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水怀珠
时间:2021-02-01 10:02:11

  这一句话,当时明显地刺痛了褚晏。因为很多年前,本该属于褚晏的那一桩天赐良缘就是因为战功而被帝王没收的。
  那是褚晏一生的憾,一生的愧,一生的痛。为这些遗憾,愧疚,痛苦,他可以坚守十年,孑然一身,他对那桩姻缘的不舍,官家看得比谁都清。
  真把赵慧妍许配给他?
  不是的,作为父亲,他不会愿意把一对女儿嫁给一对叔侄,不会想去触碰容央的利益;作为帝王,他也不会允许一大将门娶走皇室里最尊贵、最重要的两位嫡帝姬。
  他只是在赌,或者说在逼。赌褚晏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娶赵慧妍,逼褚晏用如今的战功来换昔日错失的姻缘。
  “他跟明昭,也蹉跎有十一年了。”官家屈指叩着桌案,慨叹道,“当年明昭为断他念想,一意孤行下嫁周弘应,婚后受尽屈辱,几度万念俱灰。要说那时他是要撑起褚氏一族,身不由己倒也罢了,如今褚泰之子褚悦卿已名扬内外,朕也承诺过不会因驸马的身份褫夺他的军权,那他褚晏怎么就不能放下担子,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崔全海默然不语,官家道:“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看看,这侄子都要做父亲了,他还在那光杆儿一个,再这么拖下去,明昭就是想给他留个后,也是心有余力难从……”
  官家凝着虚空,眸光渐渐冷肃:“十年前他舍不得换的东西,该是时候换了。”
  是体谅朝臣,成全眷属,也是弹尽弓藏,收缴军权了。
  崔全海百感交集,想起昔日那个炙热飞扬的少年,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疼惜,他很想劝官家再大度一点,仁慈一点,或者再念旧一点,可是诏书刚下,时局已定,帝王不会接受一个功高震主的外戚,赵彭要想把储君的位置坐稳,褚家就必须要有所牺牲。
  夏日炎风吹入大殿,官家端起那碗金橘团就饮,垂幔那端,一内侍自殿门外颔首行来,道:“启禀官家,恭穆帝姬回宫了。”
  官家点头,道:“如何,可是到侯府探望褚晏去了?”
  内侍道:“恭穆帝姬今日先是去了入云楼,后坐在车里把汴京城逛了个遍,但并不曾下车,也不曾去侯府。”
  官家疑云丛生,蹙眉:“她去入云楼干什么?”
  内侍道:“是被嘉仪帝姬约去的,同去的还有明昭长帝姬,只是二位帝姬比恭穆帝姬走得早,大概提前一个时辰就各自回了。”
  崔全海听罢,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果然官家眸色沉下,搁下那只白釉瓷碗,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闷热的大殿里一刻间阒静下来,冷凝下来,崔全海笑着打破僵局,道:“看来还是褚大将军沉得住气。”
  官家哼道:“自己闷在家里不动,靠两个女人给他鞍前马后,算什么大将军!”
  官家一听就明白,容央和明昭是去游说赵慧妍改变决定的,虽然事先也有预料,但是亲耳听到自己最偏爱的妹妹和女儿为他褚家人煞费苦心至此,心里还是有气难消。
  崔全海劝慰道:“既然官家打一开始就没想给恭穆帝姬赐婚,让明昭、嘉仪二位殿下去劝一劝也是好的,省得最后婚赐不成,恭穆帝姬心里难受不是?”
  官家把书案一拍:“那要是慧妍一下被劝服,跑到朕跟前来说不嫁了,朕还拿什么逼褚晏上缴军权?!”
  本来今日册封赵彭做储君,就是拿定主意要从褚家这里收缴一部分军权上来的,现在倒好,极有可能鸡飞蛋打,白白送他褚家一个太子做筹码。
  崔全海张口结舌,这一回,是真不知该如何劝了。
  ※
  日上中天,一艘小小的渔船停泊在金波滺湙的水面上,暖风吹过岸边蘸水的垂柳,唰唰的绿柳摩挲声里,夹着农舍里嘎嘎的鸭叫。
  赵彭一袭纤尘不染的月白色锦袍,惊恐地站在一群仰头乱叫的小黄鸭里,容央戴上帷帽走过来,很鄙夷地朝他瞥一眼,训道:“战场都上过的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呢?”
  钱小令尽职尽责地驱赶着鸭群,给赵彭博出一条“生路”赶至容央后面:“不是说好的来吃鱼么?怎么全是这些瘪嘴怪?”
  容央哪知道今年老翁养起了鸭,赵彭小时候溜御膳房,被挣出笼的大肥鸭扑倒过一次,打那以后就谈鸭色变。容央整理他衣襟,安抚:“瘪嘴怪多大一只,你多大一只,再者,有它们也不影响你吃鱼,你要实在看不惯,也让老翁杀来下酒就是了。”
  赵彭盯着那一堆毛茸茸的小东西,蓦地感觉出一丝残忍来:“还那么小……”
  容央道:“不够吃?没事,那就多杀几只。”
  “……”赵彭喉结滚动,心道果然是做了将军夫人,往日的少女慈悲都全被褚怿吃去了。
  吃了容央“少女慈悲”的当事人从后走来,手里提着钓具、斗笠,赵彭一把抢过斗笠戴在头上,道:“你在这儿休息,我跟姐夫去钓鱼。”
  容央立刻拒绝。
  赵彭指着她肚子道:“你都这样了,还去船上凑什么热闹?”
  容央瞄他一眼:“是你去凑热闹吧?”
  赵彭佯装听不懂,大步朝河边走,容央气结,褚怿淡笑:“一块儿吧。”
  容央道:“一会儿姑姑要来,找不着人怎么办?”
  褚怿揽她往前,道:“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容央仰头,道:“什么叫来不了?”
  蓦地捕捉到褚怿眼里的促狭,容央福至心灵,双眸一亮。
  这次郊游,明昭既然答应出行,另一人肯定就会伺机而动,所谓“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多半便是指那人会在半道上对明昭“下手”了。
  容央又欣慰,又鄙薄,眯眼道:“你们褚家人怎么这样?”
  褚怿道:“哪样?”
  容央道:“蛮横。”
  褚怿啼笑皆非,道:“我对你,蛮横过?”
  从大婚到怀孕,哪一个细节不是极尽尊重的?
  容央偏道:“就是蛮横。”
  褚怿勾唇,低头贴她耳朵,悄语了一句,容央脸颊蓦地爆红。
  尚不及反诘,猛地听得赵彭在船上一声大咳,二人循声看去,褚怿笑得更嚣张。
  ※
  农舍东去三里的一片槐树林内,明昭坐在马车里小憩。
  车轮碾压在泥石铺就的土路上,颠颠簸簸,明昭睡得十分疲累,正打算不歇了,唤帘外的敛秋、拂冬进来讲些话,车身倏地一震,继而紧急刹停。
  明昭抓紧窗沿,险些朝前扑倒。
  “敛秋?”
  明昭出声,外面却不知是何情形,竟听不到敛秋、拂冬或是车夫的回应。
  明昭精神立刻紧绷起来,正欲上前查看,一人踩上车板,掀帘而入,登时在逼仄的车厢里投下大片暗影。
  明昭仰头,眸底情绪几度变化,最后冷声道:“你干什么?”
  褚晏屈膝蹲下,放落车帘,一双深棕眼眸在暗处愈显深亮。
  笑时,那酒窝也更显深了。
  “打个劫。”
  作者有话要说:    赵彭:说好的请我来吃饭,实则又是到处吃狗粮(摊手)。
 
 
第111章 、决定
  “昨夜慧妍去找爹爹悔婚了。”
  燥热的风裹着河水的腥气吹在脸庞上, 赵彭坐在渔船一头,扶着船舷说道:“据说把爹爹气得够呛,当面没发作, 等人一走,连摔了两杯茶, 我就不明白了,慧妍决定不嫁褚四爷, 爹爹应该高兴才是, 怎么就气成那样?”
  微风撩开帷帽前的白纱,容央拉上,遮住微翘的嘴角, 心虚地道:“爹爹一向不喜欢出尔反尔,或许是气慧妍善变,有点把婚姻当儿戏吧。”
  赵彭想想,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说得通了。
  容央道:“有说改成嫁谁吗?”
  赵彭摇头:“没说, 只是决定不再入侯府,大概想嫁谁,她自己心里也还没数吧。”
  容央眼眸微动,点头不语。照赵慧妍那脾性, 肯定是不可能转头就从善如流的, 便是心里被说动, 也多少要摆两天架子,能尽快去官家那里改变主意,就已是很不错了。
  耳畔水声哗然,是褚怿起竿收鱼,容央喜上加喜,拿来鱼篓, 熟稔地取鱼下钩。赵彭扬着眉瞅着,嘴里啧啧有声。
  容央不以为意,顾自忙完,转头看时,褚怿大喇喇晒在烈日底下,一张俊脸俨然被曝晒得红了。容央撩开帽纱,盯着他额头、脖颈的汗,又瞅瞅天上日头,再朝赵彭看去。
  赵彭对上她眼神,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容央斩截道:“把斗笠摘下来给你姐夫戴戴。”
  赵彭微吸一气,容央蹙眉:“听到没有?”
  赵彭扭扭捏捏,瞄一眼帽檐外的炎日,万般不情愿。
  褚怿解围道:“不用。”
  容央心疼:“你都晒成这样了!”
  又看赵彭,眼神严肃,很有“别不懂事”的威胁之意。赵彭喉结滚动,转开眼扣住帽檐,不及摘,褚怿重复道:“不用。”
  赵彭立马把手撤开。
  容央板住脸。
  赵彭道:“姐夫一直就这样的,横戈跃马、槊血满袖的一大悍将,你当是我这等小白脸么?”
  为保留一顶斗笠,竟不惜自贬为“小白脸”,这等“能屈能伸”的品格,也真是万里挑一了。
  褚怿勾唇,上好鱼饵,重新抛竿。容央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剜赵彭一眼,掏出丝帕给褚怿擦汗。擦额头,擦鼻梁,擦下颔……擦得那叫一个情意绵绵。
  赵彭心里头直冒酸气,拉低帽檐,暗影里只听得前头二人低低切切
  “你是生来就有点黑,还是后来晒黑的?”
  “晒黑的。”
  “那我看你身上也不白。”
  “跟你比自然不白。”
  赵彭咳一声:“军营里训练都是光膀子的!”
  容央摸摸肚子:“我要生一个白的。”
  赵彭:“不是又黑又白的就好。”
  容央“……”
  容央白他一眼,把丝帕揣回衣襟里,摘下帷帽来挡住炎日,跟褚怿一块遮阳。褚怿表示不必,容央偏不肯,靠在他肩头软言软语。
  赵彭身上一个劲儿发麻,又咳一声:“那个,礼部这两日一直在忙,我派人打听了一下,爹爹像是有意要我成婚了。”
  容央跟褚怿讲着小情话,闻言很敷衍地哦一声:“那你自己想成吗?”
  赵彭心道本来是不想的,可看你俩在这腻腻歪歪,答不想倒像是辜负你俩了,扯唇道:“想倒也想,就是不知道怎么挑。”
  挑?
  容央挑眉,终于慷慨地看了过来。
  赵彭得意地整理衣袖:“想嫁的人太多了。”
  “……”
  褚怿唇峰扬起来,给这很“容央式”的苦恼捧了个场:“殿下龙章凤彩,兰芝玉树,他日又将御宇四方,福泽天下,朝中对殿下寤寐思服的小娘子,自然是多如过江之鲫的。”
  赵彭对这个捧场十分受用,展笑道:“话虽然如此,但人选多起来,对我这挑的人来说,总是一份苦恼嘛。”
  容央呵呵道:“谁不是这样苦恼过来的。再说了,这太子妃的人选能完全由你自己定么?最终娶谁,还不是要看爹爹的旨意?”
  赵彭恼道:“那怎么能行?万一他定一个我看不顺眼的,我这后半生还过不过了?”
  容央老成地道:“看不顺眼又怎样,我最开始看你姐夫也不顺眼啊。”
  又对褚怿道:“你看我也不顺眼吧。”
  褚怿唇微动:“没有,打第一眼起就很喜欢。”
  赵彭:“……”
  容央大眼灿亮起来:“那你当初还否认?”
  褚怿:“口是心非嘛。”
  赵彭忍无可忍:“这鱼什么时候钓完?!”
  二人异口同声:“还早。”
  赵彭:“……”
  ※
  蝉声大躁的槐树林里,风吹动满地光影,一匹枣红骏马信步走至林外,沿着灌木丛生的河岸逆流而上。
  褚晏把明昭圈在怀里,策着马道:“喜欢红衣,还是绿衣?”
  明昭道:“什么意思?”
  褚晏道:“办婚礼。”
  明昭遽然颦眉,转头去看他神色,一丝日光从他眸心掠过,他眨一下眼,笑得静默。
  “我觉得你穿绿的好看,我穿红的好看,要不就这么定了吧?”
  大鄞这些年时兴男红女绿,婚服不像前朝,新郎官和新娘子都一律的大红喜服。明昭素日里爱穿藏青、黛紫、深绿等色,在褚晏看来,那深如绿潭、美如沉璧的一袭嫁衣,就是给明昭量身打造的。
  明昭盯着褚晏的眼睛,按住心里的波澜,转回脸道:“又开始发疯了吗?”
  褚晏也不恼,依旧笑:“不是一直疯着的嘛。”
  明昭绷唇不语,眼底有隐忍之色,静了片刻才道:“如果是为了避开官家的赐婚,大可不必。”
  褚晏不做声,明昭道:“莺莺已劝过赵慧妍,她如识趣,会请求官家收回成命的。”
  她很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主动地跟他解释,主动地劝他宽心,语气也不再是倨傲冷峭,平静里,是阔别多年的体贴。
  褚晏却道:“小辈们一叶障目,你也跟着自欺欺人么?”
  明昭眉心收拢,褚晏打量着四下天高水阔的风景,漫不经心地提着缰绳:“官家哪里是要招我做女婿?飞鸟尽,弹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北伐大捷,三殿下受封太子,忠义侯府风光无限,我不交权上去,大鄞最能打的褚家军就是三殿下的囊中物,你觉得,一个还在壮年的帝王,会眼睁睁看着朝中最大的将门被一个初露头角的儿子攥在手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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