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方悫道:“是真是假,侯爷亲自拿给他贺平远一验不就知道了么?”
  屋中陷入沉默。
  褚、贺两家一西一东,跑上一趟,再快也得小半个月。何况这三年来,贺平远甚少回蓟州镇守,眼下只怕还窝在汴京城里花前月下,要拿这图跟他验证,岂不是成心气人?
  百顺恼火,便欲呛声,褚怿却把布防图收卷起来,交给他后,对方悫道:“把人画下来。”
  方悫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褚怿肃声:“拿布防图入黑市的人。”
  又补充:“独眼龙。”
  方悫闻言把双手抬起来,笑:“侯爷,咱这双手,可不是舞丹青的料啊。”
  褚怿脸依旧沉沉的:“你自有办法,我等你三日。”
  ※
  隔壁雅间,等人等得百无聊赖的容央从长案前起来,转移至美人榻前的凤首箜篌后坐下。
  纤指在一排弦上盈盈拨过,跳跃的乐音如春泉自溪涧上流淌下来,容央收手,竖耳分辨隔壁动静。
  ——没有动静。
  自从先前的歌乐声、嬉笑声戛然而止后,那端就像给一口大锅罩住了似的,再无声音传来。
  容央狐疑,眼珠一转,起身走至墙边,端庄地把耳朵贴上去。
  依稀有很低的谈话声传入耳里,声音低沉,都是男人的嗓音。间或,还有百顺十分愤懑的质疑,什么“贺家军……怎么可能……”
  容央蹙眉听着,想撇开百顺的声音去寻找褚怿的,趴在墙上寻了半天,还是寻不到。
  这人说话是用腹语么?
  容央哼一声,走回箜篌后坐下,越等越心烦气躁,想起褚怿临去前讲的那句“去去就来,乖”,心道:再等我就不乖了。
  容央展开双臂,环住箜篌,调整心绪后,气势昂扬地弹了一曲铿锵激越的《十面埋伏》表示召唤。召唤罢,复走去墙边贴上耳朵听动静。
  这时候门被推开,褚怿来了。
  容央扭头,对上他黑夜一样寂静的眼,不动生色地袖手站直,道:“这就回来了?”
  褚怿低着眼:“都十面埋伏了,还敢不回吗?”
  容央哼而不言,等他走近,蓦地看出他脸色有点严肃,那点促狭的小心思不由收起来,道:“怎么了?”
  褚怿搂她在美人榻上坐下,下颔抵在她香肩处,静默片刻后,把方悫刚刚提的事情讲了。
  容央愕然变色。
  蓟州乃是贺家军的心腹之地,更是大鄞抵御外敌南下的重要关城,在大金归还燕云十六州赋税大权这一敏感又关键的档口,贺家人非但不对外严加防范,反而走漏如此重要的军情,这要是给贼人得逞,那还了得么?!
  容央胆寒,思及贺家军的当家人——忠武将军贺平远,心中更是百感交并。
  三年前离开汴京时,官家下旨传召上柱国萧绪之子萧文玉入京,照容央当时的推测,这势必是把赵慧妍赐婚给萧文玉的前兆,但而不知为何,半年后,传至易州的婚讯就变成了——忠武将军贺平远尚恭穆帝姬赵慧妍为妻。
  至于那奉旨入京的萧家玉树公子,则只是在皇城里打了个转后,便领着一份八品文散官的任状,继续回金陵吟风弄月去了。
  那时,获悉婚讯的容央还很是震愕,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大的转折。如果贺平远是赵慧妍的首选,那官家就不会下旨传召萧文玉,给赵慧妍、贺平远赐婚的决定也不会下得这样的慢。后来想想,“物之反常者为妖”,依照当时的局势,横生波澜的原因恐怕只是——福宁殿中的那一位从中作梗了。
  吕皇后想利用赵慧妍联姻贺家,拉拢军方,可赵慧妍偏不遂其意,眼看着萧文玉奉旨入京、褚怿承爵忠义侯,吕皇后再不动手,就必然眼睁睁看着一大军权离自己而去,贪权如她、心狠如她,又如何能甘心呢?
  容央思绪纷纷,一面慨叹赵慧妍之不幸,一面又困惑于贺家眼下的境况。照理说,吕皇后既已成功跟贺家军结下姻亲,就该对其用心栽培,助其成为日后辅佐赵安、对抗赵彭的重要势力。可如今两三年过去,贺家军谈不上蒸蒸日上,反倒曝出走漏军情这样的丑闻……究竟是贺平远这一当家人不够争气,还是吕氏故布疑阵,暗藏阴谋秘计?
  容央锁眉喃喃:“不会……”
  再怎么的阴险,再怎样的阴谋,也绝对不能贩卖军情,这条危及国祚的底线,吕皇后不可能不清楚。那么,导致这次贺家军情报泄露的原因,便只可能是外敌潜入,或是……
  ——贺家内部有人叛国了。
  容央悚然抬头,对上褚怿那双同样深冷凛冽的眼,心脏遽然剧烈撞动。
  “官家知道了吗?”
  褚怿摇头,静了一静,缓声:“我让方悫画下持图人的肖像,事后会派人去查。至于京城那边……”
  布防图肯定是要拿去跟贺平远确认的,若褚怿没有记错,贺平远眼下还在汴京城里待着,要把这事儿查个水落石出,少不得就要回京一趟,但是……
  容央看出他的顾虑,出声道:“交给赵彭去办吧。”
  褚怿敛神。
  容央笑笑:“朝廷正派人去燕州跟金人谈十六州的事,万一谈崩,我是说万一啊,擦枪走火的,谁知道这边会不会起战事?总之,你人坐镇在这里,朝里朝外,都多少安心一些,你自己办起事来,也不必瞻前顾后的……”
  褚怿静静听着,眸心阴翳被一股暖流冲散,伸手把容央头一揉:“想回去吗?”
  容央怔住。
  褚怿看着她的眼睛。
  容央蓦然有点酸涩,欲言又止。平心而论,离开故土亲人三年,要说不想不念,定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眼下……
  褚怿伸指抚她蹙紧的眉心,哑然一笑:“那就等三日再做决定吧。”
  容央抬眼。
  褚怿道:“看看那人是何方神圣,要是了不得,就请殿下带臣回京搬救兵吧。”
  容央被他逗笑,又忍住,恢复严肃神态道:“少贫嘴。”
  褚怿挑唇,向灯火初上的窗外看一眼,后知后觉:“饿了。”
  容央低哼:“自己设宴,还好意思喊饿了。”
  却是走下榻去,端了长案上一小碟点心过来,喂给他:“呐,先垫着吧。”
  ※
  三日后,一幅匿名画像被人送至官舍,外署“忠义侯亲启”之名。
  正是日薄西山,倦鸟归林之时,扑棱棱的振翼声从树上掠过,褚怿站在庭中,拆开画卷,眼盯着画上人的五官、轮廓,眼底阴云四合。
  容央走过来,展眼往画上看,先是蹙眉怔忪一瞬,反应过来后,赫然瞪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是谁?
 
 
第117章 、回来
  南飞的大雁掠过苍白天幕, 如泄流云下,一队车马正在官舍前整装。
  雪青在板车后把四大口官皮箱点了一遍,又去另一辆车前点理小样的行李。
  车队前端, 荼白、百顺并肩站着,三俩小厮在后边挨个检查车轮的负重情况。
  从官舍里抬出来的官皮箱一口又一口, 荼白看着越来越长的车队,又看一眼官舍大门高悬的牌匾, 一种道不明的惆怅蓦然涌上心头。
  “怎么总感觉这一走, 就不会再回来了似的……”
  百顺闻言一怔,伸手在她后脑勺一揉:“瞎想什么呢。”
  易州是褚家军驻地,只要郎君还在, 帝姬怎么可能不再来。
  荼白欲言又止,瘪瘪嘴:“走得也太突然了。”
  前两日还在商量着哪座山里的秋景最浓郁,值得一去,今日就急吼吼地打包行囊打道回京, 荼白这心里实在难安定。
  百顺道:“就是有些军务要回京跟官家面禀,顺道陪殿下回去小住一段时日,不要瞎想。”
  正说着,官舍大门内并肩走来一双人, 高大那个手里牵着个小郎君, 娇小那个怀里抱着个更小的郎君, 荼白、百顺忙敛神迎上去。
  巳时三刻,车队出发。
  辚辚车轮声响成一片,碾压着地砖上零落的秋叶,容央推开车窗,看着那座灰青色的官舍在视野里慢慢变小,变远……萧风吹拂着她微散的鬓发, 褚怿靠过来,探手把窗户关了。
  容央转头。
  两人视线交汇在日光淡薄的车厢里,褚怿道:“风大。”
  容央知道他只是怕自己太感伤,想想这一次回京的缘由,喃声道:“回去以后,风更大。”
  此“风”非彼“风”。
  车中氛围一时凝肃,褚怿垂睫隐去眸心情绪,道:“一个国破家亡、流落在外的小王爷,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昨日方悫送来的那幅画,画中人正是缺了只眼的大辽小王爷,耶律齐。
  容央犹自心有余悸,嘟囔:“成不了气候,你还那么急着赶回去……”
  褚怿哑然片刻,道:“有备无患。”
  容央不再言,她知道,他还是想安抚她。
  鄞、金联合覆灭大辽,三年过去,竟没留意到耶律皇室逃走了一个成年的小王爷。想那耶律齐当年赴京迎亲时,在大鄞朝堂上乃是何等的乖戾嚣张,而今深怀着对大鄞的灭国之恨,腹中所藏,更不知是何等歹毒凶恶的报复大计。
  蓟州城的军事布防图啊!
  就那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拿到了,这幸而是给褚怿中途劫下,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容央忧心不减,重新推开车窗,试图让风吹灭心头燃将的火。这一次,褚怿不再拦。
  漫天落叶飘舞旋转,萧萧落木后,长街一线,墙垣绵亘,青瓦粼粼的官舍已消失在视野里,展目望去,只剩参天古树影影绰绰。
  不知道为什么,容央突然有一种很悲凉预感
  她预感这一走,再想回来,估计就会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
  建德六年十月初六,离开汴京整整三年的嘉仪帝姬赵容央重回故里,同行的,还有右金吾卫上将军忠义侯褚怿,及二人的大小郎君。
  官家大喜,设宴长春殿。
  日跌,距离开宴还有两个时辰,官家留褚怿在文德殿中会议军事,赵彭领上容央及两个小侄儿小憩东宫。
  将将西斜的秋日漫射在东宫庭院里,墙角一树丹枫蓬勃热烈,点点如火的霜叶下,赵彭一袭玄底青纹圆领锦袍坐在石桌前,逗弄着襁褓里的褚家小郎君。
  “取了个什么名儿?定胜糕?”
  小郎君生得比老大更像褚怿,一双眉眼简直像直接从他爹脸上扒下来的,赵彭反复瞅着,啧啧道:“定是他爹取的。”
  容央不否认,看赵彭逗得差不多了,吩咐雪青把孩子抱下去。蜜糕还在庭院里闹,也不知上哪儿得的把小小桃木剑,正跟内侍钱小令舞得正欢。
  容央不动声色地品着面前的香茗,因褚怿事先交代,暂时还不能跟赵彭提蓟州军情及耶律齐一事,想了片刻,改问些家常道:“今日慧妍没入宫来吗?”
  跟贺平远大婚后,官家亦给赵慧妍御赐了帝姬府,规格等级,跟容央当年不相上下。
  赵彭回道:“哪能不来,还没到时辰罢了,这些年哪……”
  语气蓦然喟叹起来。容央撩起眼皮:“这些年怎么了?”
  赵彭对上容央眼神,也不遮掩,长长一叹后,道:“贺平远当年跟爹爹请婚,另有缘由。那日,他奉旨入御花园伴君宴饮,席间不胜酒力,便前往湖东玉清阁小憩,谁知正巧碰上慧妍也喝醉在里头……等皇后来时,恰巧撞上他俩在里边翻云覆雨,你说,就这荒唐情形,除给他俩赐婚外,还能够如何收场?唉,当年爹爹也是被气得不轻哪……”
  思及当年情景,赵彭尚且心有余悸,想到后来的事,语气更沉重几分:“本来呢,把慧妍这样许给贺平远,爹爹心里就总不大舒服,谁知道他贺平远非但不珍惜,反而也摆出一副吃亏的模样来,大婚以后,一度对慧妍爱答不理,恶言相向,这慧妍呢,也像是突然变了个性子似的,一气之下,居然在帝姬府上养起了面首……”
  容央愕然:“面首?”
  赵彭点头,眼里唏嘘之色一览无遗。
  大鄞风俗并不比前朝开放,帝姬豢养面首之事在世人看来,其实很是伤风败俗,像赵慧妍这样和亲回来的帝姬,本来就很容易在贞洁方面为人所诟,现在又折腾出面首的事来,可想而知会有多招人口舌。
  容央又是惊诧,又是莫名的心酸,沉默片刻,道:“那贺平远呢?”
  赵彭一耸眉道:“慧妍都破罐破摔了,那他贺平远还可能继续装孙儿么?脑袋一转,立刻也在将军府里养起了美妾,整日酒酣耳热,纸醉金迷的,不知道有多快活。”
  容央脸色冷凝,想起贺家军情报被泄一事,道:“他就不回蓟州?”
  赵彭扯唇哂笑:“玩物丧志,他哪儿还记得什么蓟州?”
  又散漫道:“再加上皇后进言,称他俩大婚后一直没个后人,便想方设法地把他留在京城里边。照我看哪,再这么留下去,他贺家军非得废了。”
  “废了”二字,猛地在容央心中投下一颗滚石。飒飒秋风穿庭而过,远处,蜜糕舞剑的嬉笑声、钱小令的恭维声此起彼伏。
  赵彭眼盯着容央,压低声音,继续道:“还有,皇后这两年也开始大变了。”
  容央眸光一动。
  赵彭道:“今年中秋,赵安满四岁,生辰宴上,爹爹御赐长命锁一把,皇后大喜,吩咐赵安在谢恩时给爹爹吟诗一首,谁知赵安痴痴傻傻,竟把一句‘白毛浮绿水’吟成了‘白麻糊绿嘴’。爹爹倒是不责备什么,但底下偷笑的人一大堆,气得皇后一回福宁殿就大发雷霆,拿着戒尺抽得赵安手心肉都绽了。”
  容央深深蹙眉。
  吕皇后绝对不是动辄大怒,甚至当着宫人的面对子女大打出手的那类人。她一向是温和的,体贴的,大度的,把所有棱角和锋芒小心收拢,像鸟曲腹蛛一样敛而不发的……会变成赵彭口中这样急躁又暴戾,实在是令人咋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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