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又高级的蘑菇才不会做傻事。
她踏出正屋的门,缓缓游荡在长廊上。
视线转过一圈,定在了庭院西南角的桂花树下。
桂花树背面挨着一条木廊,那里的土壤看起来十分肥沃蓬松,周围晒不到太阳,潮湿舒适,地面还铺了一层落叶和细碎的桂花瓣,一望就很香甜。
她弯起了眼睛,用力摇了摇脑袋。
“簌簌!”
身为一只成熟的蘑菇,肯定可以自己种自己。
宁青青挪到了桂花树下,背靠着树,蹲下来开始刨坑。
这下她发现身为人形菇的好处了。要是让她用玉质的漂亮菌丝来挖开土层的话,一定会让她心疼不已,手就不一样了,反正那么丑,糊上泥巴也无所谓,只要不弄断了就行。
这里的土质实在是肥沃疏松。捧起那些清凉湿润柔软蓬松的土,她忍不住贪婪地凑上去深深地嗅,然后把脸蛋拱进去,舒服地发出呜呜声。
心魔:“?”
*
煌云宗旧址。
谢无妄唇角勾着浅笑,眸光毫无感情地落在少女的脖颈上。
狰狞的青紫痕迹深陷在颈间,毫无疑问是吊死的,尸身半睁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后悔。
黄小云。煌云宗黄氏家最后一个孤女。
“道君,死者身上发现了此物,好生揣在心口处。”身穿暗红服饰的刑殿典刑官垂着头,奉上一只银盘。
银盘上是半枚断簪,极精致,并非寻常手工。
看着谢无妄漫不经心地拈走断簪,典刑官把头垂得更低,掩下眸中诧异。他实在想不明白,道君为什么会亲临此地,过问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属下正在勘验周围环境,以确认是他杀还是……”
谢无妄手指微动。
他忽然想起了宁青青纤细雪白的颈。
亲密的时候,他很喜欢伏在她身后,绕过一只手到她身前,握住她的雪颈。一触即折的脆弱美丽,全部掌控在自己手心。
他手大,她颈子又太细,于是她的每一次呼吸,脉搏,心跳,尽数落于指掌。
绝对的、强势的掌控。
顾忌着她的伤,今日没这么动她。
兴许是旷了些时日,今次仿佛特别食髓知味些。
呼吸加深,他垂下睫羽,掩掉眸中的暗沉。
有些不耐烦面前的事了。
“是自杀。”谢无妄直接道出答案,“查她这几日接触过的人。”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事情太过一目了然——尸体的眼睛和表情写得很清楚,黄小云没料到上吊会这么痛,她很后悔。
“是!”
*
宁青青终于刨出了一个足够自己蹲下的小坑。
她挪了进去,探出手,把坑边的小土包拢了回来,一点一点覆住自己全身,只把脑袋留在外面——双手是在完工之后缩回土里的,等到疏软蓬松的土层簌簌回落之后,她抻长了脖颈,借助下巴把周围一小圈松软的土层夯实。
好~舒~服~啊~
她发出满足的喟叹,愉快地眯起了眼睛,慢吞吞地左右晃动自己的脑袋。
没有什么,能比种在湿润软和的土壤里面更加舒适安心了。
种好自己之后,下一步便该探出菌丝。
没有菌丝的话,周围这些美味的养分、饱满的水汽,她便只能干看着。
是找不到食物更惨,还是找到了食物却吃不着更惨?
宁青青一点儿都不想知道答案。
她憋了好一会儿,左手食指指尖终于逸出一缕细丝。
隔着土壤她也能‘看’到它,它是半透明的白玉质,隐有一点玉青色,又短又小,从她指尖探出之后,慢吞吞地扎进土层里,开始汲取土壤里面的养分。
宁青青期待地眯起眼睛,感受着丝丝缕缕养分顺着菌丝被吸收进来,一点点滋养干涸不适的身体,就像是毛毛细雨,飘洒在龟裂干涸的大地上。
杯水车薪啊。
……她也不确定自己这朵蘑菇还救不救得活。
[桀桀桀!这是想要引起谢无妄的注意吗?他不会回来,别指望他救你!]
低等生物的声音又来了。
它重复了好几次,成功让宁青青留意到了‘指望’这个词。
她认认真真地分析琢磨了好一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蘑菇遇到危机,肯定不可能指望着得到外界的帮助啊!那不就是在等死吗?
果然低等生物和高等生物是不一样的,她才不会指望谁。
“噫~”
稍微脑补一下巴巴盼着天上下雨的感觉,都让她难受得想要缩起褶皱。
与其望天,还不如把菌丝再伸长一些。
她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
唯一一缕细细的玉质菌丝又钻深了一寸,努力将周遭土壤中甜美湿润的养分和水气汲入身体。
这里的土质真香,还带着桂花的味道。
美中不足的是,菌丝太细了,她又渴得要命,就像是趴在甘美的泉水边上,却只能通过一条丝线来嘬水喝一般。
她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唯一的菌丝上面,黑亮的眼睛微微向正中凑拢,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她要快快成长起来,然后喷孢子玩——这是身为蘑菇最大的乐趣。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所有会繁殖的生物,在做那种能够导致它们繁殖后代的事情时,体内都会分泌一些奇奇怪怪的元素,令它们获得莫大的快乐。而她们蘑菇,只要喷出一粒孢子,就能得到一份这样的快乐,她,是可以喷吐孢子云的!
她挑起眉毛,把眼睛弯成了两道略有些猥琐的曲线。
嘿~嘿~嘿~
第20章 她总会在
日影在庭院中移动,宁青青愉快地发现,自己挑的地方果然是一处死角,丁点太阳都晒不到。
美中不足的是,那个呜呜嗡嗡的声音吵得她十分头大。
她明明在很努力地汲取水分和养分,在拼命好好活下去,它却不依不饶地尖声大叫,说她活着没意思啊、身体已经不成了啊、丑陋不堪啊、没人要啊、丢人丢到姥姥家啊……
她认定这个家伙是在无能狂怒,就像一只秃毛鸭子对着天鹅幼崽大叫——“你这么丑还活着做什么?你快点去死啊!”
它其实就是怕人家长成漂亮的大天鹅。
不错,就是这样。
这个家伙知道她一旦健康起来,就会变成世界上最美丽的菇,所以不遗余力地打击她,想要让她了无生志。
嗤~
她矜持傲慢地晃了晃脑袋:“请正视你丑陋的内心,你说这些话,只是出于嫉妒。”
心魔:“???”
谁能告诉它,一个修为全失,脸上爬着魔纹,皮肤枯萎灰黑,声音嘶哑难听还把自己埋进泥土里面的疯子,究竟有哪里值得嫉妒?之前,她虽然油盐不进抵死不肯入魔,但好赖还会排斥、会痛苦,还能瞧出些心防破绽,如今怎地……
心魔有一点慌,放大了音量,努力地履行职责。
[谢无妄这般羞辱你,你今后还如何做人!!]
宁青青惊恐得瞳仁震颤:“我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去做人!”
心魔:“……?”它需要缓缓。
宁青青见这个家伙没声了,不禁得意地弯起了眼睛。
低等生物,果然是头脑简单,一眼就看透。这种低劣的打压、贬低手段,简直不堪一看。
耳旁终于安静下来,她细细碎碎地耐心汲取那些清凉甘美的养分,小心地将它们一点一点巩固在自己灰黑干瘪的身体里面。
溢出菌丝的右手食指指甲,已在不间断的滋养下渐渐膨胀饱满起来,恢复了莹粉润泽。
只不过现在她面临一个选择——是继续这么一点一滴滋养身体的其余部位,还是将养分供给菌丝,让它变粗变长?
宁青青摇晃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嗯,身为一只聪明成熟的蘑菇,应该考虑长远些。
先把最重要的、招牌的菌帽修好,然后专注发育菌丝!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谢无妄随意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指点着额侧,等待属下将探得的消息一一报来。
煌云宗这个死掉的黄小云,有些意思。
就在不久之前,她曾怀过一次身孕。
无论如何逼问,她都不肯说出让她怀孕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没等父母拿出个章程,为了维护那男子,她竟偷偷用十分激烈的手段强行流掉腹中胎儿,弄坏了身体,从此再不可能受孕。
煌云宗主气得够呛,盛怒之下,险些失手杀死女儿。
簪就是那时候断的。
簪子是那男的送黄小云的定情物,断簪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再也不出门。
后来三位至亲惨死,黄小云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伤心,与往日一样,阴郁沉闷,不与旁人多说话。
昨日她曾出过一趟门,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吊死在屋中。
谢无妄听完属下汇报情况,似有些走神。半晌,他将两截断簪合在一处,慢条斯理地用丝线扎起来,收进乾坤袋。
简单地交待典刑官几句之后,谢无妄起身,返回圣山。
他并没有回玉梨苑。
他了解宁青青,知道她的气没消那么快,没必要早早回去看她冷脸。
昨日那肆虐七千里的狂火,引来了各方紧张的视线,正好借此机会敲打一番。
先办正事。
眸光淡淡划过暖融的玉梨苑,落回山巅。
反正她永远好好待在那里,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
广袖一拂,他踱向正殿。
身上自然散出的威势,令左右齐齐俯首屏息,悄步跟随。
他高坐乾元殿上首,漫不经心地处理公事,一坐便是整整三日。
忙正事时,他从来不会分神去想旁的。
各大宗门世家的使者陆续赶到,惶恐、心虚、试探,居高临下望过去,各色心思一目了然,甚是无趣。
他淡笑着,时不时温声说上一两句话,吓白一两个人的脸。
打发了南疆三宗的来使之后,谢无妄眉梢微挑,望向浮屠子。
他发现这胖子的目光不止一次落向案角。那里放着他的传音镜,三日来一次也没有亮过。
“右前使。”他慢条斯理地扶着案桌,倾身,“你很清闲?”
浮屠子的胖脸上立刻堆满了讪笑:“没有没有!”
绿豆眼不自觉地又瞄了一眼那传音镜,背过身,偷偷撇了下嘴角——分明是道君自己总看那八角传音镜,还说别人闲?
“到东淮秘境,取炼神玉。”谢无妄眼皮微动,淡淡瞥他一眼。
浮屠子一个激灵立定:“镇境的炼神玉?取了镇境之宝,东淮秘境就废了呀。”
“那又如何。”
浮屠子小心地瞥着谢无妄淡笑的唇角,胖脸上不禁挤出了苦兮兮的笑。
“是——属下遵令。”
反正,总是他来做坏人呗。东淮秘境隶属淮阴山,自己这个圣山右前使出手废了淮阴山一个大秘境,往后章天宝在淮阴山的日子恐怕难过喽!
道君这是给谁出气,自不必说。
而且夫人的修为卡在元婴大圆满也好些年了,炼神玉对晋阶很有益处。
浮屠子圆润地滚出乾元殿,直奔淮阴山地界办事去了。他倒是巴望着道君与夫人尽快和好——旁人平日没侍奉在道君面前,感受不及他深刻,这些年来他早已摸透了,但凡道君与夫人闹了不快,倒霉的总是自己。
做人手下,真难啊!办差事,真苦啊!
这趟毁人根基有损阴德的差事做下来,不知又要被人扎多少小草人。
“呜呼哀哉!”
他这么胖,一定就是被人咒的!
浮屠子一来一回,用了七日。
他圆溜溜地带着满身风尘滚了回来,将装在灵匣中的炼神玉捧上谢无妄案头。
偷眼瞥着,见这位心思难测的道君似有不满。
“谁让你这么急,我手上正事未完。”谢无妄翻动着指间的公文,轻啧一声,“炼神玉存不得久,误事。”
浮屠子:“……”呵呵。
要真不急,怎不早说?
他把圆脸挤成一只金元宝,目送道君大人拿起灵匣,大步踱出乾元殿。
到了那黑沉沉的巨门处,高挑玉立的身影蓦地一顿,背着光微侧过脸,语气淡淡:“昆仑、淮阴山各打五十板而已。”
浮屠子:“道君圣明。”
微笑。
*
谢无妄顺着白玉山道一掠而下,踏入玉梨苑。
在这个庭院中,他从来不会释放神念来探她。
因为他知道,她总会乖乖地待在某一处等着他。
阴天,她喜欢躺在长廊的条椅上看雨落下来。太阳好的话,她便会在屋后的大木台上晒太阳,像一只懒洋洋的猫。
偶尔她会抱着玉梨木大扫帚,在走廊上扫来扫去,其实早已神游天外,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
若是回来得巧,还能撞到她泡在灵池中,接下来自不必说。
要修炼的时候,她便会待在东西厢某一间冷清房屋里面,她虽然没说过理由,但他早已看透了那点小心思——他不喜欢在那几处宠她,她在那里比较容易静下心来。
他淡笑着,视线漫不经心地扫向距离院门最近的廊椅。
他记起那一日,她从廊椅上蓦地起身,明明还生着气,却又按捺不住弯起眉眼迎上来的样子。她往他身后看时,他的心绪曾有过片刻波动,倒也不是后悔带了那个女人回来,只是有些可惜她脸上那抹灵动的愉悦。
眸光掠过长廊,不见她的身影。
东厢她必不会去,她介意有别的女人住过。
他随意推开西厢门看了看,然后走向灵池。
她不在灵池,大木台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