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走近,看到窗后他一件石青色交领上衣,有点不满。
褚怿假装看不懂她眼中的嫌弃:“嗯。”
容央恨铁不成钢,心知这人是劝不动的,低叹一声,转身登车。
车厢宽敞,雪青、荼白跪坐帘边的茵褥上,容央上前,在窗边和褚怿并肩坐下:“去游什么湖?”
馨香缱绻,自美人身上散开,褚怿本能地避了避,后发现香气并不浓烈,甚至较寻常多一分清冽之感,意外之余,心安下来。
回道:“去后便知。”
“故弄玄虚……”容央小声嘟囔,倒也谈不上恼,甚至越发期待起来。
不过这份期待是不能被他窥知的,容央撩开车帘往外看。
帝姬府周围都是高门大户,主道上必然是行人罕至,除墙垣内外的一些花藤、大树外,并无什么看头。
不过,等马车驶入闹市后,就大不一样了。
午后,大街上人来人往,摊铺店面鳞次栉比,间有货郎推着花花绿绿的货车穿行人海,车顶插羽扇,底下摆陶人,周围则挂满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彩色丝绦映着日影,五彩斑斓。
倏而又是一身挂满大小乐器的中年男人拍着腰间圆鼓大摇大摆走过,一边哼着曲儿,一边朝行人展示身上乐器。
吆喝声,唱曲声,交谈声,欢笑声,以及无数双脚、无数车轮碾压在汴京大地上的沓沓声……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响彻都城。
“喜欢?”身后有人开口。
容央回头,褚怿双臂环胸,四平八稳坐于身侧,一双眼阖着,根本不在看任何人、任何景。
他也并没有问是喜欢什么,然而鬼使神差的,容央竟懂了。
不但懂,还倨傲地应了。
“嗯,喜欢。”
贩夫走卒,市井声浪。车水马龙,人间烟火。
都是她喜欢的。
※
窗外嘈杂渐渐褪去,马车驶出内城朱雀门,继续朝东南方向而行。
大概半个时辰后,百顺的声音自外传来:“郎君,到了。”
褚怿睁开双眼,示意荼白、雪青伺候身边人下车。
容央倚在窗边小憩,被荼白唤醒后,略略整理妆容,正想着那男人会带自己来游个怎样的湖,下车后一看,不由傻了。
马车停在一条烟尘四起的官道上。
往外看,日照荧荧,一条大河映入眼帘,水平如镜。
对面山岭绵亘,苍翠茫茫。
再转头环顾,河边野蔓横生,村舍俨然,间或有樵夫农人前后而过,如不是垂柳后那一座还有点汴京风貌的虹桥,容央真怀疑自己被拐出了京城。
“这是什么地方?!”容央又惊又恼。
“东宣化门外,云骑桥。”褚怿一指那桥,又往河对面的山岭一指,“山对面即五岳观。仍是汴京界内,殿下不必惶恐。”
容央被他戳穿,越发不忿,在雪青替她把帷帽戴上后,立刻上前:“你又骗我!”
葱根似的一根食指,狠狠朝他胸口戳去。
这一下,褚怿是真有点儿猝不及防。
垂眸,那一截莹白从视野里退去,可被戳中的触感却还留在胸膛,甚至沿着血涌的方向不住漫开。
褚怿不觉微退一步,盯着面前人藏在白纱里的脸,唇边一勾,似是而非:“不敢。”
他知道她为何要加那个“又”,无外乎是昨日抱她回玉芙殿时,他正大光明地骗她“有人”。
那一刻,是不想她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看。
却忘了,其实自己也经常那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
比如,眼下。
赤日炎炎,光线滚烫,大概是气温的确升高的缘故,容央只觉他眼神也愈发炙热起来,哪怕隔一层白纱,对上时也依旧令人心慌意乱。
胸口咚咚,反诘功力一时顿减,容央扭头往河边看去:“好,那就算‘游河’和‘游湖’……也不相上下,船又在何处?”
褚怿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抱着臂上前两步,朝河边偏偏下颌。
容央顺着定睛一看,更是五雷轰顶。
垂水绿柳下,一艘小小的渔船泊在岸边,显然恭候多时。
容央彻底恼火:“你、你就让我坐那个?”
精心沐浴、梳妆三个多时辰,就为了去坐一艘又小又旧渔船么?!
褚怿眉目不动:“只你我二人,要那么大的船做什么?”
容央气极反笑:“驸马倒是节俭。”
褚怿回头,唇角又挑起那抹笑:“叫我什么?”
“……”
容央脸上爆红。
她刚刚居然脱口叫他“驸马”了!
因为并不满意这桩婚事,从成婚至今,嘉仪帝姬都在刻意避开“驸马”这个称谓,无论什么心情,什么场合,都只对褚怿以“将军”相称。
在她自我的认知中,叫“将军”,是情非得已,无可奈何;叫“驸马”,则是浓情蜜意,心甘情愿。
她是不可能对这个男人心甘情愿的,故而这些时日,都在用情非得已的“将军”来暗暗表达心中不满,希望这男人有朝一日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不成想刚刚一气之下,前功尽弃……
容央羞愤,定在原地不肯动,白纱后的小脸鼓起来,越来越像一只河豚。
褚怿抿去唇边笑,默默看她一会儿,大抵是头一回见她这样有气而无处发的模样,居然还是想笑。
甚至,还有点想去捏一捏帷帽里那张鼓胀的小脸。
不过到底只是一念间,褚怿摒去旖思,催道:“走吧。”
容央仍不动:“我若偏不走呢?”
褚怿低头:“抱你。”
容央双眸蓦然睁大,瞪着他促狭的一双眼。
他不是开玩笑或威胁,他是真的会这样做,容央吸取前车之鉴,把人推开,阔步往前。
河边灌木丛生,小径上全是泥土,容央衣袂飞扬,潇洒两步后,立刻步履维艰。
碰巧有风卷上岸来,树枝草丛飒飒曳动,嘉仪帝姬高高提起裙裾,小脚慢挪,倏而臂弯披帛被荆棘一勾,倏而髻上流苏被垂柳一拂……褚怿在后盯着那双小心翼翼朝前试探的小脚,唇边笑又漫开,大步上前,自后把人拦腰一抱。
一记低呼响在耳畔,兼以温热气息黏上脖颈,褚怿定神,目视前方,横抱怀中人径直往船边走去。
容央勾住他后颈,愕然地看着他日影下的脸。
一如昨日,轮廓如雕,眉目英挺。
※
水声哗然,小小渔船摆动,褚怿把人放在船头坐下,转身去解木桩上的麻绳。
容央撩开白纱,看到船中整整齐齐摆放的各类渔具,外加两个笠帽。
金明池那日相遇的情形蓦然浮至眼前,容央耳鬓泛红,又羞又恼——原来这男人故弄玄虚的邀请,不过是让自己来陪他钓鱼!
渔船又动,顺着潺潺流水往下,离岸越来越远。褚怿在船头坐下,仍旧是那大喇喇的坐姿,一手搭膝上,一手去拿船中央的一顶笠帽。
抬头时,对上面前人特意掀开白纱,朝自己送来的恼怒眼神。
褚怿笑。
“你会喜欢的。”日光下,他丝毫不谦虚、也丝毫不客气地这么说。
容央不屑地瞥那些渔具一眼:“我若偏不呢?”
褚怿扬手戴笠帽,帽檐往下一压,暗影里,仅一双薄唇上扬:“我会让你喜欢的。”
作者有话要说: 度蜜月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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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嬉戏
水声潺潺,天幕浸入河中, 一抹抹流云在粼粼水波里流淌。
渔船飘荡在大河中央, 岸边垂柳掩映的农舍已渺小成一截小指,高贵的嘉仪帝姬端坐在小船一侧, 神容冷肃,从离岸至今,只有帷帽白纱被风吹动。
另一头, 男人笠帽遮脸, 鱼竿在手,颇为诚恳、也敬佩地开口:“这种坐姿, 不累?”
“……”嘉仪帝姬下颌扬起,白纱里,容颜愈显尊贵冷傲,“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等粗鄙之人?”
“粗鄙之人”唇微扯, 点头,下一刻道:“我事事村, 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容央警惕道:“你怎么知道这个?”
男人帽檐压得低,暗光中,依旧神色难辨:“有幸听人唱起过。”
容央盯着那双薄唇, 心潮涌动,一些片段不知是真是假,开始在脑海里翻涌……
这时男人侧头, 望着远处,忽然慢声道:“一川何绮丽,尽目穷壮观。山色远寂寞,江光夕滋漫……”
容央扬眉。
哟,刚刚还说他粗鄙,这会儿就吟起诗来了?
容央轻嗤,朝着他所望方向看去。
金乌西坠,水面余霞成绮,倒映着翡翠苍山,斑斓如画。
间或有水鹜成群飞过,洒下片片雪白痕迹,三俩渔船漂泊其下,有人垂钓,有人收网……
倒还真是“江光夕滋漫”。
容央心神一动,不觉撩开白纱要去细看,刚掀起一角,蓦然一震。
对面,男人眼神自笠帽暗处投来,也怪,分明看不清,可就是感觉那眼神充满戏谑,乃至挑衅。
——他是故意的。
容央深吸一气,按捺住赏景的冲动,放开手,帷帽白纱重新遮住面容。
偏不让他得逞。
褚怿无声一哂,视线落回水面,专注水下情形,此后再无一言。
容央百无聊赖,也跟着盯了水面一会儿,再朝岸边望去,留候农舍外的荼白、雪青等人已彻底渺小如粟,再无法分辨了。
无趣,太无趣了。
不是大放厥词会让她喜欢的么?
木桩一样地定在这都快半个时辰了,倒是钓一条活物上来给她开开眼哪!
容央心浮气躁,那一簇小小的火苗又在心底燃烧起来。
当下朝对面瞪去,便欲讥讽,船外哗然一声,水花四溅,一条足有小臂长的鲤鱼腾跃而起。
“鱼……”
鱼尾摇曳空中,洒落潋滟金辉,容央两眼放光,情不自禁倾身上前。
惊觉喜色外显,又忙敛容。
对面,褚怿唇角已挑,握着钓竿把上钩的鲤鱼送至她面前,淡然吩咐:“取一下。”
高贵的嘉仪帝姬目定口呆:“你说什么?”
褚怿重复:“取一下。”
高贵的嘉仪帝姬不动。
褚怿下颌微偏,示意周围。
周围是什么呢?
三三俩俩的渔船漂泊在大河上,展眼望去,几乎全是夫妇同船,或一人钓鱼,一人取鱼;或两人并肩撒网,收网……
他这个示意,很是准确生动,也其心可诛了。
容央依旧冷着眼,便欲反诘他们结伴捕鱼与我何干,对面人轻飘飘送来一声:“怕?”
容央瞬间被激中:“这有什么可怕的?!”
褚怿体贴地把鱼再往她面前一送。
容央:“……”
猎物颇大,求生欲更强,在两人对峙档口,已渐有脱钩之势。褚怿却仍不紧不慢,指点道:“一手拿鱼,一手取钩,鱼篓在你面前。”
那慢条斯理的语气反倒把容央弄得心焦。
眼瞅着那肥美的鲤鱼确乎要逃生成功,扬长而去了,容央又气又急,千钧一发间,终是狠下心肠,朝前扑去。
然而,双手一触鱼身,竟是黏湿阴冷至极。
容央厌恶地瞪大双眼,撤开手,又强压恶心覆回去。
一时鱼尾狂曳,水珠乱溅,容央一双小手在上面抓抓放放,滑来滑去,整个人抖如筛糠。
褚怿笑,笑声低低,前所未有地刺耳恼人。容央恨极,双手用力一掐,抱着取下鱼后扔过去打爆他头的决心钳住鱼肚。
下一刻,铁钩脱嘴,容央和鲤鱼双双大喜。
于是,前一个往下使劲,后一个往外使劲;前一个初生牛犊,后一个狗急跳墙。较量到最后,还是后一个略胜一筹。
“啪”一声,鲤鱼尾巴一挣,在帷帽白纱前潇洒摆过,伴随一记惊叫,飘逸地跃回水里。
“……”
容央愤然撩开白纱,抓住船沿俯身去追踪,然而除开几圈涟漪外,水里哪里还有那东西的半丝痕迹?
容央怒火中烧,坐回原位:“你重新钓!”
褚怿格外爽快:“好。”
日影西斜,丝丝余晖洒落水面,容央趴在船边,透过白纱细看水下情形。
不多时,零零星星的水泡在河面冒开,潋滟金波里,一条肥鱼极快从眼底游过。容央双眸顿亮,不自觉把帷帽白纱往耳后掖去,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一动不动。
褚怿坐在对面,握着钓竿,静静看她浸在暮光里的侧脸。
少女的脸还没有完全脱去稚气,浅浅卧蚕下,面颊分外丰满,唇角咧开时,脸蛋耸起,两个圆圆的起伏,如冬日捏成的雪团,又或是冬夜时吃下的浮圆子……
褚怿口中略干,想,大抵是从她的脸颊联想到那甜滋滋的浮圆子的缘故,便有意不再看。
这时容央扭过头来,压低声责备:“鱼都快跑完了,你怎么还没钓上来?”
褚怿只得又把视线转回去,对上那微恼的目光:“如果殿下是鱼,会咬那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