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将此事写下来,我便安排你离开京城,宋家虽说没落了,但我世叔在江南还有些势力,我会托他们照顾你,等到了南方,无人知晓你的身份,你再好好寻个人家嫁了,岂不比留在京城又或者去登州更好。”
邹清雅一时之间有些心动,只是背叛家人和生身父母,这于她来说,也是压力骤增。
见邹清雅的神色松动,宋玉璃又继续劝道:“我还可以给你附上一大笔嫁妆,定比邹家出的丰厚,全部折成银票,交给你一并带走。”
“且容我一个人好好想想。”邹清雅声音颤抖地说道。
宋玉璃也不逼她,她起身,感慨地看着她:“表姐,女子活在这世上,处境艰难,纵然你我相互看不惯,但我却不会为难你。如今这局面,何去何从,还请你细细思量。”
说罢,宋玉璃离开,徒留下邹清雅一个人静静坐在闺房之中。
那一日,邹清雅在房中枯坐一整日,后来,她起身,问看守要了三坛杏花酿,尽数饮下。
登州人善饮酒,邹清雅更是海量,便是三坛,也不过微醺,她坐在铜镜前,看自己姣好的面容。
十六岁啊,还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因饮了酒,她面飞红霞,灿若桃花。
她轻轻给自己挽起一个妇人的鬓发,一行清泪自眼角流下,一滴滴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许久,她起身,大声道:“来人,给我拿笔墨纸砚!”
不到入夜十分,宋玉璃便收到了邹清雅的口供,与口供一起的,还有一份留给邹家的家书,邹清雅直言,若有一日邹氏当真要将此事对簿公堂,让宋玉璃在公堂之上,将这封信交给邹氏。
宋玉璃当机立断,着刘嬷嬷带着可靠的人将邹清雅送出宋府,趁着夜色离京。
两个少女站在宋府后门,月色当空,邹清雅着妇人打扮,盘的是时下年轻少妇最爱的发髻。
“表姐,此后海阔天空,只怕再难相见了,保重。”宋玉璃没有行女子之礼,而是如男子般拱了拱手。
邹清雅瞧着觉得有趣,不禁笑了起来,也学着宋玉璃的样子道:“保重。”
拿到口供,宋玉璃才松了口气,她如今把苏九卿得罪了,便也没了靠山,只觉处处都要靠着自己,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而邹清雅的口供于她来说,无疑是个护身符,有了这个,她终于显得不那么被动了。
而另一边,苏九卿回到苏府后,便铁青着一张脸,提着剑进了后院,不多时,便是一阵刀光剑影,落叶纷纷,一大片林子被他剃了光头。
他这趟练剑便练到后半夜,就连晚饭也不曾用。
影卫们知道他的脾气自觉远离,只有顾烟是个憨憨,敢在这节骨眼上找他。
“大人,宋府又有响动了。”顾烟道。
月色之下,苏九卿剑露寒光,照在顾烟的眼睛里,顾烟微微垂下眼睑,在刺眼的光线下,却不曾扎眼,只是自然而然后退半步。
苏九卿冷哼一声,又挽了一个剑花,骤然刺出九剑。
顾烟头顶上的一株桂花树发出簌簌不断的声响,叶片飘落而下,而这其中每一片,竟都被切成了两半。
“宋家的事与我何干?”苏九卿冷声道。
顾烟疑惑地看了苏九卿一眼,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动作干脆利落。
苏九卿一时气结:“你回来!”
顾烟又转回头来。
“宋家如何了?”
顾烟这才老老实实道:“方才宋大小姐将邹家那位小姐送出京城了。”
“送出京城?邹清雅要回登州?”
顾烟摇摇头:“看方向,是朝南方去了。”
苏九卿听此,嗤笑一声:“她倒是心软的很。”
“那邹小姐需要咱们的人拦下吗?”顾烟问道。
“不必,随她去吧,只这两日,给我加紧审那个采花贼。”苏九卿平静说道,“宋家任何风吹草动照例来报我,但不必干涉。”
“属下遵命。”顾烟抱拳说罢,转身便走。
苏九卿抱着剑立在瑟瑟的树木之中,月色如银霜披了他满身。
后院里静悄悄的,苏九卿看着满院狼藉,不知想到了什么,陷入沉思之中,许久,他轻哼一声,喃喃道:“宋玉璃,你终究是要求我的。”
自秘密送走邹清雅后,宋玉璃又舒服了两天,只等宋子元的事情平安出来,再跟邹家摊牌,然而左等右等,她却只等到了一个新消息。
“你说什么?”宋玉璃看着眼前的书童,几乎要站不稳。
那是宋子元一个关系极好的同窗派来的,只见书童哭丧着脸道:“我家大人叫我支会您一声,他之前提给皇上,要求重查科考案的折子,被退回来了。”
宋玉璃攥紧拳头,咬牙问道:“皇上便没留什么话吗?”
“上面只批了八个字,兹事体大,容后再议。”书童唉声叹气道,“宋大小姐,我家大人说,这事只怕是宫中有人作梗,皇上怕科考弊案动摇国本,咱们还需得想些办法才是。”
宋玉璃面色苍白,她慢慢坐回椅子上,声音嘶哑:“多谢你家大人了,我心中有数,日后若有动向,自会派人通知。”
书童告退之后,云香已吓得手脚发软,还是刘嬷嬷老成持重,递上一杯香茗:“大小姐别慌,咱们再慢慢想法子。”
宋玉璃点点头,心中盘算起来,皇上突然改了口风是因为苏九卿和她翻了脸还是皇后的影响?
她很快将苏九卿否掉了,苏九卿的性子她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人虽说冷清冷血,但为人还是一言九鼎的。
这定是皇后使了绊子。宋玉璃心想,她咬了咬唇,突然间有了个主意,只是这也太铤而走险了些。
她还是需要有人商议商议才行,于是她起身:“刘嬷嬷,帮我安排一下,我要去见我父亲。”
自苏九卿默认了宋玉璃给宋子元送吃送喝的事,宋子元在狱中的生活很是悠哉。
每日好酒好菜供着,闲暇还能读书习字,狱卒们知道他背后有苏九卿撑腰,更不敢怠慢。那刚刚入狱时瘦的陷落的脸颊,这两日也养了回来,连白头发都似乎少了许多。
宋玉璃到时,宋子元正在气定神闲的练字,她凑近看了看,只见桌上的宣纸写着:宁静致远,淡漠明志。
瞧着父亲的字,她的心也跟着定了下来。
宋玉璃将事情与父亲细细说了一遍,宋子元皱着眉头,越听眉头皱的越深。
“闻家这些年只沉迷于争权夺利,哪里还有半点忠臣良将的觉悟,你外公果然是年岁大了,不复年轻时的热血。”宋子元轻声感叹道。
“只是父亲,事到如今,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宋玉璃蹙眉道,她咬了咬牙,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宋子元。
宋子元听此,倒是十分惊讶,毕竟印象里宋玉璃是个性子十分稳妥之人,怎会想出这样铤而走险的计策。
“此事你一个人行事只怕不行,最好还是与苏九卿配合。”宋子元道。
提到苏九卿,宋玉璃有些尴尬道:“只是女儿最近得罪了苏大人,怕他不愿帮这个忙。”
宋子元皱了皱眉:“你和苏九卿……”
宋玉璃摇了摇头:“无事,父亲放心,若需要他来配合,我便去皇城司与他商量商量。”
“不妨事,你若不方便,便由爹爹同他来说。”宋子元笑了笑,“待会儿你出了天牢,便着人去给他递个话,要他来天牢一趟。”
宋玉璃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苏九卿自然也知道了皇上讲重查科考案的折子退掉的事,他心知宋家如今危局,宋玉璃便是上天入地的想法子,也得来求他。
他只要在皇城司守株待兔就行。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宋玉璃跑到天牢去看宋子元的消息。
而后,没过多久,便有宋家人带着信登门前来。
苏九卿急忙打开,却是宋子元的信,邀他入天牢相见。
“倒是好大的排场,如今连见面都不肯了。”苏九卿冷笑一声。
顾烟迟疑片刻:“那咱们还去吗?”
“我倒是想不去。”苏九卿喃喃道,有那么一刹那,他突然起了心思,若是由着宋子元出事,这一切会不会跟上辈子相同。
宋玉璃费尽心机入了苏府,对她假意讨好六年,朝夕相处,不比如今,瞧着她对太子挤眉弄眼的强?
苏九卿阴沉沉地想,可是,他到底做不出那样下作的事来。
“走吧,备马。”
“是。”
第19章 逃脱
苏九卿到天牢时,宋子元正在摩挲那块蝴蝶形状的玉佩,神色中带着些许怅惘和惆怅。
玉佩上的蝴蝶只有一半,色泽油润,显是经常把玩的样子。
“这玉佩精巧,乃是京城巧工坊鲁大师亲手雕琢,当年你母亲在世时,便曾感叹其绝妙。”宋子元微笑着说,伸手向苏九卿要来另外半块玉佩。
两枚玉佩扣在一起,便是一只完整的蝴蝶,由坠子悬着,来回晃动,仿若翩翩起舞。
苏九卿神色不变:“您与我母亲这般熟悉?”
宋子元失笑:“你母亲当年艳冠京华,苏大人纳她入门时,京中不少男子抱头痛哭,食不下咽。只可惜,她身份低微,入了豪门,只能为妾,自此郁郁而终。”
苏九卿看着宋子元,心中微妙而复杂。
莲姬去世时,苏九卿不过三岁,一个幼童,根本不记得多少母亲的事情,如今便是莲姬的样貌,他也记不清了。
在苏九卿的记忆里,他的母亲始终是父亲苏昭的正妻,苏夫人的模样。
那也是名门贵女出身的女子,做事滴水不漏,因先天不足,膝下无子,是以对苏九卿还算疼爱。
可惜,苏九卿越大,面上戎狄血统的痕迹便越明显,别说是苏夫人,便是他父亲苏昭,也与他并不亲近。
年少时,苏九卿也曾胡思乱想,若生母在世,大概也会如旁人家那般对自己嘘寒问暖吧。
“为人父母,大都仔细为子女考虑,便如你母亲当初有意与我们宋家结亲,大约是怕她的出身会连累你日后婚事…”宋子元说完莲姬,突然话锋一转,“而你和玉璃的婚事,当初也不过一句戏言,除了这玉佩并无证据。若苏大人对小女不满,不愿成婚,也无关系。”
苏九卿挑了挑眉:“宋大人的意思是?”
“昨日小女来此,虽说是与我商议案子,可我看得出来,她心情十分不畅快,我追问之下,才知是跟苏大人起了龃龉。”宋子元看似随意,实则神色渐冷。
苏九卿面色阴冷:“那你就不想知道,我们因何事不欢而散?”
宋子元摇了摇头,只道:“玉璃自小聪慧文静,事事谨慎,从不行差踏错一步,我信她不会做刁蛮任性之事。”
苏九卿面色渐渐冷下来:“难不成今日宋大人是要来与我计较此事?”
宋子元失笑:“我如今哪有这般的资本,只是这婚事说来也是我宋家高攀,我这两日思索良久,也觉得之前做事唐突了些,若苏大人无意,便当我们不曾提过。”
苏九卿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宋子元根本不是来求他帮忙的,而是替自己女儿抱不平呢,口气里就是我家女儿事事完美,你们俩吵架定是因你仗势欺人,既然如此,咱们一拍两散。
“大人如今自身难保,竟还顾得上这些。”苏九卿面色铁青道。
宋子元摇了摇头,轻声道:“自我入狱那日,本就没想过要出来。只是这两日思索良久,却不愿再叫女儿为我抛头露面,更不愿拿她的婚事交换我的自由。”
苏九卿冷声道:“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今日会将我们的计划和盘托出,但请苏大人能拂照一二,若您不肯,我也无话可说。”宋子元神色郑重地朝苏九卿行了一礼。
那日听了宋玉璃的话,宋子元便心疼了女儿,想她孤身一人,攀扯那样位高权重的男子,定会忍气吞声。宋子元想到此,十分后悔,当初不该替她原这个慌,是以想好了这一番话,讲与苏九卿听。
“宋大人倒是不卑不亢的很啊。”苏九卿心里一股邪火,咬牙切齿道。
他们宋家人倒当真是相亲相爱。
女儿为了父亲委曲求全,父亲为了女儿舍生忘死。
只他苏九卿凭白做了恶人。
宋子元莞尔一笑:“读书人,多有些迂腐,还请苏大人见谅。”
而后,宋子元便将他和宋玉璃商定的计划说了出来。
宋玉璃预备先将邹氏放出来,故意引她去告宋家草菅人命之事,等事情闹大,上了公堂,再将邹清雅的口供公之于众。
此事传出去,自然会有人同情宋家遭遇。
而后,再叫周易安联络众多读书人,要求彻查科考弊案,还宋家清白,如此一来,事情闹大,皇上便是不想查,也只能查了。
“可若当真如此,只怕宋大人难免会被迁怒,到时候不明不白死在狱中也未可知。”苏九卿冷冷道。
“我便是死在狱中,皇上迫于压力,也会还我清白,到那时候,宋家门楣光辉仍在,妻女仍是良籍,我又何惧之有。”宋子元坦然道。
苏九卿皱了皱眉头,意识到,宋子元归根到底,是一心一意要将科举弊案掀出来。
“大人对这件事如此看中,到底是因为什么?”
宋子元神色温和地看着苏九卿,轻声问道:“苏大人见过登州大旱吗?百姓易子而食,又或者吃观音土腹胀而亡,当地的商贾散尽家财,搭起粥棚,却被赈灾的官员抓入牢中。”
他说着说着,眼中隐约已有泪光。
苏九卿知道,这说的是周家。
那一年,宋子元入登州赈灾,回京时却揭出震惊朝廷的登州弊案。赈灾的官员不但克扣粮饷,还将赈灾的富商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如今这家人唯一的后嗣就是周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