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前夜,她变成了蘑菇——青花燃
时间:2021-02-01 10:02:52

  分明已经站稳,左膝却是不听使唤地踉跄了下,俯低的身躯狠狠压住她柔软的身体,他扬起手来,徒劳地罩住她的眼睛。
  胸腔中,那颗心脏迅猛地跳动起来,一下一下擂得生疼。
  他忘记了。
  他忘记大木台已经没有了。
  像这样的小事,他从来也不曾放在心上。
  那日凶兽暴动,他感觉到万妖坑的方向风雨欲来。寄如雪做的局,他要去踩,将这一串阴谋亲手捏碎。还有,他收到了消息,浮屠子和虞玉颜护送宁青青回宫的途中遇到了袭击,失去联络。
  与任意一件事相比,玉梨苑后的木台算个什么东西?便是整个玉梨苑都没了,那又如何?
  那时,他尚未看清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在前往谢城的途中,他还曾冷冷地想过,倘若宁青青没了,会怎么样?
  当时他觉得不会怎么样,她若当真没了,他便再无任何破绽。
  倘若她死了,有另外一个人扮作她或是扮作西阴神女,前来夺他道骨,那他可真是乐意之至。
  天命是因果之律,菩萨畏因,凡夫畏果。他观这世间百态,俯瞰这芸芸众生,早已通彻因果道,深知既有缘起,必将应于那一果劫。
  他不会逃避,只会迎难而上,用一身沸血铁骨,撞碎那冥冥天命。
  此刻,他这副坚硬的身躯,却是撞上了她这团绵软的云。
  他隐隐明白了,什么是劫。能够强行碾碎的,那都不叫真正的劫。
  是她了。
  她就是他的劫,毋庸置疑。
  他的阿青,不可能再回来了。
  他缓缓松开了手,将她放出怀抱。
  宁青青抬头看他。
  方才掉下山崖时,她便看得很清楚。大木台没有了,断口十分利落平整,弧线微微倾向西边,该是他漫不经心地随手切去的。
  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么一件小事。
  她一点都不觉得稀奇。她的记忆告诉她,他是心怀天下的道君,向来也不会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面多费心神。这个庭院、院中的花花草草、所有的摆设,都不值得他认真一顾。他人在院中,心思却牵系在外面的大计之上。
  若非如此,他就不会在三百年里不断地忽略她。
  谢无妄,他是一个合格的君主,是斩妖除魔的绝世之刃,也是守护人间秩序的岿然基石。
  却不是一个好丈夫。
  她看着他,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不知道从前的自己看见最喜欢的大木台没了,心中会不会难过。
  她只知道此刻的自己一丢丢都不难过,她只是有些忧愁,失去了一个验证‘钥匙’的机会。
  谢无妄哑着嗓开口:“阿青,不要难过。”
  此刻,他似乎已无心再掩饰一身伤重,他惨白着脸,眸底猩红,呼吸溢满了血气,他笑得非常好看,但精致唇角却是失控地微微颤扯着,莫名有种末路般的苍凉。
  心地善良的蘑菇赶紧开口安慰他:“别担心,我一点也不难过。”
  他的眸底涌上了暗沉的赤色。
  长眸微阖,唇畔笑容化开:“嗯。”
  他的气息冷了许多,扬起手来,将她的肩头整个拢进掌心。
  他带着她走向正屋,纵然伤重至此,他的姿态依然自负强势。
  宁青青小心地转动着眼珠,若无其事地偷瞄他一眼。
  她是一只敏锐的蘑菇,此刻的谢无妄给了她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她能察觉到他有些冷、有些戾、有些颓丧。他的状态非常糟糕,这样的谢无妄,非但帮不上她的忙,说不定还会变成拖累。
  她只好绞尽蘑菇汁地安抚他:“一个木台而已,毁便毁了,再盖一个就行。”
  谢无妄垂下头,俊美的容颜隐在阴影之中,唇线微勾,冷玉般的弧度。
  “嗯。”好听的气音从胸腔中飘出来,有些漫不经心。
  “养好伤之后,我们一起盖啊!”她弯起眉眼。
  谢无妄脚步一顿,已然冷寂下去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沉重缓慢地跳动起来。
  他似是有些难以置信,微微侧过小半边脸,薄唇轻轻一动:“什么?”
  她笑容狡黠,像一条懒洋洋的漂亮小蛇。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胸膛:“你不会以为我那么小气吧?我一看山崖上面的焰痕就知道,是因为那只凶兽弄坏了大木台,你才把他切掉的。这有什么关系,我们一起把它修好就行了啊!”
  他那逐渐木然的瞳仁中,眸光动了动,泛起活意,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尾调却是几不可察地挑起了少许,显出一丝轻快:“好,一起。”
  他的心头泛起喜意的同时,却又有股摧断肝肠的酸涩漫过五脏六腑。
  聪明的竹叶青回来了。
  她再不会全身心地信任他,飞蛾扑火地深爱他。
  她真正学会了如何虚与委蛇。
  这样的她,配做他的劫。
  而她身上散发出来、经不起深思的温暖,亦让他甘心饮鸩止渴。
  宽阔坚硬的肩膀微微地颤动,胸腔阵阵闷痛,他只能笑着,将她揽得更紧。
  宁青青偷偷把眼睛转到一旁,骄傲地弯成一对小月牙。
  这个家伙,可真是太好哄了!
  他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肩头,带她走过长廊,踏进正屋。
  门与窗都没有阖上,窗榻下放置整齐的杯盏已经碎在了地面。玉梨木笔筒就落在矮桌边上,他用过的那些笔滚得满地都是。
  她偷藏他字迹的小木格也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一半,那些曾被她精心珍藏、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纸张,已悉数被风吹走,就剩下了最底下的那一幅,且是因为被风刮出来时卡了一半在木格边上,这才幸免于难。
  它即将被彻底撕成两半,露出木格外的那一半正在迎风翻飞,想要挣脱桎梏。
  “刺——拉——”
  就在谢无妄的视线落下去,心脏悬起来的那一霎,它彻底破了两半。
  其中一半被风卷起,恰好飘到了他的面前。
  他信手拈住了它,定睛看去。
  心中其实隐隐已有感觉。
  他大约记得,她最宝贝的字是哪一幅。
  他不爱写字,每次她赖皮地把他拖到笔墨旁边,他总会勾唇坏笑着,将她压到铺好的宣纸上面,刻意曲解她的意思。她要张口抗议,他立刻便会堵住她的唇,她抬手推他,手便会被他捉住,摁在纸面。
  她准备好的大宣纸上,总会留下一道道叫人脸红心跳的皱痕。
  有时他特别使坏,故意将墨染在她的身上,然后用她作画,看她又羞又急的模样。
  她并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真正抗拒写那几个字,而是他太懂人心,太习惯用欲擒故纵的手段,引着她彻底沉沦。
  三百年,她并没有讨到他太多真迹,于是特别珍惜。
  写字,也成了夫妻之间最有趣的游戏之一。
  那一次她有所防范,一边咯咯笑着躲他,一边撒娇:“不写就不写!那你写个‘不’!”
  下一次,她偷偷把‘不’字藏在砚台下面,又骗着他写了个‘离离原上草’的‘离’。
  她本是要骗着他写完‘不离不弃’,结果被他识破,就没了下文。
  不离。
  不离也是极好的。
  她宝贝地把这张宣纸收在最下面,用来压箱底。
  此刻,‘不’还卡在木格里面,谢无妄只握住了一个‘离’。
  参差的纸张边缘,刺的是手指,疼的是心。
 
 
第61章 一纸婚书
  谢无妄瞳仁微颤。
  失去的木台,手中的‘离’字,桩桩件件,都像是命运最恶意的嘲弄。
  他垂眸,一寸寸看她。
  那么小那么软的身躯,乌发蓬松柔顺,雪颈纤长,脸蛋绝美无害。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锁骨之下,是一副极尽姣好迷人的身段。
  哪一处,都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她曾给过他毫无保留的柔情蜜意,将一颗真心与全部热血都寄在他的身上。她其实并不贪心,她守着这个院子,独自修炼,孤零零地看着日升月落,日复一日地等着他。
  每一次他带着风尘归来,她都会用那份从心底溢出来的欢欣感染他,替他洗去所有的风霜疲累。她的小手永远又暖又软,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三百年如一日的人,是她。
  她值得一切最好的。
  遗憾的是,他却亲手毁掉了此生最美好的际遇,颤抖的手指,唯独握住了一个“离”。
  此刻怀中的娇躯,是最美的迷梦,也是最致命的毒。
  理智告诉他,他的阿青再也不会回来了,未来的路,他只能一个人走。
  手中的这个字,便是命运的箴言。
  若是此刻动手杀掉她,从此他便无懈可击,踏破虚空成仙成神指日可待。
  他将荡平世间一切魑魅,成为无心无情的神祇,终极规则的掌握者。
  这是每一个修真之人的最终追求,是真正的无上大道。
  离。
  断舍离。
  他的身躯微微摇晃,手中握着半张宣纸时而冰寒,时而滚烫。
  赤红的视野隐隐有些模糊,这般看她,如雾里看花,更见娇美。
  *
  宁青青一眼都没去看谢无妄手中的宣纸。
  她正在忧愁她的木台大钥匙。
  蘑菇都不是急性子,它们性格温吞,但是在某些方面一定会有强烈的强迫倾向。比如非得把看得见的地方都打理得整整齐齐,比如发现了近在眼前的目标,就一定要完成它。
  正是这些特性,让它们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也能坚定地、有条不紊地生存下去。
  眼下,宁青青能想到的最有可能是钥匙的东西,便是那个她喜欢的大木台。
  那么大一个木台,说没就没了。
  她也很沮丧啊,可是谢无妄比她还沮丧,她只能打起精神来安抚她。
  蘑菇心很累。
  在她的脑袋里面,并没有‘找别人来修木台’这个概念,凡事都只会自己想办法——既然谢无妄不太中用,那就只能靠她。
  她回忆着大木台的样子。
  她得把它弄回来!
  一根一根木条,致密整齐地悬空搭建……是什么让它们连接在一起?是什么让它们不会掉到山崖下面去?是什么让它们能够托得住谢无妄那么重的身体?
  想了一会儿,宁青青脑海里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她的眼角越垂越低,连带着肩膀也耷拉了下去,颓丧地垂着胳膊,生无可恋地偏头去望谢无妄:“那个木……”
  只见他迅速握紧了手中的宣纸,不叫她看见。
  宁青青:“?”他在干什么?
  “阿青,”他的笑容有些奇怪,声音哑得出奇,一字一顿沉沉撩拨心弦,“忽然想起,未曾亲手给你写一纸婚书。”
  他牵着她,走向窗榻。
  宁青青:“???”
  她已经完全看不懂谢无妄了。
  放着那么大一个木台不去修,放着一身伤也不去管,竟有空弄这些有的没的,真真是不务正业。她哪里用得上什么婚书?这种东西,一听就不像是钥匙。
  他扶着她坐到软榻上,贴心地移来一只大背枕垫在她的身后,然后躬下腰去,从地上捡回笔墨。
  动作间,颇有些萧瑟凄凉。
  她忧郁地看着他。
  广袖荡过长桌,一张雪白的宣纸缓缓铺开。
  谢无妄微垂着头,神色间不见往日的漫不经心,精致薄唇微微抿紧,唇角略向下,弯出一道坚毅认真的弧线。
  长眸半阖,眼睫投下了漂亮的阴影。
  指尖掷出一缕焰,落进砚台。
  燃着火的墨泛起了浅淡的金赤色,他挽袖,动作温雅。
  执笔的手指更显修长,分明的骨节刚劲有力。
  落笔,字迹潇洒,颇有风骨。
  他这般写——
  谢无妄
  宁青青
  永结同心
  她怔怔看着宣纸上简简单单的字样。
  不得不说,谢无妄的字是真的好看,字如其人,此话当真不假。
  看着他的字,她情不自禁地被吸引,目光粘在笔尖,顺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流淌在雪白的宣纸上。
  他放下玉梨木笔时,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把这纸奇怪的“婚书”拿到面前仔细看一看。
  手却被他摁住了。
  隔着长桌,他的大手覆住了她的小手。他的手干燥灼热,掌心大、指节长,像一座山或是一个无底深渊,就这么把她的手彻底吞没。
  他斜倚在案桌上,微挑着眉,半眯着眼缝,唇角挑起轻狂的弧度:“想要?那就回来。”
  说罢,他无情地抽走婚书,收进袖中,仿佛多让她看到一眼,他都吃了天大的亏。
  宁青青:“……”
  她无辜地眨着眼睛,目光钻进他宽大的袖口,心道:他可千万不要再流血,否则会弄脏了那几个好看的字。
  他缓缓起身,绕过案桌。
  挺拔不羁的身躯微有一点摇晃,阴影沉沉罩下,她抬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盯了她片刻,躬身把她打横抱起来,越过满地狼藉,径直来到床榻前,轻轻将她放进了柔软的云丝衾中。
  她的身体十分轻柔,像一朵云飘落在床榻间。
  他欺身上来,侧躺在她身旁。
  宁青青发现谢无妄有点不太对劲。
  他缓缓开口:“治好伤,修好木台,你就会回来。”
  他的眼神有一点恍惚,轻飘飘的眸光下,深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暗芒,直觉告诉宁青青有危险——如果没回来呢?万一修好木台,她还是没有恢复记忆,他是不是要对她做一些可可怕怕的事情?
  她无害地眨了眨眼睛:“先治伤。”
  “嗯。”胸膛微震,笑意不及眼底。
  他竖起食指。
  修长指尖上挑起一缕明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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