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枕边人淡然地道:“殿下若是想挠人,直接上手便是,臣保证不躲,不恼。”
容央心道谁想挠你,人却抱着被衾坐起来了。
褚怿双眼微开一条缝,对上那双滚圆的大眼。
容央上下把人一扫,坚决地公布:“我不挠你脚心,我要挠胳肢窝。”
褚怿大义凛然:“随意。”
容央哼道:“那你倒是把手拿开啊。”
褚怿这回眼睛全睁了开来,看着对面人,把环在胸前的双臂往两边一放。
容央窃笑,立刻俯身朝那觊觎已久的地方偷袭过去,不攻不知道,一攻,才知这碉堡竟是这样的坚硬如铁。
而更气人的是,攻了半天,那人还浑然没有反应。
容央瞠目,又用力顺着他胳肢窝往下挠了挠,褚怿平躺着,眉都没动一下。
容央怒道:“你为什么不笑?!”
褚怿四平八稳:“并不想笑。”
容央:“?!”
这算什么回答?!
容央偏不信这个邪,目中精光一聚,复又顺着他侧腰往下袭去,继而越界至小腹。
便在这时,手腕突然被他擒住。
容央冷笑抬头:“你干什么?是你说不躲,不恼的!”
暗夜里,他一双眼深沉如晦,闻言似笑非笑:“再往下,怕你恼。”
容央懵然,顺着两人交触的地方看去,脸上顿时如水沸腾,险些冒起烟来。
褚怿松开手,容央立刻转身钻回被衾里去,背对着他佯装无事发生。褚怿笑,双臂抱回胸前,调整气息压下旖念,继续入眠。
不多时,身侧又一阵竜窣声。
褚怿转头,果然对上一双晶亮的、丝毫睡意也无的眼。
“你家里人为何连你的床帏之事都要管?”她突然来这么一句,愤愤不平、气势汹汹的样子。
褚怿欲言又止。
容央恼火:“眼下是监督床帏之事,那日后是不是连何时有孕,何时生产,乃至所生是男是女,总共会生几个她们都要来管?”
褚怿:“……”
容央一股脑轰炸完后,又后悔起来,论理说,上述一串的事的确是夫家要管的,不过她毕竟是一国帝姬,且有独立的帝姬府在外,应该可以有点自治权、隐私权吧?
褚怿静静看着她,还是没有回应,容央在这沉默中感受到一股不安来,再次抱被坐起。
褚怿唇深抿,跟着坐起来。
帐幔里,两人四目交接,暗流涌动。
“父亲只我一点血脉,奶奶的确盼子心切。”
褚怿顿了顿,直言:“侯府缺子嗣,缺男人。”
他坦然告知,平直的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态度,反倒是容央怔了怔,想起今夜在席间所见
人头攒动、座无隙地的厅堂里,能为忠义侯府挣功名、传封荫的血脉,的确寥寥无几。
可是……
容央颦眉:“她们没生儿子吗?”
褚怿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答:“生了。”
容央便更费解府中缺男人一说:“那人都到哪儿去了?”
褚怿敛容,静默答:“死了。”
烛火昏暗的床幔里蓦然一片阒寂,仿佛一切声息都沉入了他那双平静的眼睛里,容央骇然垂落眼睫,一些被搁置的片段涌上心头。
“庆义十三年冬,关南高阳一役,父亲命丧降将韩德晖刀下。庆义十六年开春,先帝下令攻辽夺城,二叔身先士卒,就义于云中山。三叔领兵前往支援,穿越赤溪涧时,逢大雾,被埋伏四周的贼兵截杀。
“平熙八年夏,居庸关告急,褚家军奉旨驰援,二叔长子在战中殉国,半年后的大捷中,又重伤去了一个。三叔共四个儿子,已从军的有两个,一人殁于前年的涿州之围,一人殁于今年的金坡关。四叔还没成家,亦无妾室,膝下至今一无所有。五叔六叔的儿子尚且年幼,最年长的就是今夜宴上的褚恒。
“褚家有规矩,最晚弱冠、最早束发便须前往关城参军,我这一辈,在关城戍守的共六人,而今已故四人。四人之中,无一人年过弱冠,无一人成家,无一人有后。”
长夜如封,褚怿平静道来,低哑的声音里裹挟着滔天的浪,一下一下地卷落在容央耳边。
——四人之中,无一人年过弱冠,无一人成家,无一人有后。那意思便是还不到二十岁,他的堂弟们就已殒命于疆场?
心脏登时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容央几次如鲠在喉,最后心虚气弱,小声支吾:“那、那你倒是,还挺厉害的……”
褚怿看过去,盯着那双颤抖不安的睫毛,扯唇一笑。
容央更加尴尬,突然想起刚刚他说从军的年龄最早是束发,便岔开话题道:“可我听说,你参军时才十二岁的?”
褚怿默了默:“嗯。”
容央不解:“怎么会那么早?”
十二岁,还远远不及束发。
褚怿道:“想去看看,那地方究竟长什么样。”
那让他父亲一去不回的地方,那把褚家男儿一个个埋葬的地方。
帐外烛灯似乎又熄了一盏,里面光线昏黑下来,褚怿眸中的光也随之一黯,只那声音里依旧有笑,几分冷然,几分自嘲。
容央更有一种苦不堪言之感。
时辰应该很晚了,窗外的风都走了,容央抱着被衾躺下来,褚怿也躺下来,两人望着帐顶,一时无话。
不知多久,容央突然道:“你回京,是特意来成亲的?”
褚怿手臂习惯性地往脑后一搭:“嗯。”
容央吞口唾沫,嚅嗫道:“那你……是不是也很想要一个孩子?”
褚怿闭上眼:“不重要。”
容央扭头。
怎么会不重要?
“十月怀胎是你,辛苦生产是你,日后陪伴养育,多半也还是你,所以生不生,何时生,也都在你。”
茫然中,他声音落入耳里,语气之笃定,态度之温和,让容央愕然。
他明明很需要子嗣,明明有很重的担子,可是这一刻,他却说他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愿不愿,她想不想……
容央胸口又酸涩起来,缓缓侧过身,在他衣袖上拉了拉。
褚怿睁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刻,面前这双明眸竟有几分温柔。
“我会给你生孩子的……”
夜里,她突然极小声地向他承诺。
却又话锋一转:“但现在还不成。”
褚怿眉峰挑起。
容央郑重地道:“我还没喜欢上你呢。我只会和我喜欢的人生儿育女的。”
褚怿哑然,想起在农舍小院外的那个夜晚,低低一笑:“是,还没一将功成,一雪前耻。”
他这一次是真的笑了,眉眼舒展,眸底的冷气在弥散。
容央看痴一瞬,反应过来后,又不迭腹诽:笑什么,说得好像只要他一将功成,就一定能得她芳心似的。
心念转动间,思绪飘开,容央勾住一撮发丝,曼声道:“不过要是日后我们有了孩子,那定是这天下最招人喜欢、最受人仰慕的孩子。男的呢,一定最英俊;女的呢,一定最可人。毕竟我这么美,而你……”
偷偷瞟过去:“也还是不赖的。”
褚怿勾唇:“听着似不如你。”
“本来就不如我。”
“哦?”
容央看着他睡颜,欲言又止。
月光幽淡,他闭着眼,安静地躺在枕边,一张英俊的脸就近在眼前。容央蓦然想起大婚那夜,她偷偷看他侧脸轮廓的情形,想起自己在月光下,隔空去描摹他的脸……
那一夜,她想到的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大漠孤烟,铁衣披雪。
这一刻,她想起华灯璀璨,烟火人间。
褚怿倏然睁开眼。
月照朦胧,两人的目光就这样毫无防备、也无需防备地交汇了。
容央脸骤红,腾一下背过身去,瓮声:“不许越界。”
褚怿的心在怦动,垂眸,提醒对方:“头发越界了。”
容央把散在身后的头发捞回去,小身板倔强地侧卧着。
褚怿笑,转回头去入睡。
他睡不着,可他第一次觉着,其实睡不着的夜,也可以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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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四叔
夜阑人静, 褚怿披上一件外袍, 信步往府中湖心亭散心。
忠义侯府建府多年,庭院各处的草木都十分繁茂,褚怿形影茕茕,漫步在重重树影下,听着起伏在暗处的蝉声、蛐蛐声、蟋蟀声,思绪冗长而繁杂。
临近湖边时, 心神一敛。
如钩银月倒映水中,清辉粼粼, 树影婆娑的湖心亭内,一人背对岸边独坐, 桌上两盘小菜,一壶小酒。
岑寂的夜色中,有低低曲调顺风传来, 是那人在亭中哼着小曲。
褚怿压下心中震愕,定睛又把那身影辨了片刻, 确定的确是那人后,哑然一笑。
下一刻,阔步上前。
檐角灯笼被夜风吹动, 亭中人膝上的婆娑剪影跟着摇曳不休,伴随他敲打在石桌上的节拍,身后传来青年的调侃:“四叔还是一如既往会赶时间。”
不早不晚,偏偏等端午家宴结束后赶回府来。
那悠扬的曲调一顿,亭中人哼笑:“那不然, 再给她们轮番逼一回婚?”
灯影绰绰,四爷褚晏一张侧脸映在月中,鬓黑如漆,眉目分明,笑起来时,胡茬拉碴的嘴角展开浅浅的笑纹,其中一条里,藏着个圆而深酒窝。
他而今年三十有二,于普通男子而言,早已是为人慈父的年纪,而他孑然一身,落拓潇洒,眼角眉梢依旧留存着少年时的明朗热烈。
便如此刻,分明是一副披星戴月、餐风宿雨的不修边幅之态,可那一言一笑里,却无半丝奔波的疲惫和被弹劾的惶然。
甚至还小菜备着,小酒喝着,在所有人为他悬心的时刻,坐在这儿漫声轻歌。
褚怿苦笑,上前道:“是劫躲不过。”
褚晏正提壶倒酒,闻言长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我养了十年的狼崽子,给她老太太用美人计一使,转头就倒戈了。”
褚怿很自觉地拿一个酒杯送过去,不答。
褚晏斜他一眼,一面给他把酒满上,一面道:“不过看来小狼崽过得不大好,不然怎么软玉温香在怀,不在那儿春宵一梦,反来这儿同我一糙汉乞酒喝?”
褚怿回味“软玉温香”四字,淡哂,然琢磨着“小狼崽过得不大好”那句,又忍不住反驳:“没有。”
说罢,把酒一口饮下。
褚晏抬眼:“哦?”
怀疑态度不言而喻。
褚怿笑而不语,搁杯道:“朝中已有近半言官就上官岫假公济私、党同伐异、酒后失言等罪上书弹劾,但山西杀降一事还是沸沸扬扬,四叔准备如何应对?”
上官岫官至正二品参知政事,人在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照理说,发动大量言官对其进行弹劾,足以在朝中掀起一层骇浪,然这份影响力跟打着戴罪立功的名号前往山西平乱,却擅自改变招安军令大肆屠戮的褚晏相比,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
更何况,后者还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
端午休沐只三日,三日后一上朝,褚晏必成众矢之的。
话题转至公事,褚晏眼底那抹痞笑依旧不减:“能怎么应对,自然是老老实实负荆请罪去,争取能落个宽大处理了。倒是你,明明派人三令五申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怎么偏还插手进来?不知道你自己是老太太的心肝肉,侯府的命根子?”
褚怿道:“覆巢之下无完卵,正是知道,才不得不插手干预。”
褚晏扯唇,这话听着怎么这样刺耳?
“是,老四叔办事不力,让你小子操心了。”
褚怿又倒酒:“举手之劳。”
褚晏额头青筋跳动,按捺住揍人的冲动。
自己养大的崽,活该,活该……
“四叔为何杀降?”酒壶放下,褚怿切入正题,亭中氛围悄然肃静。
褚晏把手里的一杯酒灌下,扬眉:“若是你小子在,只怕还不止是杀降那么简单。”
大鄞虽然繁荣,民间暴*乱却屡禁不止,至今上践祚时,已成稀松平常之态,究其根本,除少数地区的确有天灾祸人、官府压榨,迫使大批难民不得已走入绿林外,所谓招安的平乱政策亦是暴*乱的诱因之一。
所谓招安,即朝廷用钱帛、官位对起义、作乱的暴民进行劝降,以令其归顺朝廷,化干戈为玉帛,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暴*乱。
于领命平乱的官员而言,动用国库化解恩怨,进而功德圆满,加官进禄,自然是一桩美事。而于被招抚的绿林,何尝不也是因祸得福?
走投无路?发动叛乱,等待招降就是路。籍籍无名者,赐生全,赏钱帛;颇有能耐者,赦罪名,加录用;至于那作乱多、罪孽深、声名大的暴民首领,朝廷抛出的诱饵自然也就越大越香,谈得妥,封官进爵不用愁。
——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
不知是从何时起,民间开始盛行这样的一句歌谣,唱到后来,更是明目张胆,由“要高官,受招安”丰富为“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杀人放火,受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