傻的?这把亲生女儿换给侯府养,替姜柔解围背罪行,样样都不傻。可要说她精明,呵,姜柔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我总觉得她去看于氏,目的不纯。”
“可那日我一直跟着,她就哭了一场,没有其他动作。”刘婆子可是没有放过一丝一毫蛛丝马迹,紧紧盯着姜柔,就怕她搞小动作。
姜漫:“这件事压在那里,于氏一口咬死,又有侯府施压,案子想必快了结了。”
提起这个刘婆子就气愤不平:“可恶。”
明明是姜柔出的幺蛾子,她却丝毫没有受到惩罚。
“以后的路还长呢。”姜漫拍了拍她的肩膀。
刘婆子还是意难平。
她耳朵一动,目光突然向外面探去:“你听,什么声音?”
姜漫起身:“是主院那边传来的。侯夫人的声音。”
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声音有些吵。
她们一前一后循着声音出了院门,打发小丫头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丫头跑回来,道:“官府来了人,是上次那位萧大人,说要传大小姐到刑部。”
姜漫眼睛里闪过疑惑:“走,去看看。”
她想到姜柔去看于氏之事,对刘婆子道:“我怀疑,于氏出事了。”
“不会吧?”想到那个满脸苦楚的老妇人,刘婆子有些不相信。
前院果然有不少官兵。
萧随摇着扇子,语气吊儿郎当,却让侯府管家吃了不小的钉子。
孟玉静面色难看:“你爹在我侯府尚且不敢如此放肆,你只不过混了个小小的官,竟敢来我府上拿人,拿的还是侯府大小姐,胆子不小!”
“不敢不敢,胆子么,比夫人差远了,不及夫人万分之一。”萧随连连躬身,笑嘻嘻道,“小官我也很为难不是,姜姑娘前脚看了人,这人后脚就死了,我要是不拿姜大小姐走一趟,百姓们岂不是要说我们当官的包庇姜大小姐,与侯府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草菅人命了?”
“他们敢!”孟玉静气得瞪大眼睛。
“他们当然敢了。”萧随笑眯眯一挥手,一字一顿,“带姜大小姐走吧。”
姜柔面色镇定:“阿娘别担心,我是无辜的,萧大人也是官命难为,我随他去去就来,阿柔没事的。”
孟玉静抓着她的手:“我的儿,你不必怕他,我这就遣人告诉你爹爹,侯爷不会叫你有事的。”
“我知道,谢谢阿娘。阿柔没做过的事情,谁也冤枉不了我的。”她婉婉一笑。
萧随眼睛眯了起来:“带走。”
姜漫探究地看着姜柔。她很了解姜柔这个人。于氏之死,定然跟她有关。
她这么从容,想必断定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了。
萧随冲她眨眨眼睛,姜漫点了点头。
姜柔看见这一幕,眼睛垂下,视线冷了冷。
她再抬头时,脸色苍白,眼眶含泪哽咽道:“萧大人,那于氏,真的,真的——”
萧随摇着扇子,体贴地替她说完:“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本官第一次见到有人对自己这般狠。”他笑问姜柔,“姜姑娘可要再见一面于氏?”
姜柔咬了咬唇:“按理是该见一面,但我毕竟身份有碍,上次为着恩情偷偷见一面已是下了很大决心。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出事。”
她瞪大眼睛,泫然欲泣:“她一个无亲无戚的老妇人,谁害了她?怎么死的?”
萧随盯着她,笑了一声:“姜大小姐怀疑谁呢?”
姜柔:“断案之事,萧大人自然比我懂。按理,我与于氏,的关系,上不得台面,我并没有立场追究凶手,但她毕竟,毕竟是我妹妹母亲,我该替她讨个公道。”
“姜大小姐跟于氏的关系如何就上不了台面了?”萧随玩味道。
姜柔眼睛里泪水吧嗒掉下来:“萧公子何必明知故问。”她心知萧随这样的人,不会不知她的身世。
萧随并未接她话茬,只道:“府衙已到,姜小姐,请。”
姜柔弱柳扶风之态缓缓下车,待到看清府衙前人头攒动,眼前一晕,质问萧随:“萧大人这是何意?我以为萧大人该去抓凶手才是,将我带来衙门让这些人盯着,要提审不成?”
“啪——”
萧随将扇子合在掌心,笑道:“猜得一丝不差。”
他笑眯眯让人群让一让,官兵清出一条道来。
“凶手,本官在抓了,可我左思右想,姜大小姐嫌疑最大,当然要先审一下你。”
姜柔看着乌泱泱的人群,脚下迟疑,有些后悔为了给萧随留下好感,自信没有留下把柄,就随他来了。
她咬了咬牙,早知该听阿娘的,待阿爹回府才是。
可她现在后悔也不行了,人群都盯着她,若她落荒而逃,有理也变成没理。
她红着眼眶控诉萧随:“萧大人在侯府说的是来府衙走个过场,例行询问,可不是当众提审!”
萧随挑眉:“我说过吗?哎呀,那必然是姜小姐你听错了。”
姜柔心中憋闷。
萧随眼角扫到姜漫带着刘婆子到了,指了个衙役:“去,那位姜姑娘乃是姜大小姐的妹妹,我们府衙自然光明正大,不徇私枉法,你给姜姑娘找个好位子叫她看看我们如何审她姐姐,免得在外面传我们包庇。”
衙役领命乐颠颠去了,十分高兴地帮姜漫找了个最好的位子。
姜柔深深看了眼姜漫,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憋了一口气。
惊堂木一响,姜柔身不由己,被两个衙役压着上前跪下。
萧随淡淡扫了眼:“三日前,你为何来见死者于氏?”
姜柔看了眼姜漫,红着眼眶,无辜极了:“于氏乃我妹妹生母,自侯府收养妹妹后,便与亲生父母远隔万里,此次他们因不舍阿漫,一路风尘来看她。谁料于氏不知从哪里听了小人之言,以为我侯府待妹妹不好,以为我,我威胁妹妹在侯府地位,动了邪念,在我食物中下毒……”
她叹了口气:“此事大人在场,于氏供认不讳。她也因此入了牢。妹妹每每因此伤心,又不敢来看她,我不忍于氏一片爱女之心,又心疼妹妹伤心,思来想去,该来见她一面,下毒一事,我不追究便是。”
她红着眼睛,声音哽咽:“我不过是好心来看她,让她不必担心妹妹,谁成想,竟成了大人口中害人的凶手。我堂堂侯府大小姐,何至于害她!”
“是啊!怕是弄错了吧!”人群纷纷不忍。
“人家侯府大小姐,好心收养他们的女儿,他们不知感恩就算了,还敢给大小姐下毒,我看死有余辜!”
他们连带看姜漫的眼神也有些变了。
姜漫静静看着姜柔,眉头挑了挑。姜柔这又是,哪一出?
第43章 暴躁
043
“姜小姐这话不对。”萧随笑道, “于氏何以如今还关在牢中?皆是因为她下毒一事疑点重重,是否是她所为尚未定论,如今人死, 有杀人灭口之嫌疑,故而请姜小姐解释那日为何见于氏。据你方才所说, 你是代姜二姑娘来看她, 可对?”
姜柔点点头:“是,我担心妹妹不忍, 她又一贯不肯开口求人,我自作主张替她来见。”
“你与于氏说了什么?”萧随问。
“说了妹妹在府上衣食无忧, 让她不必替妹妹担心。还说,她下毒一事,我看在妹妹份上不予追究,也恳请他们替妹妹着想, 日后万万不敢再做出这般糊涂事来毁损妹妹名声。”
听了她一番话, 围观众人纷纷点头,感叹不已:“大小姐仁慈宽厚, 不知这二姑娘几世修来的福气,竟能让永昌侯府收养, 还有这样对她好的姐姐。”
“就是,这一家子都是白眼狼, 还给大小姐下毒。二姑娘怎么不自己去看她亲娘,不会是故意给大小姐下套吧?”
“如此细想,可怖至极。”他们看着姜漫的目光充满怀疑和猜测,不乏恶意。
萧随摆了摆手,衙役叫众人肃静。
“除此之外,就当真没有说其他的了?”萧随笑问。
姜柔作出凝神细想的神情, 道:“应该没有其他的了。无非宽慰她,叫她放心。当日有衙役在一旁,都可作证,天地可鉴,我绝没有一丝害人之心。”
萧随:“衙役所记,姜小姐与于氏二人相对而泣,哭得甚是伤心,本官不解何事伤心,姜大小姐可否解释一二?”
姜柔眼眶一红,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唉,她说起将妹妹送到侯府后,日思夜想,一片慈母之心感天动地,我听着不忍,也不知怎么就哭了。当日他们沿街乞讨,养不活妹妹,我阿爹不忍妹妹饿死,方才提出将她带回姜府收养。本是好心,却也使得他们母子分离。我听了十分难过,自己都不知道我们一起在哭。如今想起来,都是情不自禁。谁曾想,谁曾想,竟然是最后一次见她了……”
她低头擦拭眼泪,半晌,抬起头,满是不忍地看着姜漫:“可怜妹妹,连亲生母亲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早知如此,那日我怎么都该带妹妹一起前去才是。我有愧。”
围观众人听着听着,心理火气就冒了上来。
“大小姐不必自责,此事与你何干!”
“就是!该哭的那个一滴眼泪都没掉,看不出一丝伤心!亲娘死了,姜二姑娘看样子半点伤心都没有,太冷血了吧。”
“嗤,人家说不定在心里乐呢。侯府是什么富贵人家,当了侯府千金,谁还愿意认那乡下穷父母,死了,说不定正合她意。”
“还有,没听大小姐说么?姜二姑娘她亲娘给大小姐投毒!说不定就是她指使的,欲取大小姐而代之!”
“肃静!”萧随冷冷扫了眼众人。
“对了,说了这般久,忘了告诉大小姐于氏是如何死的。”他转头笑眯眯对姜柔道。
姜柔眼眶含泪,面露不忍,轻声问:“是,如何死的?”
萧随漫不经心道:“用镣铐,挂在牢门上,勒着脖子,硬生生将自己勒死的。”
他回想牢房里看到的那一幕:老妇人双眼直勾勾盯着门外,脸色青肿发紫,嘴角诡异地弯下,死得惨烈而渗人,却笑得满足。
她脸上的皱纹千沟万壑,像刀劈斧凿而出,深深劈到骨头里,头发干枯花白,杂草一般,身上散发出极其难闻的气味。
她是个看起来很寻常很普通的乡下妇人。劳累半生,满身的疲惫麻木。如果不是死得那般壮烈而诡异,不会有人记住她。
衙役们当时都吓坏了,止不住打哆嗦。
“大,大人,怎么这般渗人。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着实没有她这样渗人的。”
“简直像个恶鬼。”
姜柔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自己勒死自己?自缢?”
萧随笑着看她:“看起来是这样。”
姜漫跟刘婆子对视一眼。自缢。姜柔太狠了。
刘婆子是那天跟着姜柔的人。她亲眼看到姜柔是如何跟于氏说话的,也听到了她说的是什么。全程她都盯着,绝对没有一丝一毫走神。
她完全没有看出,姜柔传达了让于氏自杀的目的。
她感觉浑身汗毛倒立,心里毛毛的。尤其看到姜柔一举一动,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毫无破绽,滴水不漏,这一瞬间,她觉得姜柔这个女人很可怕。
听了萧随的话,姜柔小小惊呼一声:“看起来?萧大人查到了其他线索?”
她眼睛有些肿:“于氏是我妹妹的母亲,大人务必要严查,给她一个公道。若有人敢下毒手,我侯府不会放过他的!”
萧随眼睛眯了眯,笑了一声:“自然。不过,姜大小姐一直在说与此案无关之事,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浪费大家时间。我只查案,对侯府家事不感兴趣。”
“大人还怀疑我吗?”姜柔哽咽。
“我只是秉公执法。”萧随笑道,“看来,姜大小姐都说完了?”
“是,我那日当真没有说其他了,大人虽与妹妹是好友,我却绝不会害人,还请大人明鉴。”姜柔拭了拭眼泪,有些委屈。
人群有些生气,对姜漫怒目而视。
“前有亲娘,后又认识当官的,这姜二姑娘手段了得啊!”有人气道。
“大小姐被他们欺负得好惨!换了是我,立即将这白眼狼赶出府去!”
萧随垂眸,声音低沉:“姜大小姐,既然已经说完,那边看看这一纸录供可有不妥?”
他从文书笔下抽出录供,递给姜柔。
姜柔接过来,细细地,一字一字看过,反复看了几遍,字斟句酌,确定全部属实,跟自己所说一字不差,方才点头:“是,跟我方才所说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