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青青见他这么上道,立刻把双眼弯成了月牙。
她摸着下巴沉吟:“她想听一句假话,算吗?”
他定定看着她,看了许久,哑声失笑:“我不说假话。”
他缓声,一字一顿——
“还望夫人收回成命,你我便这般恩爱一世,如何——这一句,不是假话。”
那日翻云覆雨间,他是真心想要哄她回来。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放走她,与她和离。他以为自己与往日一般,再次轻易地用情爱诱惑,征服了最乖顺最柔软的她。
宁青青本是笑吟吟看着他,听他这么说,胸口忽然闷闷地一痛,眼底蕴起眼光,模糊了下半部分视线。
她抚了抚心口,忧伤地垂下眼角:“她伤心了。”
谢无妄沉沉一叹,忍不住倾身上前,将她揽进了怀里。
一身碎骨带来的刺痛不住地往心口上扎,又是疼痛,又是畅快。
他竟不知,这个柔软的女子何时把枝条生长到了他的肉里,一动,竟是扎心地疼。
“她最喜欢外面的大木台。”她叹息着说,“等到天亮出太阳,我们就去那里,等待妄境结束。”
“……好。”
她这具身体的虚弱程度其实与他不相上下,这么倚着他,她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嘴里却仍在絮絮叨叨地嘀咕。
“她说,那一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阳光把人晒得懒洋洋的,她扣着他的手指躺在大木台上,在他身上滚来滚去他也不恼,眼睛里都是愉悦宠溺,她太开心了,以为他也和她一样,也非常非常喜欢她。所以她才恃宠而骄,在受伤之后立刻给他传音,想让他快点回来,她好扑到他的怀里,向他讨些心疼和安慰,没想到他回来之后却一眼都没有看她,而是大摆筵席,还让章天宝替他搜罗美人儿。”
谢无妄心口一窒,绵密的刺疼再度袭来。
她长长叹息:“她真的很喜欢他啊!他穿过的衣袍,用过的茶盏,他的法宝,他写的字……只要是和他有关的东西,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她把他写的字都悄悄藏在了床榻旁边的小木格里面,你一定不知道吧?”
谢无妄略显恍惚的视线微微一顿:“知道的。”
闭了闭目之后,他哑着嗓开口:“与他有关的都喜欢么……那龙曜呢,你舍得叫它断剑?不是最喜欢它么。”
宁青青抬眸看他,目光颇有些无语:“谢无妄,你是不是又迷糊啦?这是妄境,我不是她,我不认识龙曜,我只认识雪星。”
谢无妄口中发苦。
宁青青没和这个入戏太深的家伙计较,她径自说道:“她本来不会死的。在紫竹林的时候她已经想开了,要是他不再招惹她的话,她会一直好好的。不是她赖着他,而是他不放过她,将她困在身边却又不珍惜。她是一点一点,被他活活养死的。”
谢无妄扯了扯唇,听得手上传来‘咔’一声,竟是自己捏碎了指骨。
眼角模糊刺痛,抬指一抹,抹下淡色血痕。
她幽幽叹了声:“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喜欢另外一个人到这个地步。如果她早早知道付出全部真心只会换来伤心,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呢?”
她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应该不会吧,”她径自道,“她就快要死掉了,可是我现在还能感觉到她非常爱他。她的心很疼,化成了灰,还是那么疼。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呢,我想,他永远也不会再遇到像她这么爱他的人了。”
谢无妄咬破了舌尖,尖锐的刺痛提醒他,她还在,就在他的怀里,一切,还来得及挽回。
她却抬起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他:“她死了,就算他后悔,她也不会再活。”
他的呼吸彻底消失。
他有种错觉,此刻只要有半点风吹草动,她就会化在他的怀里,再也捞不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缕朝阳迸入窗台。
他动了动唇,哑声开口:“该晒太阳了。”
她弯起眼睛,笑得天真甜蜜:“嗯!”
他把她抱了起来。
她的身体轻得就像一张丝帛,哪怕他伤重到这个地步,仍然不觉得她是负担。
只是伤势实在太重,每一脚踏下去,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部分肢体从身上剥落,他就像是一根正在融化的烛,一路留下斑斑残痕。痛吗?痛,但不及身体深处那种没着没落的隐痛更难捱。
他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挡住她的视线,禁止她向后回望。
走到大木台时,朝阳将将把金红洒了个遍,山崖下的云雾泛起了深深浅浅的光,像是一圈圈细细的丝带环住了云海。云雾一晃,金红的碎芒更是美得目眩。
他单膝及地,珍而重之地揽着她,轻轻放下,然后重重仰倒在她的身旁。
宁青青看着晨光中的谢无妄。
他的脸色白得骇人,金红的朝阳光芒染上脸颊,他的气色也并无好转。他轻轻地喘着,每一次呼吸都在带走躯壳中的生机,令他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沉下去,好似要陷进木地板里面一样。
“阿青,”他低低地道,“回来,我再不伤你。”
他的眸光已有一点涣散,哪怕意志力再如何坚韧,但这具境中之躯终究是不行了。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此刻的他正是耐着性子,任凭自己游走在濒死状态,只为陪伴她。
他倒在了她的身边,左手紧牵着她的手。
“陪你死。”他发出了低低的气音,带着笑,“抓你回来。”
没让她听见。
第46章 一诺千金
朝阳一点点驱散晨雾。
阳光洒在身上并不暖,宁青青发现远处的景象渐渐变得有一点模糊,她知道,妄境开始崩溃了。
她的目光扫过云海。
翻涌的云层上,金红的朝阳光线像是有生命一样,四处蜿蜒游走,色泽变幻,深深浅浅。
偶遇云海的间隙,万丈光芒垂落如瀑,漫卷蒸腾。
目光回转,身侧的谢无妄正凝望着她,赤色的眸中映出两枚朝阳,像是最炙热的火。
她知道,这一刻属于“宁青青”,妄境中这个用自己的生命来爱着谢无妄的宁青青。
“我听说,人死之前,这一生中经历的事情会像走马灯一般,从眼前一幕幕晃过。”她喃喃道,“临死之前,不要再去回忆那些痛苦和不开心,就当作,时间永远停在了大木台上最开心、最欢愉的这一刻。就这样,结束吧。”
她对妄境中的自己说。
谢无妄清晰地听到身体深处传来破碎的声音。
她的笑容比任何时刻更加甜美,她的神色有些恍惚,她反手扣紧了他的五指,身体一滚,滚到了他的身上。
柔软温暖的身躯,像一捧清泉,纯澈、甘美。一切,与最美好的那些记忆一般无二。
他薄唇微动,抬起手来,摁住她的背。
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整个罩住。这一团比朝阳更加夺目温暖的光,再一次落入他的怀抱。
他的手轻轻覆着她的背,却像是捧着自己的心脏,一碰就痛。
她笑得清甜,最真挚,最纯澈的柔情蜜意,独一无二。
他动了动唇,似乎说了几个字,却完全听不清。
他的眼睛里彻底失去了光芒。
这具躯壳,死去了。
‘阿青,等我。’
世界,渐渐定格。
真实与虚妄交界之时,忽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啸,席卷整个天地。
只见那漫天金红的云海之上,浮起了星星点点的墨黑污渍。
一块又一块,像霉斑,迅速蔓延。
不过恍神了片刻,悬在东方的朝阳就像是浸在了墨汁中一般,沉沉地透出不祥的灰红色。
天地都变成了颜色。
阴风呼啸,团团卷卷的风声在耳畔嘤嘤嗡嗡地交织成了怪笑。
“等这一刻太久了!愚蠢的器灵,愚蠢的宁青青,在你们身陷妄境之时,我早已将魔纹都聚了过来,等的就是破妄还真这一刻!怎么样,是不是动弹不得,只能任我宰割?哈哈哈哈——愚蠢的废物!”
“宁青青啊宁青青,你这个没用的废物,这种时刻居然还有心思谈情说爱?真是不死找死啊!现在可好,陷在这里啦,想跑都没机会喽!”
“器灵儿子,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就让你化作你爹身体的一部分吧!哈哈哈哈!”
聪明的心魔并不是那种摁死别人之前要絮叨个不停、给人反杀机会的傻子。
它正在疯狂侵吞这个妄境世界,这么大动静反正也不可能瞒着别人,便干脆顺应本心,得意地发表胜利宣言,顺便击垮敌人的斗志。
一块块黑斑汇聚在一起,就像丝帛被火苗燎出一处处缺口,迅速扩大的黑斑接连成更大的黑洞,世界疯狂崩毁。
宁青青看到高耸入云的圣山山体断裂坍塌,发出“呜——嗡”的沉闷呼啸声,极缓地向着下方的深渊坠落,就像一个庞大的天体擦肩而来,预备轰然撞入地表。
小小的玉梨苑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它不断倾斜,透过坚固的玉梨木栏,已能看到脚下的无尽深渊。
宁青青依偎在谢无妄的身上,他这具身躯已经冰冷碎裂,右边肩臂、胸膛、腰和腿,就像是摔碎的陶俑一样,散碎地落在木台上。
她已感应不到识府中的蘑菇,也再不到器灵的声音。
还真是走不了了。
比起她和器灵,心魔多了一份外力,那就是遍布她全身的魔纹!
在她和器灵最无防备的时候,心魔操纵着她身上的那些魔纹,入侵了识府。
宁青青慢吞吞地从谢无妄身上爬起来,恹恹地坐在木台上。
暖融融的木台已被黑气入侵,变得冰冷潮湿。
“喂,儿子,”宁青青毫不客气,“真是小看你了啊。你怎么就确定我会等到妄境结束才走呢?”
面前的虚空之中,黑斑迅速聚合,凝成了一只细细长长的眼睛。
“蠢东西,居然自己和自己惺惺相惜!像你这种感情至上没有脑子的东西,肯定会想送自己最后一程啊!妇人之仁,意气用事,正好方便了我,就让我来给你们送葬吧!”
宁青青奇怪极了:“你就这么把本体跑进妄境来了,焉知我没有后手?”
“嗤,”心魔笑道,“你能有什么后手?你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比你清楚?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我故意压制你修为的话,你早在谢城吞噬魔尸上面的灵力时,就该晋阶化神啦!刚才我是故意放你晋阶的,目的就是困住器灵儿子,免得它发现我在做手脚!”
“哇喔。”宁青青感慨,“你可真是老谋深算啊!好生了得!”
黑云翻腾,圣山彻底倾塌,大大小小的落石滚入山崖,山巅的乾元殿四分五裂,先一步呼啸着砸下深渊。
玉梨苑结界破碎,宁青青的身体和谢无妄的破碎尸体开始滑着大木台东侧滑落。
“不必再说废话了,拖延时间也没用!”心魔嘻嘻地笑,“念在父女一场的情份上,说吧,有什么遗愿?要是你爹我心情好,兴许会帮你完成哟。”
宁青青耷拉下眼角:“你不是也被关在妄境里面了么?在妄境彻底崩溃之前,要是有人对你动手的话,你也没地方跑啊!”
黑斑漫卷,凝成了一张顶天立地的巨嘴。
巨嘴一张,发出令整个崩塌山体都在震颤的声音:“哈哈哈哈——就凭你?去死吧!”
铺天盖地的黑潮兜头卷起,砸向玉梨苑。
那些细细碎碎的霉斑就像过境蚁群一样,所经之处,一切都被吞噬腐蚀。
眼见,宁青青便要葬身心魔之腹!
只见谢无妄的尸身上燃起了火。
蓝白色的隐焰,幽幽流淌,如水一般,破碎的尸身变成了一根燃着的烛。
卷上大木台的那些阴暗潮湿的霉斑立刻像是接近了熔岩的冰块一样,迅速融化回缩。
心魔的尾音憋进了腔子里面,细细的呼啸在半空回旋,就像是抽了一口凉气。
“傻儿子。”宁青青弯起了眼睛,“要不是谢无妄来了,你以为我会待到此刻吗?你不动手也就罢了,既然自投罗网,那就不要怪我大义灭亲啦。”
“不可能——”心魔愕然怪叫,“他的身躯已经死了,他怎么可能还在!留在这具躯壳里面,岂不是要活活死上一回吗!身躯都死了,他怎么可能还在!”
无论它觉得可能不可能,事实上,谢无妄的确还在。
燃烧的躯壳站了起来,挺拔修长的身躯就像一支烛,破碎的躯体就像拖曳在身后的烛泪,说不清是烈还是美,总之动魄惊心。
破碎的广袖中,扬出一只冷白的手。
缥缈修长的五指,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威能。
“死。”
最简单的一个字,仿若世界规则。
纯焰如水,淌向天地之间。
黑斑全无半分抵抗之力,一触之下,即刻灰飞烟灭。
层层叠叠的黑云就像撞上海岸的巨浪一般,疯狂向后退去。
“啊啊啊啊啊——不——我不信——你怎么还敢信任谢无妄!我不信——”
宁青青毫无形象地盘坐在大木台上,弯起眼睛笑:“这有什么信不信的?你不懂,高等生物只要作出承诺,那就一定会做到。他答应陪我到最后,那就一定会到最后。”
漫天狂焰忽然一滞,旋即,掀起了滔天的焰浪。整个天地,蓦地一震,如同心跳。
大片大片黑斑被炽焰吞噬,恢复朗朗乾坤。
“蠢货!”心魔的声音迅速衰弱下去,“废物!没用的东西!有本事你别靠你男人啊!”
宁青青:“……”
低等生物,真是智力堪忧。
反正现在没她什么事,只要等死……等心魔死就行,于是她仰起小脸,认认真真地教它:“任何一个生物来到世上,都不可能单打独斗,要借着风飞翔,要从大地中汲取中养分,要饮天降的雨水,更要与自己的同伴生活在一起。遇到危难的时候,大家一致对外,这才是一个族群生存繁荣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