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蘑菇在大蘑菇的帽子底下躲风避雨再正常不过了,高等生物,大腿抱得理直气壮。
肆虐的狂焰不疾不徐地继续追杀心魔,它就像烈日下的一枚小冰块,迅速缩小、融化。
烈焰遍布整个世界,既狂浪,又稳重,很诡异地维持着某种一丝不苟的形象。
心魔的惨叫声越来越弱。
在最后一刻,它听见宁青青用愉快的声音说道:“不过你说错了最重要的一样——谢无妄不是我男人,我是他的孢子呀!”
妄境破灭,心魔消散。
宁青青保持着弯弯眼的表情。
一睁眼,便对上了谢无妄狭长幽深的黑眸。
他的身体状况看起来并不比妄境中好多少,他浑身是伤,脸上也有,伤口流干了血,像个被摔裂的白瓷盘,更显诡谲俊美。
他盯着她,好像要用眼睛把她吃掉。
黑眸中翻涌着暗潮,狂悲狂喜。
薄唇动了动,他疾疾偏头,用衣袖擦去唇角的血渍,再若无其事地转回。
“阿青,”他温柔地笑道,“带你回家,躺木台,晒太阳。”
四目相接。
她抬起一只小手,触到他的脸颊。
谢无妄屏息,心跳微滞。
“啪啪!”她毫不客气地快速拍了他两下,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醒醒啊!爱着谢无妄的那个宁青青,已经死啦!”
第47章 饮鸩止渴
爱着谢无妄的宁青青,已经死了……
她的神色天真无邪,用最温暖的声音,说出最冷酷的话。
谢无妄只觉五脏六腑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呼吸不稳,骤然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短促气息。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她弯着眉眼,问他——“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我?除非我死?”
那样的笑容,心如死灰。
一个他不愿深想的念头浮了起来:倘若那时他当真放过她,她是不是会想通,会解脱?在魔毒发作时,她是不是会有抵抗之力?
“阿青……”瞳仁不自觉地震颤,他很用力,定定看着怀中的人,“心魔已除,你不会死。”
她美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弯成了明亮的月牙,莹白的肤色泛着润泽美好的微光,唇色如春晓之花。
视线往下,瘦削锁骨上,再不见那些灰黑蜿蜒的魔纹。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轻将她的衣裳挑下肩膀,眸光沉沉落了过去。
她依旧瘦得吓人,恢复了白皙色泽的肌肤紧贴着玉骨,娇小的身躯就像透明的一般,呼吸的时候全身都在轻轻地颤动,像朵一碰就碎的琉璃花。
一道魔纹都没有了,身体消瘦脆弱,和记忆中两个人最后一次亲密时,一般无二。
那一次,她阖着双眸,神色柔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那时她的心的确是死了,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光,眼神空洞麻木,连疼痛也像是装在空空的木头腔子里面一样。
他弄疼了她,她的眼角便缓缓沁出生理泪水来,依旧没什么表情,像个碰一下动一下的空心偶人。
他太了解她的身体,他用了些手段,轻易让她失控欢愉。
在他餍足离开之时,昏睡的她可爱又可怜,脸颊晕着薄红,唇瓣微肿似是娇嗔,美好脆弱的身体瘫在云丝衾中,像一捧酥雪、一滩花泥,令人忍不住想要捧在手心仔细怜惜。
他自负地给她留下了几个字,他以为那样便是哄好了她,以为能将近日种种一笔揭过。
谁知,那不是哄好,而是推她坠入深渊。
就在那日,她带着一身魔纹跌下床榻,可怜地挣扎,求助无门。
那个深爱着谢无妄的宁青青,就这么……死了。孤独绝望地死了。孤零零一个人,死在了被结界封锁的玉梨苑中。
那时他在做什么呢?他坐在乾元殿,等她主动软下身段,给他传音。
前尘往事随着呼吸深入肺腑,如冰冷的锋刃,一下一下刺肺扎心。
她当真仁慈,没有让他在妄境中看见最后那一出诛心的悲剧,而是带着他重温美好旧梦,躺在大木台上等待妄境结束。
给了他一个虚假美好的结局。
个中遗憾,更是销魂蚀骨。
“阿青。”他将她柔软的小手置于掌心,一根一根,扣紧她的手指。
若论伤势,此刻这一身伤倒是比妄境中那具身躯的伤势要严重得多。封印凶兽、圣山巅对决、残墓一战再到怒乾坤之阵,几无喘息的空间,只凭借绝世修为与冷硬意志在撑。
这一战弊大于利,明知不是踩这个陷阱的好时机,但他还是来了、战了。
事实上,这次前往谢城的中途,他曾冷静地想过,倘若他到时,宁青青已经没了,会如何。
当时他的心绪很平静。
他想,若她没了,他便再无任何破绽。
他就是这样冷心冷性一个人。
事情未发生之时,他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为了她冒险进入妄境,还把自己折腾得这般凄苦,当真是不可思议。
事到如今,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
“阿青,我心中有你。”
她的小手被他攥在掌心,他唇畔的笑容风华绝代,他低下高傲的头颅,垂眸凝视着她,眸光炽烈。
他想要死死拥紧她,想要吻她花瓣般的唇,更想让她好好重新说一遍,他究竟行是不行。
“回来,我再不让你伤心,你我再不分离。”他沉声诱哄,“我们回家。”
宁青青眨了眨眼睛。
拍脸已经拍不醒这个入戏太深的家伙了。
她用温暖柔软的掌心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笑吟吟地对他说:“妄境已经结束啦,快点醒来,别再难过了。我知道你想要好好安慰她,想要替她弥补遗憾,对不对?”
他抿唇不语,用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道:“你真好。不过不用遗憾,她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她喜欢那个院子,喜欢躺在大木台上晒太阳,那都是因为她喜欢他啊。若是喜欢他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那么她待在院子里、躺在木台上,只会让她更加疼痛难过,明白吗?”
他的眸光重重一晃,仿佛心头的巨浪拍上眼眸。
“谢无妄,”她的声音清清甜甜,“自从他把一个女子带回去,住在那里,玉梨苑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我们永远无法带她回家,因为她已经没有家了啊。伤害无可挽回,那样结束,对于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她的故事已经结束了!醒来,别难过啦!”
字字句句,像是钝刀子割在谢无妄心口,疼痛如阴雨般绵密,无休无止。
她,笑得那么甜,眸中一丝阴霾也没有。
这团柔软的光芒,曾在无数个日夜温暖着他那颗冷硬杀伐的心。
他不会放手。他怎么可能放手。他为什么要放手?
双臂一点一点绞紧,像无声的藤蔓,将她死死团在自己的胸口。
宁青青被他搂得很不舒服。他的身体过于坚硬结实,还烫,就像一块烧红的大烙铁,袍子上染了许多血,有些板硬——他杀人不见血,这些血都是他自己的。
这么抱着她,就像把她嵌进他的血肉中去一般。就算他不嫌疼,她也十分难受。
“阿青,是我伤你。”攥住她肩膀的大手微微颤抖。
看在他那么好看的份上,她给足了最大的耐心,认认真真地安抚他:“我们已经离开妄境了,你没有伤害我,你很好,你和妄境中那个谢无妄不一样。你尽管放心,我永远也不会像她那样傻乎乎地把真心捧出来让别人践踏的,谁也伤不了我。”
然而谢无妄并不领情,他依旧用那种略有些偏执的目光盯着她,他眸色暗沉,嗓音沙哑,似是钝痛难耐:“阿青,我心中从未有过别人,我也没有碰过别人。玉梨苑是你的家,别不要它。”
……别不要我。
他将她拥得更紧。
“我说,”宁青青忧郁地垂下眼角,“谢无妄和宁青青的故事,已经结束啦!”
他哑声笑:“阿青,没有结束,你和我,永远不会结束。”
宁青青:“……谢无妄你还好吧?哪有这么傻的蘑菇啊!”
她瞪着这个脑袋不清醒的家伙。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脑袋有问题的家伙待在一起久了,说不定会被传染。
见她露出明晃晃的抗拒神色,深谙谈判之道的谢无妄狠狠定了定神,一咬舌尖,压下心头翻涌的暗潮。
不能急于一时。
他有大把的时间,陪着她哄着她,弥补曾经的伤害。
操之过急,会吓跑她。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所有情绪。
他缓下声,平静地诱骗单纯的蘑菇:“我的意思是,这世上,会说话的蘑菇只有你和我,所以,你只有待在我身边才安全。”
宁青青转了转眼珠:“……哦?!”
她带着一点点狐疑,小心地观察他。
他看起来似乎已经摆脱妄境的影响恢复正常了,他的目光又变得像平日那样慵懒淡漠,他轻轻把她从怀里推出去,扶她站稳。
忽然离开粘了许久的怀抱,半边身子有一点空,也有一点凉。她无辜地看着他。
“你不是我的孢子。”他轻笑,一字一顿,“我没有孩子。”
及时撇清关系。
她恍然:“对哦!你……”
她及时憋回了‘不行’二字。
他这么坦率,这么真诚,宁青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她向来都很善良、很懂礼貌,就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老是揭谢无妄的短……
以后不要再说他不行了。
自己心中清楚就行。
她弯起眼睛冲他笑:“嗯!谢谢你帮我解决了心魔!”
仿佛有阳光照进一片阴郁潮湿的心底,谢无妄周身泛起暖暖的懒意,下意识地勾唇:“小事。”
恍惚的瞬间,他不禁自欺欺人地以为回到了从前。她的笑容那么甜,她心无芥蒂,全然地信任着他。
周身一轻,遍身伤痛仿佛不复存在。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饮鸩止渴。
没有关系,他有信心,将这砒霜一点点化作蜜糖。
“走吧。”他偏了偏头,语气自若。
广袖一拂,结界散去。
排山倒海的声浪迎面扑撞而来,掀得宁青青倒退了半步。满目都是猩红,刺鼻的血腥味浓得像是空气中爬满了铁锈一般,吸一口气,细细碎碎的铁血颗粒割过气道,黏腻腻、毛刺刺。
耳旁一阵嘤嗡,她定了定神,看清眼前景象,不禁微微张开了口,震撼难言。
谢城内外,都是战场。从地面到半空,处处是混战的景象。
身后高耸的城墙倾塌了大半,面前的平原已变成血湖,数不尽的魔尸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却被固若金汤的堤坝牢牢阻在百丈之外。
阻住魔尸的,是天圣宫的门人。
半空的战斗更加激烈,高阶修士的法术杀伤力极强,大片大片灵力炫光在各处爆开,龙吟虎啸,视野一片纷乱,双耳很快就被震到麻木。
“道君!夫人!二位平安归来真是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呀!”守在结界外的浮屠子看到二人出来,顿时把胖脸笑成了一只元宝。
虞玉颜凤目一亮,唇角在勾起之前急急被她压平,拱手、冷声:“属下冒死直谏——道君背负天下安危,千金贵体,万万不该以身陟险,天下共主,当以苍生为重!”
谢无妄面色如常,淡淡应下。
他长眸一转,问:“杀殿殿主何在。”
呼吸间,一名宁青青从来没有见过的修士瞬移而来,垂首禀道:“金崎见过道君。禀道君,此次参与反叛的宗门世家,共计一十三家,眼下已破釜沉舟,尽数倾巢而出。属下依令部署完毕,随时可以围剿,请道君示下。”
他身着玄袍,领上纹有金色云边,看制式正是一殿之主。
此人生着一张异常阴鸷的脸,细长的眉眼斜斜飞入鬓中,鼻梁高而窄,唇极薄极平,唇色是病态的青灰,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黑色蜈蚣疤。他没有手指,五指指骨之处是一整排深深嵌入掌骨的寒刃,刃长过膝,此刻这十道锋刃上全是血,有黑色的魔尸之血,也有鲜红的人血。
杀殿殿主金崎。一身杀气死气,不似活人,看一眼便觉遍体生寒。
像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出现在宫宴上的,否则谁都没有胃口吃菜饮酒了。
谢无妄语声温凉:“一个不留。”
“得令。”金崎阴阴一笑,倒掠而去。
僵持的局势很快便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
魔尸潮与半空的叛逆修士迅速被收割。
谢无妄示意宁青青跟着他往前走。他经过之处,鏖战的天圣宫门人非常自觉地腾出道路,杀戮疆场如同分海一般避向左右,让出了一条干干净净的通道。
他偏头,黑眸和冷白的容颜印上了杀场血色,平静,却煞得触目惊心。
腥风血雨,断臂残肢,死亡无处不在,入目所及处处是血,有敌人的血,也有己方的血。纵然已经掌握全局,但这般规模的战争,哪怕是以碾压之势取胜的一方,伤亡亦会十分惊人。
左前方便有一个天圣宫的门人被魔尸咬住肩膀,为了不染魔毒,他的同伴一刀劈去了他小半边身体,透过漏风的躯壳,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蠕动的内脏。在这样的战场上,根本没有包扎疗伤的机会,他只能拖着残躯继续拼杀,至死方休。
残酷,冷血。
谢无妄温声问宁青青:“受得了么?”
语气疑问,眸光却是十分笃定——他笃定她已撑不住了。
这就是他的世界,他一直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不愿让她接触到的那个世界。
她不懂得外面究竟有多么残酷。在她的世界里,与煌云宗那玩闹一般的“打打杀杀”就已经是最激烈的冲突。
他准备扬起宽袖,将她护在怀里,带回那个安全温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