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做将士的忙告别,做亲友的忙饯别,国朝百姓又不大兴在自家里闹腾,那最后闹腾起来的自然就还得是这四衢八街。
  平日里本就生意兴隆的百味斋,一时也就更热闹了。
  马车在店门前停稳时,牌匾底下正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荼白暗暗咋舌,劝容央在车中等候,自己下去采买,然而容央却不肯,非要亲手置办,半点都怠慢不得。
  荼白无法,只好吩咐护卫上前通传,继而和雪青一并搀容央下车。
  帝姬亲临,喧嚣的店铺前立刻静下来,众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给那行鲜衣绿鬓的少女让开一条大道。
  国朝最美丽、官家最疼爱的嘉仪帝姬怎会莅临这挤挤攘攘的一爿市井?
  众人惊疑不定,一双眼越发瞪直。
  及至当中那位璀璨夺目、气质卓绝的女郎傲然走近,及至那双顾盼生辉、澈似秋水的美目映日流波,众人方幡然回神,急匆匆低下头去,捧着一颗嘭咚乱跳的心暗呼美极。
  容央倒是习以为常了,只是入店后,还来不及欣赏一下这间令褚怿念念不忘的店铺,就给两人——确切来说,是一人,攫去了注意力。
  内室垂幔前,褚琬拉着林雁玉的袖口,腿往里迈,脸往外偏,一双眼瞪得滚圆滚圆的,俨然一副来不及溜走的架势。
  反倒是林雁玉,不急不躁地捧着两盒糕点站在那儿,衣容整肃,意态亭亭。
  “你怎么会在这里?”
  容央袖手立着,眼盯着林雁玉的眼,整个人立刻散发出一股不怒而威的冷意。
  后面的褚琬显然是有些怕了,也心知躲不过,脚收回来,梗着脖子应:“我们……自然是来买东西的。”
  容央不做声。
  雪青道:“二位也是出身斐然的官家小姐,不知道面见帝姬,是需要行礼的么?”
  褚琬胀红脸,饶是林雁玉相对泰然,拉着她屈下膝,规规矩矩地道:“民女林氏,见过帝姬殿下。”
  褚琬脸色由红转青,低下头闷声行礼,容央懒得管她,注意力只是在林雁玉身上。
  如果没有看错,此刻被林雁玉捧在手上的那两盒糕点,正是褚怿素日里最爱吃的蜜糕和献餈糕。
  荼白是熟悉那两样糕点的包装的,一眼看过去,立刻也就明白没什么帝姬周身气场会变了。
  “林姑娘也喜欢这家铺子里的蜜糕么?”
  荼白扬高声调,虽然是婢女一个,但那双细长黑眉一横起来,气势也是汹汹。
  林雁玉那双捧糕点的手不由蜷了蜷,继而深吸口气,答:“不是。”
  荼白:“哦?”
  林雁玉应该也并没有撒谎的打算,坦然道:“我是给悦卿哥哥买的。”
  话声甫毕,火光四溅。
  荼白压着心中的惊诧和恼怒,不及质疑,雪青道:“林姑娘果然体贴,知道驸马爱吃这家店铺的蜜糕,怕他离京后再吃不到,便亲自过来采买一些。听闻刘侍郎家中的六公子这回也是要上战场了,不知他平日里喜欢的又是什么吃食,林姑娘是买了,还是准备一会儿再去买呢?”
  两个月前,林雁玉被忠义侯府老太君以干孙女儿的名义许配给了兵部侍郎刘采吉之子,算算日子,下个月便该大婚,只是这回北伐一事声势浩大,这刘家的小公子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闻消息,二话不提,就披了甲,请了缨,把同林雁玉大婚一事全然抛去了九霄云外,活脱脱一匹脱缰的野马,任阖府上下怎么拉也拉不回。
  林雁玉对于这桩婚事,本就是有苦难言,很不情愿,被如此相待后,心中郁悒可想而知,这厢再给雪青一个婢女当众讽刺,纵然平素里定力不错,也不由气红了眼眶。
  “我对刘公子如何……也需要劳驾雪青姑娘来过问吗?”林雁玉声音微抖,本就楚楚可怜的一双杏眼给泪水洇湿后,又是怨愤,又是柔弱。
  雪青不为所动:“林姑娘对未婚夫婿如何,轮不上奴婢过问,那我们驸马爷的饮食,就轮得上林姑娘过问了吗?”
  林雁玉眸中噙泪,尽量保持镇静:“他是驸马,但也是忠义侯府的大郎君,是雁玉的悦卿哥哥,妹妹在哥哥出征前给他准备一些糕点,怎么就轮不上了呢?”
  褚琬哼道:“就是,哪怕是大哥哥本人在,恐怕也不愿意只做驸马,而不做褚家人吧?”
  林雁玉道:“且今日出门采买,雁玉和琬姐儿乃是奉老太君之命,除糕点外,一会儿还要去成衣铺里取前些时日给悦卿哥哥赶制的狐裘,殿下如果因为两盒糕点就在这里跟雁玉争风吃醋,那稍后……岂不是要定雁玉逾矩僭越之罪,惩而后快了?”
  容央面色冷凝,一双小手在袖中越攥越紧,荼白火冒三丈之高,怒叱道:“就凭你,也配跟我们殿下提争风吃醋?褚家大郎君既已尚主,衣食一块,就该由帝姬殿下全权负责,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越俎代庖吗?!”
  林雁玉绷着发白的脸,昂然道:“殿下准备,是殿下的心意。雁玉代替老太君准备,是忠义侯府上下的心意!殿下钟情之人有那么多人牵挂、照顾,该当欣慰才是,何至于如此心胸狭隘,小肚鸡……”
  “啪——”
  一记掌掴声响彻店铺,林雁玉捂着脸,偏着头,瞳仁空洞。
  褚琬骇然瞠目,上前扶住林雁玉后,朝容央瞪去:“你……你居然,你简直!……”
  “简直什么?”容央揉着发红的掌心,一错不错盯着褚琬,把后者盯得又怒又怕。
  “林雁玉。”
  容央突然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林雁玉的名字,对上她怨恨的眼神,慢慢道:“我记得最开始,你还是愿意唤我一声‘嫂嫂’的,但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又变回了‘殿下’。既然在你心里,我不算褚悦卿的夫人,只是这大鄞的帝姬,那今日,我就让你明白明白,什么叫做‘帝姬’,什么算是‘殿下’。”
  容央漠然说罢,转身道:“林氏雁玉出言不逊,当众辱骂于我,其心叵测,其罪难赦,掌掴二十,打。”
  守在店外的护卫闻言,立刻应声入内,把林雁玉和褚琬强行分开押下。荼白是最喜欢干这类体力活的,何况打的还是这早就让她牙痒痒的林雁玉,当下自告奋勇,上前开工。
  尖锐的惨叫顿时响彻店内,里里外外皆是一派沸腾。
  褚琬恨声骂道:“你这泼妇!你敢无缘无故打雁玉姐姐,大哥哥知道后,必定不会轻饶你的!”
  容央眼神阴鸷,不需开口,荼白已麻溜地一个转身,扬手给了褚琬一记耳光。
  “啊!”
  褚琬惊惶失措,捂着火辣辣的脸同林雁玉倒在一起,满脸皆是错愕。
  抬头时,正对上容央倨傲的目光。
  “我等着他不轻饶我。”
 
 
第92章 、训斥
  日暮时分, 褚怿从枢密院同知院事何定堃的议事厅中走出来,看一眼天边日头后,脚往枢密院大门走。
  百顺跟在后头,一副欲言又止、心焦如焚的窘态。
  褚怿:“有屁就放。”
  “……”百顺愀然, 瞄一眼褚怿脸色, 郑重道:“郎君今日, 只怕是回不去帝姬府了。”
  褚怿不疑有他, 只当是马军司那边又有紧急的军务,吩咐:“让李业思先对付着。”
  百顺道:“不是军所的事,是侯府……老太太派人来传了话,今日务必要把您带到。”
  褚怿转头, 眼神困惑。
  百顺极忐忑地同他对视一眼, 继而迅速把目光转开,褚怿收住脚步,伫立在枢密院大门外的那尊石狮前,眼神如隼。
  百顺芒刺在身, 不敢再瞒:“今早在百味斋,帝姬把林雁玉和三房的琬姑娘给打了……”
  褚怿眯眼, 显然错愕。
  百顺深吸一气,尽量不失偏颇地把帝姬在百味斋掌掴褚家二位小姑一事道来, 褚怿听罢,一张本就绷着脸愈冷得如浸霜一样。
  傍晚的风在两座石狮外呼呼地吹, 刮得满地蜷曲的枯叶飒飒飞飏,褚怿抿着唇,伸手按过发胀的眉心,垮着脸踩上马车。
  百顺捏着一大把汗,垂头跟上。
  ※
  从枢密院去忠义侯府, 路程只是去帝姬府的一半。
  马车照例是在东侧角门停,下车时,褚怿又问了一遍百味斋里的细节。
  及至那句嚣张的“我等着他不轻饶我”时,褚怿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脸绷得生疼:“真这么说的?”
  百顺“啊”一声,小心翼翼。
  这回换成褚怿欲言又止,脚踩在松叶铺积的青石地砖上,沓沓作响。
  也不是一回两回地跟她保证过自己不会对林雁玉起任何心思了,还动辄就给人激成这样,这气性也真是……
  褚怿无可奈何,想象起容央在店铺里撂狠话的情形,唇角又忍不住扯开。
  百顺冷不丁听到一声低笑,愈发惶然。
  褚怿收敛神色,往外示意:“去帝姬府传个话,今天先不过去了。”
  ※
  昔日里一派祥和的云澜苑上房外,头一回这样愁云惨雾,气氛森然。
  青松葳蕤的台阶下,跪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抽抽噎噎的褚琬,一个是深埋着头的林雁玉。
  察觉有人阔步走来,褚琬转头,哭得又红又肿的眼骤然亮得灿灿的:“大哥哥!”
  跪在对面的林雁玉一震,眼睛瞪大,却攥紧手把头埋得更低了。
  褚怿脚步放缓,往褚琬看去一眼,褚琬眼中泪水滚落,便欲诉苦,守在大门外的丫鬟丹心提醒道:“琬姑娘。”
  这一声出来,竟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褚琬抿紧嘴,不敢再做声,只眼巴巴地望着褚怿,一个劲儿朝对面使眼神。
  褚怿目光转开,略过林雁玉那张一派狼藉的脸,眉压低,抬腿走入上房。
  檀香缭绕的内室里,窗户洞开,垂幔飘拂,丝丝冷气钻入肺腑。
  文老太君平躺在栈窗对面的坐榻上,两眼望天,意态茕茕。
  褚怿上前把那扇窗户关上:“今日后厨是没做膳,所以奶奶要躺在这儿喝西北风吗?”
  “……”文老太君满脸的颓丧差点就绷不住,俩细眉一横,转开了脸。
  褚怿踅身回来,把榻边的一床毛毯抖开,弯腰给她盖上。
  文老太君脸对着墙壁,低哼一声。
  褚怿退回窗前那把交椅坐下,静静听候发落。
  文老太君那厢静默半晌,方幽幽开口:“门外那俩东西,都看着了?”
  声音低而哑,轻且慢,一半戏谑,一半委屈。
  褚怿“嗯”一声,情绪不明。
  文老太君很想转脸去看,却又感觉这个动作有损刚刚毅转脸时造起的气场,生生忍着,尖声尖气:“当众冲撞皇家帝姬,乃是重罪,被临街掌掴,更有损家风,辱没门楣,我罚她二人长跪一夜,禁足一月,誊抄《女则》百遍。这个处置结果,你可满意?”
  褚怿点点头:“可以。”
  “……”
  文老太君懵懵地瞪大眼,霍然掀开毛毯,一鼓作气坐直起来。
  褚怿对上那气势汹汹的眼神,不动。
  文老太君冷声:“你再讲一遍。”
  褚怿默了默,开口:“帝姬是君,我等是臣,臣忤逆君,自然该严惩重办,以儆效尤。”
  文老太君怒极反笑:“好一个她是君,我们是臣,我看你这褚大郎君当得不怎么样,当驸马,倒是当得称职得很!”
  褚怿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回。
  如此更把文老太君气得火冒三丈,麻溜地拿过榻边鸠杖,往地上一捶:“自从大婚以来,你这胳膊肘就是一日日地往外拐,先是为她不顾褚家香火,执意不肯纳林雁玉做妾,后是为她不顾侯府颜面,满嘴君臣,大义灭亲!他日,是不是祖宗都不想再认,只管趴在她那石榴裙下醉生梦死,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搞不清了?!”
  褚怿下颌绷着,喉结滚动,文老太君的叱骂犹自不停。
  “你以为你在这儿表着忠心,至死不渝,那小殿下就真的热泪盈眶,铭感五内了?她要真的对你全心全意,今日这事,就不会丝毫不顾及你褚悦卿的脸面,当众把褚家人羞辱成这副德行!”
  “……”
  “还袒护着什么君是君,臣是臣……你既知道她是君,就该知道君心难测,皇家薄情!你看看那名声大噪的静淑帝姬,成婚不过一年,身边的小白脸就换了一个又一个!你又敢保证,你枕边的这一个不会朝秦暮楚,把你作践成下一个吴嵘么?!”
  褚怿遽然掀眼,眸底寒芒迸射。
  文老太君冷笑:“怎么,当我是狗吃煎饼,胡扯?你别以为我坐在这屋里,就听不到外面的风声!那细皮嫩肉的小郎中,是叫奚长生,对吧?前两个月,刚在皇后娘娘那儿立了头功,京城里多少贵胄请都请不去,偏隔三差五趁你不在去叩帝姬府的门,两条腿往里面一迈,动辄就是三两个时辰,要说他俩没点什么,你自己信吗?”
  褚怿双眸锐亮如镞,绷紧的下颌处隐约可见肌肉颤动,先前文老太君训斥那么多,都没怎么撼动到他,然此刻这一番嘲讽诘问,却密针一样地扎满了他的心。
  许多莫名的细节野草一样在脑海里疯长起来,褚怿压制着,铲除着,梗着声道:“奶奶叫我来,如果是想说这一番话,那就到此为止吧。”
  文老太君看他面色铁青,明显是动怒之态,自也知刚刚那段话十分尖刻,有伤他自尊,但不提,又实在如鲠在喉。
  “再过两日,便是褚家大军启程之日,你这一去,短则半载,长则数年,帝姬独守京中,谁敢保证没个琵琶别弄的时候?你要是气度恢宏,全不在意,那就当我老太婆今日是在撒骚放屁,你要是还有点褚家儿郎的血性,就趁早把那心收回来,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究竟还要不要做那个赤胆雄心、金刀铁马的褚家大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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