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平白无故,怎么会有细作潜入?
  大金皇帝显然是不情愿、甚至压根没想过如约归回十六州赋税大权的。
  容央眉心渐锁,沿着这思绪往下设想,心情不由越发沉重。
  如果仅仅是不愿意归还赋税大权,那尚且还能采用谈判等外交策略尝试解决,如果大金是想趁此机会发动战争,彻底掠走十六州的话……
  以大鄞如今的国力,可否有能力与之一抗?
  ——灾情险恶,民生凋敝;领兵造反,揭竿而起……
  赵彭信上所言又一次响在耳畔,容央尚不及深思,雪青突然道:“殿下,是驸马!”
  容央展眼,月影婆娑的庭院那头,一人高高大大,举步而来,紧收的一双皮靴映着月光,银丝凛凛生芒。
  容央心头一动,提裾迎上前去。
  “今日还特意吩咐后厨做了你爱吃的蜜煎豆腐,谁知道你又……”容央还来不及责备,被褚怿搂入怀里。
  梧桐树下,银辉细密,容央鼻尖贴在他衣领上,神色蓦地一变。
  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酒气里,还裹着一丝微妙的、似有又无的香
  类似于……廉价的脂粉香。
  “蓟州有份军情,这两天一直在探,大概明日能成,委屈莺莺了。”褚怿噙笑说罢,揉一揉容央的头,便欲牵她回屋,容央突然伸指在他胸口一戳。
  褚怿被戳得往后退了退,垂下眼来,三分不解。
  容央对上他深黑而明澈的眼眸,深吸一气,压下猜疑,只道:“你不知道自己很臭么?”
  提的是酒气,也不止是酒气。
  褚怿很爽快地点头,仍是笑着,指一指浴室的方向,坦然地去了。
  并无一丝慌乱的、或是掩饰的痕迹。
  雪青看容央站在树下半晌不动,侧脸亦冷得不大寻常,不由道:“殿下,怎么了?”
  容央静静地看回褚怿踩过的那一地枯叶,淡道:“没怎么。”
  ※
  次日。
  酉时,金乌西坠。
  褚怿在军所中巡视完毕,脱下甲胄,就着一袭便衣往外而去。
  百顺跟随着,精神抖擞地道:“方悫这厮奸猾得很,一张嘴又铁一样的硬,这回总算肯松口了,但愿那东西真像他讲的那样,不然,我非要他把这两日喝下的酒全吐出来不可!”
  又道:“还有银子,也得照十倍赔偿!”
  褚怿一哂,故意逗他:“歌姬舞姬呢?”
  百顺愣了愣,想象起方悫赔来十倍的歌姬舞姬的场面,心知褚怿定是不会收的,那自己要收下,荼白不得气得火冒千丈。
  忙道:“那……那折算成现银就成了。”
  褚怿笑。
  军所外,两匹快马翻过山岭,往城门而去。
  及至入城,正巧赶上十五赶集,大道上摊铺鳞次,人声喧哗。二人放慢马速,提着缰绳穿梭在人潮里,信步往城东珠玉轩走。
  百顺频频往后看,蓦地策马上前来,悄悄地道:“郎君,后面好像是帝姬的车。”
  褚怿转头。
  人海深处,一辆双辕马车缓缓而行,四檐漆丹,窗缀绿绦,精美华贵如此,显然便是全城最尊贵之人——嘉仪帝姬的车驾了。
  褚怿眼眸微动。
  百顺忧心地道:“郎君,该不会你招美人的事被帝姬知道了吧?”
  褚怿眯眼,默然转回头来,策马慢行间,唇角蓦地一扯。
  难怪昨夜就感觉怪怪的,洗得那样干净了跟她求爱,也还是被各种理由推辞。合着,病症在这儿呢。
  褚怿啼笑皆非,大喇喇地任身后的车跟着。
  一炷香后,主仆二人抵达城东名声最大的乐坊珠玉轩,刚一下马,便有熟悉的小厮上前来寒暄伺候。褚怿把马鞭交过去,眼往后展,跟来的马车也正停稳,但车幔垂着,车窗关着,不见有人下来。
  褚怿走上前去,敲窗。
  窗内静了一静,继而车窗被人从内推开,褚怿低头看进去,对上一双清冷倨傲的大眼。
  容央巍然端坐着,淡声道:“好巧。”
  褚怿应:“是,很巧。”
  容央无视他语气里的戏谑,目光越过他往他身后看,“珠玉轩”三颗漆金小篆刻在牌匾上,映衬着其内飘来的丝竹声,真叫一个旖旎窈窕。
  那双美目里凝着的寒气更重了,容央敛眸,道:“侯爷今日是要在这里赴宴吗?”
  眼下正是金乌西坠,下值回家用膳的时候,褚怿骑着马不往官舍走,而是跑来这儿,什么用意不言而喻。冠以“赴宴”二字,都还算是给他体面了。
  可是对方显然不大领情:“设宴。”
  设宴
  容央心头一冷,掀眼。
  褚怿一条胳膊搭在车窗外,头低下来,暗影里的双眸黢黑深邃,似笑非笑。容央火气直往上蹿,忍着道:“哦,那可还有虚席?我累了,不想回家了。”
  褚怿了然地点头,做了个手势:“请。”
  容央果然下车。
  百顺在一边看得目定口呆,瞧瞧时辰,估计着方悫也快到了,便欲上前提醒一下,突然给人揪住耳朵。
  “唉哟!”百顺扭头,对着来人求饶道,“姑奶奶……”
  荼白哼一声松开他,低声训斥:“叫你看着驸马爷,你就是这样看的吗!”
  百顺来不及解释,荼白狠狠瞪他一眼,跟上容央去了。
  ※
  珠玉轩二楼尽头的一间雅间内,熏香缭绕,纱幔飘曳。一看就令人骨头发软的美人榻前摆着古筝一具、箜篌一架。窗前的翘头小案上则摆放着做工考究、纹饰繁复的错金博山炉,袅袅云烟正从那镂空里飘出。
  飘得一个铺红缀绿的屋阁暧昧朦胧。
  容央跪坐在屋中长案前,环目把四周摆设检阅过后,不冷不热地看向对面。
  对面,褚怿屈起一条腿坐着,神态自若。
  坊主在一边如履薄冰,不知如何今日侯府夫人——帝姬殿下会大驾光临,瞧这冷眉冷眼、一声不吭的姿态,明摆着就是来抓现行、闹脾气的。
  坊主战战兢兢:“侯爷您还是照昨日……呃,往日……”
  好像也不对……
  褚怿慷慨地救他一命:“问夫人。”
  坊主感恩地看向容央,讪笑:“不知夫人想听些什么曲儿?鄙坊中,明珠姑娘擅长古筝,倩怡姑娘精通箜篌,朗玉的歌喉则是数一数二的润,什么《蝶恋花》《虞美人》……”
  容央打断:“头一回来,不懂,还是侯爷点吧。”
  坊主识趣地噤声,复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褚怿。
  褚怿看着对面人,笑:“点谁都行么?”
  容央盯着他这一笑,恨不能立刻上去把其撕碎,然而还是忍着,也笑:“嗯。”
  褚怿点点头,朝坊主及雪青、荼白两个下令道:“都退下吧。”
  三人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后,终是退下了。
  容央蹙眉,狐疑地盯着对面人,不知他弄何玄虚。
  褚怿扬下颔,示意她往后看。
  容央扭头,看到美人榻前那一架凤首箜篌,怔忪片刻后,终于会意。
  吩咐所有人都退下,只留她一人,那意思便是,点的是她了。
  容央恼道:“你耍我?”
  蓦一回头,惊觉他不知何时来了身边,忙要避开,却被他把后腰一拦,拉进怀里。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褚怿低头,嘴唇贴在她耳朵上。
  容央耳廓蹭一下滚烫起来,扭头要躲,却又躲不开:“你……你现在还不可以碰我!”
  褚怿嗤一声笑,有点冷,有点压迫,但声音却又还是温柔的:“昨夜为何拒绝我?”
  容央心头一惊,挣扎中对上他炙热眼眸,张口结舌。褚怿低低笑着:“小醋精。”
  容央恼羞成怒:“分明是你不检点!”
  昨夜那一缕廉价的脂粉香,就是今日这屋里的熏香,以及上楼时途经的那些歌姬身上的胭脂香。
  容央证据确凿,气势倍增,褚怿笑得更无畏:“不检点,也没见你检验。”
  “……”容央真是……本来心里还是很愿意相信是自己误会的,可他眼下这一不解释、二不低头的架势,当真是逼得她不发作都不行了。
  “褚悦卿!”
  “在。”
  褚怿知道她真动怒了,收了笑,道:“蓟州,贺家军的地界,有点风声,我探一探。”
  容央反诘:“在这里探?!”
  褚怿默了默:“掌握军情那人,就好这一口。”
  容央冷笑一声:“不是同好?”
  褚怿双眸沉定:“我好哪口,你不知道?”
  容央:“……”
  容央默默偏开脸。
  褚怿勾唇,心知是哄上了,关键时刻,还是得拿情话来撩拨。
  褚怿趁势在容央脸颊香了一口,容央瞪眼,不及呵斥,屋外传来百顺的通传声:“郎君,方悫到隔壁入席了。”
  褚怿嘱咐容央:“我去去就来,乖。”
 
 
第116章 、军情
  靡靡歌声隔着墙飘在耳畔, 褚怿推开门,一股黏腻的脂粉香扑至鼻端。暮光映照的垂幔后,一脸刻刺青的方悫正搂着俩美人浅斟低酌, 窗下,坐着纤手拨琵琶的歌姬在曼声转喉。
  “哟, 侯爷姗姗来迟,自罚三杯啊!”
  方悫粗犷的调侃声和美人的娇笑交缠在一起, 褚怿上前, 目不斜视撩袍入席,示意百顺倒酒。
  方悫训斥身边一美人:“你瞧瞧你干什么吃的?侯爷进来也不知道上去伺候?”
  美人面露羞怯,嗔:“方爷又不是不知道, 侯爷是不准我们这些人近身的。”
  方悫笑着:“是,差点儿忘了,人家家里有河东狮守着的。”
  百顺在一边默默擦汗,褚怿四平八稳地喝完三杯酒, 放下酒盏,道:“东西带来了?”
  方悫一听就知道是催他交易了,不大满意地啧一声:“急什么?”
  褚怿:“急,河东狮在隔壁等着的。”
  方悫脸上笑一僵, 长满络腮胡的脸从美人后颈上抬起来。褚怿对上他狐疑的眼神, 不怒而威。
  方悫讪笑两声, 心知刚刚那句“河东狮”玩笑开大了,松开美人,道:“果然是模范夫妇,这刺探军情都要形影不离,羡煞旁人哪。”
  又笑:“也是,要老子有嘉仪帝姬那样的美人做妻子, 可不得时时刻刻往裤腰带上拴着?”
  屋中歌乐声戛然而止,三三俩俩的美人鱼贯退下,方悫收去脸上的放浪之色,把一卷用丝绳捆紧的东西从怀里拿出来,放在案上。
  那是一卷微微泛黄的黄麻纸,底部透着用墨线勾勒过的痕迹,乍看像古画,但行军之人一眼就明白,那是舆图
  军中必用的地图。
  褚怿看方悫一眼,默不作声把地图拿起来,打开一看后,眉间阴翳愈深。
  纸上,河流、山脉、城址、关隘、以及各点各地的驻军……一应俱全。
  舆图底端,写着“蓟州”二字。这,赫然是一张蓟州军事布防图。
  褚怿掀眼,眼底寒芒涌动。
  方悫哂笑:“怎么样,这东西够格了吧?”
  百顺侍立在褚怿身后,看得后背发凉,万没想到这方悫要上交的情报,竟然是关系着蓟州全境命脉的军事布防图——要知这东西一旦泄露给金人,贺家军的腹地就相当于敞开在那批女真人的铁蹄之下,任由践踏了。
  褚怿道:“哪儿来的?”
  方悫道:“前阵子在道上走动,搭着半条性命,从一独眼龙手里顺来的。”
  “道上”,指的是两国交界一带贩卖情报的黑市,起初,只是极少部分迫于生计的绿林跟辽人交易关城外的地形情报、巡防情报,后来大辽覆灭,大金取而代之,鄞、金两国各不相犯,绿林谈不到生意,黑市也就逐渐销声匿迹,没成想,如今又死灰复燃了。
  且一燃,就燃出了蓟州军事布防图这样的烛天大火。
  褚怿皱眉不语,方悫扯唇:“怎么,不信哪?实话跟侯爷讲,眼下贺家军里的这些东西,在市面上多着呢。”
  方悫扯唇讲话时,脸上那块刺青跟着扭动。那是大鄞刺配囚犯后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重甲步卒的数量,双梢咆、卧车咆、还有什么神臂弩、霹雳火的构造图,贺平远他各个叔伯的军衔军职,各人麾下的兵马情况……真真假假,八门五花,卖得顶热闹了。”
  褚怿脸色越发冷下,百顺胆颤心惊,全然无法想象贺家军的军情竟会被泄露到这种程度:“贺家军坐镇东北多年,自贺渊起就雄踞蓟州,实力不薄,军情怎么可能走漏至此?!”
  “那谁知道?要么是他这儿子不中用,给金人细作抄了家底儿,要么就是……”方悫嘿笑两声,眼盯着褚怿,“他贺家军里有人反水了呗。”
  百顺悚然一震。
  褚怿看着方悫那双精明的眼,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方悫想了想,皱眉:“大半年前?呵,不大清楚。去年年底他贺平远不是弄了个‘将计就计,以假乱真’么?打那以后,东西堆得跟山一样,半伪半真,杂七杂八,他贺家人也没再管过。”
  他口中所谓的“将计就计,以假乱真”,是贺平远发现贺家军情报被盗后,特意命人再放了一批虚假的情报、舆图、物资出去,以图混淆视听。
  百顺道:“那你又如何能保证你这张布防图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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