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柠眨了一下眼睛,俯身靠在桌子上,在烛光下问:“师哥……不是一直在帮我吗?”
她话里有话。
“可是我不想强加于你。做任何事都要有得有失,我希望你要有思想准备。”
“我相信你。不管你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帮我,我都相信你。”时柠一字一顿的说。
宋之砚像是没被老师发现迟到的学生一样,神情一下子放松了。他含笑拍拍时柠的头顶轻声说:“真乖!”
此时服务生走过,宋之砚抬手示意,账单很快拿来,这一顿灯下黑的饭吃的价格不菲。
宋之砚倒是无所谓。他从桌后起身,在口袋里翻找了一番,从口罩下面找出一个小瓶子。时柠看那盖子,应该是一瓶漱口水。
宋之砚的病很容易口腔溃疡。他每次吃了甜食都会立刻消毒。
那人去了洗手间,时柠开始在椅子上忐忑。即使再洁癖的人也不会在饭馆里用漱口水漱口,除非……他一会儿要有所行动。
时柠身上一紧。若说对宋之砚,她的确暗生情愫,可一步跨得那么远,她并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真的要是宋之砚一下子进入实质行动,她该如何是好?
宋之砚很快从洗手间回来,浑身散发着漱口水的清香。
“走吧,我送你。”宋之砚和煦的笑着说。牙齿似乎都白了两度。这准备也太充分了。
时柠摸摸自己的嘴唇,在考虑要不要也漱一漱。
上了车,宋之砚嘱咐小李回时柠在城区的家。时柠稍微松了口气,家里有晶晶在,宋之砚不能乱来。但转念一想还是担心,不能进家,可能在门外那个呀。黑黢黢的胡同,到处都是机会。
时柠心里这么想着,下车后步子都乱了。过红灯的时候,宋之砚直接伸手拽住她的胳膊说:“小心,还没变灯呢。”
时柠回神,自己也吓了一跳。信号灯终于变了,那人拉着她的胳膊过马路。时柠越发紧张,可是来到路的那一头,人家把手松开了。
“好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晚安!”宋之砚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说。
时柠抬头好像没听懂他话,怎么这就晚安了?
“哦,对了!”宋之砚再次说。
时柠心道不好,她就知道这事没完。
“三十号那天有事吗?”宋之砚试探着问,那是时柠纹身上的日子。
时柠果然笑的有些勉强。
“没事……”她眼睛黯了黯摇头说。
“什么安排都没有?”宋之砚有些诧异。按理说那是一个对时柠十分重要的日子,可是她却打算宅在家。
“好吧!”宋之砚退了一步说:“最近有小剧场的相声,到时候一起去看好不好?”
时柠想起第一次和他在网上说话时,宋之砚给她分享过相声。他还真是个雅俗共赏的人。
她自然是不知道宋之砚都是在高烧辗转的时候听相声,三俗笑料对于缓解浑身的痛似乎有些作用。
时柠想到下一次见面近在咫尺,笑的灿若星辰。她连连点头。
“好,那我真走了。回头见。”宋之砚说着已经转身了。他的胃又开始不舒服,急着走。
”哎,师哥!”这一下是时柠找理由拖延时间了。
宋之砚回头。
“路……路上小心。”时柠不自知的摸摸自己的嘴唇,眼里划过一丝失望。
宋之砚笑着点点头,大步向马路对面走去。时柠看着他们背影,微微泛酸。自己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可是……为什么会是这种心情?
第18章 那个日子
十月三十号是宋之砚与时柠约定好的日子。
宋之砚不知道这一天对时柠有什么特殊意义。他定火车票的时候看过时柠的身份证,知道这天不是她的生日。能让她刻在身上的日子,恐怕比自己的生日更刻骨铭心。
不管这一天对时柠意味着什么,宋之砚都觉得不能让她自己度过。
饭已经吃过了,看电影又有约会的嫌疑。看相声既不暧昧又轻松愉快,是个不错的选择。
宋之砚自欺欺人的认为他和时柠不算约会。他是一个病人,一个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的玻璃人,没资格谈情说爱。他在努力把他们的关系界定在朋友以内,顶多算知己。
宋之砚为知己买了晚上七点三俗相声的票。时柠本来提前几天试探着问宋之砚要不要一起吃饭。可是没想到宋之砚一直不置可否,直到前一天才说另有安排,只能六点来她住的地方接她,而且刻意嘱咐她先吃饱了再去。
蹭饭无望,时柠小小失望。她把失望化成动力,自己煮了一锅饺子都吃了。
晚上六点,时柠按照事先约定的地点站在路边。她住的地方停车很紧张,只能见缝插针即停即走。
她生怕错过那人,很早就站在路灯下最显眼的地方。
华灯初上之时,宋之砚准时到来,沿着路边慢慢寻找时柠的身影。
深秋的街巷里弥漫着糖炒栗子的香气,路边的包子铺蒸腾出雾气来。时柠素着一张脸,穿着黑色的短呢子外套站在路灯下,似乎与周围的烟火气全无关系。
宋之砚远远看着她瘦小的身影,心里不由得微滞。他们两人每次在一起都那么轻松愉快,可是离开了,想起她的过去,宋之砚又会无比心疼。
时柠专心的寻找宋之砚那辆黑色轿车。眼前突然有一辆墨绿色吉普减速停下。倒映着包子铺招牌的车窗落下来,她才惊喜的看到宋之砚是自己开车来的。
“师哥……”她像往常一样雀跃着叫他。
那人朝她这边探着身子,微笑着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快上来。
时柠利落的上车,车门一关,宋之砚已经起步。
他今天穿着白色高领棒针毛衣,外套放在中间扶手上。车内暖气开得很大,时柠立刻暖和起来。
“师哥,吃过东西了吗?这个店的包子很不错。”时柠看着他问。
宋之砚正专心对付着路两旁的电动车,他摇摇头,又摆摆手没说话。
时柠有些诧异,转头望望他,那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她“青柠”,竟然一个字都没说。
此时宋之砚开进了主路,车速平稳下来。他意识到时柠眼里的疑问,有些为难的看看时柠,欲言又止。
“怎么了?”时柠第一个猜测是今天计划有变。她还是笑着,可是瞳仁里的欣喜一下子被浇灭了。
那人面露难色顿了顿,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极吃力的说:“说不了……话!”
他的嗓音像完全换了一个人,每说一个字都忍受着极大的痛。
时柠的心似是被人攥住了。她盯着那人的侧颜追问:“怎么了?嗓子发炎了?”
那人苦笑点头,又摇摇头。他不光是嗓子发炎,口腔溃疡也犯了,满嘴的口疮让他痛不欲生。
时柠突然握住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说:“那还看什么演出?师哥,我也能开车,我送你回家去!”
女孩说的斩钉截铁。
宋之砚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样子,倏然笑了。
“我……不用……说相声,他们说!”他的声音如风沙扑面,听了都难受。
他把手翻过来拍拍时柠的手说:“听话。”
宋之砚看时柠还是坚持,又痛苦的指指嗓子,示意自己说话实在费劲。
时柠这下不敢逼他说话了。她在副驾驶绷着身子,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宋之砚的脸。似乎随时准备救他于水火。
宋之砚有些不敢看时柠,他承受不了时柠眼里的关切。就像他有的时候难受到撑不住也不敢叫父母上楼来。因为彼此在乎,才不敢离的太近。
湖广会馆离的不远,宋之砚在时柠的死亡注视下终于到达目的地。
下车前时柠再次确认:“你真的没事?确定还要看相声?”
宋之砚很肯定的点头,又拿起手机给她发短信说:“票早就买了,不便宜,浪费不是我性格。”
时柠这才妥协了,抬头说:“坚持不了咱们就早点溜走。”
那人含笑点头。
湖广会馆是老式剧场,三层戏楼里弥漫着原木和油脂混合的味道。
戏台上挂着一幅龙凤呈祥的金色蔓子。宋之砚买的包厢票就在戏台左侧的二楼,位置很好。
那人还是老规矩,进场前一幅口罩加身。好多德运女孩还以为他是来探班的明星。
宋之砚估计是怕自己的口罩太高调,沿着墙根上了楼梯,尽管神色不太自然,他还是替时柠拉开八仙桌旁的椅子,待时柠入座,自己才脱掉外套坐下来。
很快有人送来茶水瓜子和一小碟花生米。时柠抬着头眯着眼睛好脾气的对服务员说:“麻烦你帮我把暖壶拿来吧。我们这座喝水多。”
小伙子有点犹豫,可是架不住时柠笑的太真诚太让人欲罢不能,他真的乖乖拿了一个保温水壶过来。
宋之砚知道时柠是想让自己多喝水,她想象着热水可以润喉,殊不知他的溃疡喝水也是钻心的疼。看着桌上这只醒目的水壶,宋之砚知道今天任务很艰巨。
开场之前,时柠从小包里翻出一袋润喉糖来。她捧着意外惊喜递给宋之砚说:“含着会不会好些?”
宋之砚低头看着那VC润喉糖,为难的拿出手机写:长了口腔溃疡,不能含。
时柠不确定的望着他。那人一手按在胸口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头低垂下来表示自己的无奈。他本来想用装可怜掩盖自己的真可怜,可是时柠却实打实的心疼坏了。
演出开始,时柠坐在靠栏杆的一侧,她半依在花漆栏杆上,有时用手臂枕着头。宋之砚发现她今天没有化妆。头发随意的梳成马尾。她的头形很圆很饱满,美人连后脑勺都是完美的。
小剧场的相声是由几个队轮流演出。开场前会给一个节目单,但是有的时候会有名角空降。
台上高矮胖瘦搭配的演员卖力的插科打诨,台下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们也卖力的捧场。
小剧场讲究互动,好多女观众会冷不丁的喊一句占演员便宜。每到这个时候,时柠都是安安静静的捂着嘴笑,看上去乖极了。
宋之砚每次听到大家叫好热闹时,会趁机低头小声的咳嗽。时柠则是敛了笑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脸。看到他疼的眉头深深促起来,时柠会紧紧的握住拳头,然后把茶杯里的水蓄满推给他。
到了压轴大戏时,果然有名角出场。台下八仙桌上叫好声此起彼伏。高手还是高手,包袱抖得又亮又响,台下哄堂大笑,时柠也忍不住笑出声叫他:“师哥,哎呀笑死我了。”
宋之砚戴着口罩,笑得连连咳嗽。
他生怕影响了时柠的兴致,急忙掏出手机打了一串“哈哈哈哈……”发给时柠。
时柠看着末了他发的熊猫大笑表情包却突然一阵心酸。她好想伸手摸摸他的后背。那人穿着粗棒针毛衣掩饰了身型,可是脸颊比上次明明又消瘦不少。
演出结束已经将近十点。宋之砚带着时柠上了车。空调还没有暖和起来。时柠在副驾驶缩成小小的一团。
宋之砚熟练的开出停车场,时柠没有问他去哪里。他病着,自然是直接回家。
时柠抿抿嘴唇,今天她出门前本来是用了漱口水的,可是后来情况有变,她把半盘子的瓜子都嗑了,此刻也无所谓口气是否清新了。
月色下行人寥寥,宋之砚不能说话,他怕冷场,指指收音机示意时柠放些音乐。
时柠会意,拿出自己的手机用数据线连在车子的音响上。她点开一个音乐公众号。这个公众号是她刚刚关注的。她发现宋之砚很喜欢听大提琴,上一次在高铁上的那首“心动”就出自这个公众号。
时柠爱屋及乌也开始偶尔听听,这个号只有音频没有视频,除了音乐只播放原曲的歌词。
时柠拿着手机翻看歌单,一首“别了李香兰”似乎没有听过。
低沉的前奏响起。车子的屏幕上开始显示歌词:
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一直 流着泪
然而并不是因为悲伤……
时柠本来因为冷,把双手放进口袋里,此时双手已经攥了拳头。
这首歌的曲调耳熟能详,其实就是那首“秋意浓”,只不过是港星把原版改了歌词。
然而这白话一般的娓娓诉说,毫不顾忌的吐露心伤,给了时柠心口上重重一击。
啊 别走啊,别走啊
永远都别离开我……
宋之砚没有想到时柠会选择这首歌,它太过悲伤,用大提琴演绎出来会让人如溺水一般的心痛。
前奏响起时他本想阻止时柠,可是已经太晚了。
曾几何时
心 在遥远的某个地方
如果不知道 那一切都将成回忆
如果全然不知该多好啊。
时柠的肩膀不受控的颤抖。每年的这一天,她会给自己安排得满满的,阻止自己去回忆那个冰冷彻骨的日子。今年她以为又可以挨过去。她以为今年会比去年容易一些,可是这痛彻心扉的歌词把她抛入了黑暗的回忆里。
她若是全然不知该多好。
宋之砚已经意识到时柠的不对劲。他看向那瑟缩的身影。他吃力的叫她:“青柠……”
时柠没有回答,如泣如诉的大提琴声夹杂着她的呜咽。
宋之砚心中一沉,他慌忙关掉收音机。右转寻找机会停车。
音乐声沉寂,时柠死死捂住嘴,泪水汹涌而出,流过了冰冷的手,汇聚到下颌,滴落衣襟。
车子总算停下来,宋之砚跳下车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
“青柠……”他握住时柠的肩膀,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时柠满面泪痕,闭着眼睛喃喃摇头。
那一年父亲失踪,三天后警察局让家属去认尸。十六岁的时柠作为唯一的亲人,独自走在冷库的长长过道里,眼前似乎什么也看不见。
父亲是淹死的,酒醉后掉到河里。时柠看着他浮肿的面容竟然觉得有一丝讽刺。父亲生长在水乡,是家乡有名的潜水高手,他有过喝醉酒掉到河里的经历,那一次竟然仰躺在水面上睡着了。可是……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每次都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