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随脸上露出个笑容,狭长的桃花眼微微挑起:“既如此,大小姐盖个手印。”
姜柔熟读当朝律例,对刑部办案流程很清楚。
她确认每一步都没有问题,便柔柔弱弱嗯了一声:“若真有人害了于氏,望大人早日查明真凶,还她一个公道。”
“自然。”萧随笑得意味深长。
他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看着姜柔在录供上盖了手印。
姜柔看向姜漫。众人如今对姜漫印象跌落谷底,人人都道她嫌贫爱富,都道她心怀不轨,品性不良。她要一步一步将她踩进泥土里,终有一日,她要看着姜漫跪在她脚底下,落魄成烂泥一般。
有她姜柔在,姜漫便不该来这世上。怪只怪她命不好。
至于于氏,她心里冷笑,一个又穷又丑的老婆子,有什么资格做她母亲。不能帮忙也就罢了,还敢毁损她名声。
死,便宜她了。
死了能拖累姜漫,还算她有点用。
姜漫与她对视,脑海里闪过那日出府时看到的一幕:
于氏穿着最好的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期期艾艾挎着篮子走到姜柔跟前。
她双眼虽亮,眼底却有些青。想必前一晚甚至前面几个晚上,她都辗转睡不着,心里又期待又激动,像小时候要随大人去城里看庙会,心里揣了扑通扑通跳动的小愿望。
她做了很多拿手糕点。虽然很久没做过,手艺却一点儿也不生疏,每一炉都很漂亮,花花绿绿,可好看。
她想象姜柔看到糕点的样子,是会笑呢还是欢呼呢?想着想着她就紧张起来。
她只远远看到过姜柔。长得可真好看啊,仙女一样,穿得比庙里供的菩萨还好,那些衣服简直不像人的手能做出来的。
真好,真漂亮。她看着看着就痴了,脚下忍不住上前,姜柔的车帘却很快放下,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会喜欢的。她做的糕点人人都爱吃呢。她高兴地想。
姜漫小的时候,于氏时常盯着她发呆。呆着呆着就突然哭起来。
那天,红药打翻了那些糕点。于氏大概是很伤心的。不过,她见到了姜柔,多大的伤心都忘了。
姜漫回想着她当时的表情,只记得她的眼睛很亮,很温暖,冰雪都能融化一般,看着姜柔的时候,让人觉得她可以把命送出去。
果然,她把命送出去了。
姜柔看着她,目光里好像是有一些看不出来的得意。
姜漫对她笑了笑。不知道以后,姜柔想起今天,想起于氏的死,还会不会像如今这样,把那看成是理所当然。
“该说的我已说完,可否回去了?”姜柔站起来,拂了拂衣摆上的尘,问萧随。
萧随:“抱歉,你恐怕不能走。”
姜柔满以为会听到肯定答复,萧随的话让她愣了愣。
她将手指攥紧,面上不动声色道:“为何?我看在妹妹的份上,好心前来录供,如今询问结束,如何不能走?”
她拿出侯府千金的气势,让人意识到,她爹是永昌侯,她外公是孟老,她完全可以不惧任何人。
围观人群今日完全站在姜柔这边,心中替她不平,这会见萧随不放人,颇有些气愤。
“莫不是受人指使想要嫁祸大小姐不成?”不知是谁尖着嗓子喊了这一句。
萧随脸上虽然带笑,一眼看过去,众人却在他目光下安静下来,不敢放肆。
他们方才想起,这是萧府那个无法无天的纨绔,横行京城的小霸王萧随啊!
他们吃了豹子胆了,在他跟前叫嚣!
他可是连皇子都敢揍。
大家替姜大小姐捏了一把汗,有人见势不对,偷偷溜走打算向永昌侯府报信。
萧随和姜漫狼狈为奸那还得了,姜大小姐千万不能吃亏了。
姜柔咬着嘴唇,面色发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萧大人难道是故意跟我侯府作对?我们侯府之人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难不成大人有其他证据?此案还有问题?”有个书生疑惑道。
萧随笑了笑:“有人要见一见姜大小姐,待到见完了再走也不迟。”
姜柔心头迅速思考,想不出这个时候,萧随找了谁见她。
必然是跟此案有关的,跟于氏有牵扯,于氏能跟谁有牵扯——
她瞳孔皱缩,手指猛地掐进掌心。
“于大山,他要见你。”萧随笑眯眯道,“将人带上来。”
姜柔咬了咬牙,吸了口气,面色调整平常,缓缓抬头看去。
于大山的样子,跟之前出现在侯府时相比,简直老了几十岁。
彼时他声若洪钟,身强体健,打骂于氏,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咒骂声。
而眼前这个人,饶是姜柔,都忍不住退了一步。
她脸色发白,硬着头皮道:“此人,此人是于大山?”
若萧随不点名,谁都认不出来。
只见此人一头黑发全都白了,老态龙钟,眼神浑浊,瘦若干尸,走路颤颤巍巍,与之前判若两人。
且他一进来,两只眼睛幽幽地盯着姜柔,恶意与杀意交织,像要把姜柔嚼碎了吃了。
姜柔又退了一步:“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他想做什么?”
她面上表情惊惶,像是被吓着了。
红药在人群中,看到于大山,眼睛猛地瞪大,活像见了鬼。
萧随:“放心,他如今连自己走路都很困难,绝不会对大小姐不利。我用头上乌纱帽担保。”
姜漫对走在于大山身旁的老大夫点点头打过招呼。
“于氏出事,于大山失踪不见。本以为找不着了,没想到峰回路转,姜二姑娘恰好在油花村遇见过他们夫妇。”萧随道。
姜柔手指攥紧,借着掌心的疼让自己冷静下来。
“嗯。当时于大山卧病在床,便是他身旁这位大夫医治,于氏还活着。他们在油花村暂住。”姜漫道。
姜柔眼睛闪了闪,嗓子仍然哽咽着:“不知让他上来,跟我不能走有何关系?”
萧随笑:“关系很大。”
他回首,对于大山道:“你不是有话要说,姜大小姐在此,说吧。”
于大山的目光很是渗人,他阴森森地看着姜柔,第一句话便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个小贱人,她,不是侯府亲生女儿,姜漫才是。”
“啊!”众人惊呼。
人群喧哗起来。
姜柔面色虽有些白,却还能镇定,她红着眼眶:“就算是为了阿漫,你们也不能这样诋毁我。是不是亲生,我爹我娘自知。”
于大山幽幽道:“是吗?那他们知不知道,你的后背上有三颗痣,斜向右肩,连起来约有一指。”
姜柔眼睛猛地睁大。
人群里,红药惊叫一声,忙捂上嘴巴,脸色惨白,冷汗不止。
这下子,人群完全像炸了锅了。
“这不是姜大小姐身边的丫头吗?你方才惊呼,难道这人说的是真?”
众人将红药推出来。
红药白着脸,连忙摇头,神不守舍:“不是的,不是的。”她心里很慌,六神无主,求救般地看向姜柔。
于大山冷笑一声:“是不是真,一验便知。当年正逢大乱,她出生在荒郊野岭,我拎起来,一眼看到她背上三颗痣,她就是我于大山的女儿!”
他盯着姜柔:“于氏那个贱人,跟这小贱人一样毒,眼馋别人家富贵,趁我不在,将这小贱人跟侯府的女儿掉了包,就算你穿了凤凰的皮,你还是个山鸡!”
姜柔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她咒骂于氏废物,怎么没把他弄死。
她红着眼眶:“放肆。我侯府血脉,岂容尔等玷污,好,好,我们好心收养阿漫,你们非但不知感恩,竟屡次恩将仇报。于氏投毒害我,我放过她,如今你们竟想出如此歹毒的计谋害我!我侯府清誉,也容不得你在此侮辱!”
她猛地扭头,看着姜漫,一字一句道:“阿漫,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害我?你怎么这样狠心?”
人群跟着姜柔,义愤填膺:“白眼狼,滚出侯府!”
“不知廉耻的白眼狼!敢害姜大小姐,去死!”
……
姜漫冷冷看了眼众人。
姜柔一直在向众人灌输她是收养的,她跟亲生父母意图谋夺姜柔的侯府地位,她心怀不轨这样的想法。她的目的昭然若揭。
人总是愿意相信弱者,哪怕姜柔并不是弱势的一方,她只是将自己扮演得很弱势。
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上辈子,她用这一招,借着无脑剧情的推波助澜,步步往上,让所有人相信她楚楚可怜。
萧随笑了笑,道:“倒是没想到牵扯出侯府旧事。按于大山所说,侯夫人当年在乱中与下人走散,于氏替她接生,姜大小姐背后到底有没有三颗痣,一验便知。”
“为了你的身份着想,验一下也无妨。不过,丫头红药从小伺候你,定然知道有没有三颗痣。”
他问红药:“有,还是没有?”
红药泪流不止:“奴不知道,不知道。”
姜漫看着姜柔,知道她如今心里定然呕死。姜柔的身世,其实很难解。
无论于大山拿出什么证据,只要侯府认定姜柔是他们女儿,只要他们不承认那些证据,便没有人可以证实。
她早就知道于大□□何不了姜柔。姜柔背靠永昌侯,只有永昌侯说她不是亲生的那一日,才是姜柔身份跌落之时。
不过,于大山打不死姜柔,却能让她麻烦缠身。
姜柔咬了咬牙,冷着脸道:“不必。”
她知道必须做一个选择。身上的痣瞒不过人,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不论验与不验,她否认不了。于大山这个老东西,好毒的心思。
她心里恨得要死,面上一片惨白:“不必,三颗痣,虽然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知道的,我确实有。但是,此事只要向我贴身的丫鬟打听打听便知,你说我不是侯府女儿,纯粹是满嘴胡言。”
于大山冷笑一声:“那丫头不知你有没有痣,却一定知道你有没有害我!”
此言一出,红药脸色煞白。自打那日大小姐去牢里看了于氏,她便日日寝食难安,不知道心里在慌什么。早上突然听闻于氏死了,她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天昏地暗,看见大小姐,她心里怕得要死。
姜柔目光转向红药。
红药泪流不止,身上只是发抖,脸色白得吓人。
“没有,没有,你胡说!”她神情慌乱,摆手摇头,连连往后退。
“大人,就是这个小贱人,跟于氏那贱人联手要害死我!”于大山声音嘶哑难听,众人听得心中发冷。
“我亲眼看见,这小丫头找那贱人说过话!他们说过话不久,我就病倒了,吃药不见好,反而下不了床,若不是那贱人死得好,我怕是早被他们娘儿俩折磨死了!大人你定要替我做主,咳咳咳咳咳呕——”
老大夫摸着胡须:“此事老夫确可作证。老夫那日见此人病了,替他开了药,普通风寒,料想几贴药便好。谁曾想几日后我恰好路过,见他反而病得更重。我还奇怪于氏怎地不来请我,他病得那般重,甚至卧床不起,再拖下去,必成大病。我又自作主张开了药,日日去看诊。”
“可他还是不见好。”老大夫眯着眼睛,“老夫的医术自然心中有数,时日一长我便发现不对。原是于氏给他喝了其他的药,风寒之药丝毫没有让他喝。”
“就算于氏要害你,与我何干?”姜柔冷冷道。
“别人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我最清楚,跟你娘一样,蛇蝎心肠。”于大山想起自己险些被这个两个贱人害了就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不然他心里那股恶气难平。
“那贱人死得活该。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看不上我们穷,怕我们连累你,先要害了我,再害了那贱人,我们都死了,你的身份就没人知道了是吧?你就能心安理得当你的大小姐是不是?”
姜柔:“一派胡言!”
“于氏乃是自杀,你日日虐待于氏,她对你心怀恨意,有意报复也未必。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作孽无数,怨不得于氏心中不平。”
“你——”于大山咳得身体佝偻,一双眼睛恶鬼一般盯着姜柔。
在场众人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们也奇怪这于大山怎么这么恨姜柔。
姜柔拭了拭眼睛,站起身,对萧随道:“若大人要问的就只有这些,恕我已经全部交代完,不能奉陪,告辞。大人今日未必完全是秉公执法,此事我侯府定会记得。”
她威胁萧随适可而止。
有人进来,在萧随耳边说了些什么。
萧随挑眉,对姜柔摊了摊手:“姜大小姐,这下,可不是我不放你走了。”
姜柔:“何意?”
“此案牵扯较大,上达天听,都传到宫里去了,陛下也很感兴趣呢。”他笑眯眯道。
姜柔脸色一白:“什么意思?”
萧随清了清嗓子:“来人,将姜大小姐押了,入宫候审。”
他冲姜柔眨眨眼睛:“陛下亲令,不敢不从。”
姜柔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她忙回头去看,侯府怎么还没有来人,阿爹去哪里了?
姜漫看向萧随。
萧随走上前来:“姜二姑娘也请吧。陛下说了,侯府这桩真假千金之事,他早有耳闻,今日既然闹到眼前,他便断一断。”
人群哗然。皇帝竟然要插手!
红药听见皇帝,已经软了下去。两个侍卫拖着,将她拖了出去。
姜柔双手狠狠掐着掌心,掐得泛了疼,心里慌慌的。
她迅速思考对策,将方才所言全都过了一遍,阿爹没有出现,想必是被皇帝留在了宫里。
只要爹娘肯替她作证,不管别人说什么,她都不会有事的。她的心定了定。
姜漫跟萧随坐在一辆车里。
她问:“皇帝真要审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