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中抬起手,“不必了,能死在沙场,也是我的夙愿,何况还是为了百姓。”
“他们都好吗?”盛语秋不敢再挪动陈有中,只是蹲在他身边。
陈有中笑了笑,“都好,多亏你们引走百人,除了死伤我们数个弟兄,百姓都好。”
盛语秋看着四下,在官兵的尸首边还躺着近十个南乾人。
盛语秋:“陈将军,谢谢……”
陈有中:“说什么傻话呢,他们都是我南乾的老部下了,能如此……是我们的殊荣。况且我还能等到你们回来,死而无憾了。”
迟林:“陈将军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陈有中看了看昔日的战友,“他们腰间有名牌,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不要像南乾将士,暴尸荒野,寻不到归处。”
盛语秋:“陈将军,您放心。”
“盛姑娘,曾经因为南枫的事,我对你颇有成见。现下我似是明白了南枫为何如此喜欢你。南枫……”陈有中眼中泛起光亮,缓缓闭了眼。
“陈将军!”盛语秋看着陈有中垂落的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语秋……”迟林唤着出神的盛语秋,“陈将军已去,我们还是四下找找,或许还有存活的南乾人。”
盛语秋扶着树干站起。
四下静得可怕。
迟林和盛语秋认真地寻着每一个南乾人,想在其中找到幸存者。
天色阴沉,哗得下起了瓢泼大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有活的吗?”盛语秋朝着迟林大喊。
迟林:“没发现!”
“我们再找找吧。”盛语秋又继续在林中草木边找寻。
“别找了,”迟林拉住盛语秋的胳膊,“南乾人原有二十三人,我们寻了二十二个,缺的是三叔,估计是身体抱恙和村民一起走了。”
盛语秋:“万一……”
“官兵的尸首约五十,”迟林克制了情绪,“他们还要护着村民……死得惨烈。”
“我知道,我就是于心不忍。”盛语秋收了收快要落下的眼泪,“都怪我错估了兵力,他们……”
“范正则能带百人与我们同去已实属不易,你无需自责。”迟林伸出双手,想为盛语秋挡一挡雨,却只见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一股股滑落。
盛语秋望着被大雨模糊了的树林、小路和阁楼,动了动唇,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
“我们回千瓷阁看看吧,”迟林拉着盛语秋往千瓷阁走,“阁内或许还有他们遗漏的物件。”
千瓷阁大门敞着,阁内有些乱。
迟林拾起剩下的树枝,把火又升了起来。
迟林:“这儿虽凌乱,但是好在他们都离开了。”
盛语秋往火堆边凑了凑,“等雨停了,我们寻了铁锹,把南乾人都葬了吧。”
迟林:“好,我去寻点吃食,应该还有剩下的。”
盛语秋点头,搓了搓身上湿透的衣衫。
初秋微凉,淋了雨还是有些冷,阵阵秋风从高处的窗户吹来,把火光吹得忽明忽暗。
盛语秋看着眼前的狼藉,随手拾起墙边的铁钉,想起小虎喜欢的“凿壁偷光”故事。
果然在临近的墙面上,就有个小小的凹陷。
第36章
盛语秋轻轻抚了抚小洞, 却发现小洞内有些光亮。她顺手用铁钉往深处凿了凿,光亮却更显。
“只缘身在此山中”
盛语秋她不禁想起此句,一时觉得血涌入脑。
韩大夫是在千瓷阁发现的卷轴, 而这句卷轴上的诗句, 实则是指千瓷阁楼体就是黄金宝藏。
盛语秋捻了墙边的尘土把小洞填上, 缓缓靠于墙边垂眼看着腰间的玉佩。
多少人为之命丧黄泉的黄金, 竟然就在此。
千瓷阁墙体浑厚, 其实内有夹层。如果通体为黄金打造, 确实可以买得起上百个瑄州城了。
“吃点东西吧, ”迟林在盛语秋身边坐下, 抬手递来一个馒头,“也没寻到别的,先垫垫肚子。”
盛语秋接过馒头, “又是北都卫上好的面粉做的?”
迟林笑了笑,“我猜比山洞里的馒头好吃。”
“我真想回到过去。”盛语秋把馒头塞入口中,过了很久才慢慢咀嚼着。
迟林看着柴火迸溅的星星点点, “一切都会好的。”
……
天色未晚, 雨就停了。
山间的视野变得更清晰。
盛语秋和迟林却是一直忙到了夜深。
看着二十二个坟冢,盛语秋又挥起铁锹,喃喃自语着, “如果是我, 我也愿葬在梨花林处, 以梨花为尽。”
迟林用铁锹拍了拍盛语秋的小腿, “瞎说什么呢。不过梨花林边的河水与沐宁泉同源, 确是个好地方。”
盛语秋笑了笑,继续挖着坑。
迟林一把握住盛语秋手中的铁锹,“这已经没了尸首, 还挖什么?”
“我猜师父也愿意与他们葬在一处,我想为他建座衣冠冢。”盛语秋拿起腰间的玉佩看了看,“这儿梨花遍地,师父会喜欢的。”
迟林也开始帮忙,“能有你这样的徒弟,是他的幸事。”
“你呢?”盛语秋随口道。
迟林停了手上的动作,“亦然。”
盛语秋扬了一撬土,“我是问,我师父有你这样的朋友,算不算幸事。”
“……算,”迟林想了片刻,“否则他徒弟可能……”
盛语秋:“可能什么?”
迟林:“早就把小命作没了。”
……
盛语秋在郑南枫的衣冠冢前磕了三个头,“师父,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为百姓所做的一切。”
迟林:“当真不把玉佩留在身边作个念想了吗?”
盛语秋:“不了,就让玉石和尘土归在一处吧。”
迟林抬眼看着微亮的天际,“还回京师吗?”
盛语秋站起身,也望着天边的红日。
朝阳把梨花林映得暖红,又豁然亮堂起来。
“不回了,”盛语秋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瓣,“那些熟识的都不在了。”
迟林看着阳光下的盛语秋,“可有什么打算?”
“回家看看。就像韩忆说的,还有家人。”盛语秋把手心的梨花瓣吹落,“你呢?”
迟林:“回京复命。我若逃了,怕是要牵连众人。”
“看来我无牵无挂倒是挺好,”盛语秋拍了拍迟林的肩,像是和老友道别,“走了,有缘再见。”
顿了片刻,盛语秋移开了目光,转身往梨花林深处走去。
“盛语秋!”迟林大声喊着。
盛语秋不过走出几步,却随着这声呼喊停了脚步。她抬头看着梨花繁落,犹如自己记忆中的那片梨花林。
“跟我走吧,”迟林的朝着盛语秋的背影大声说着,“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盛语秋没有回头,她扯了扯嘴角,自己竟然妄想着迟林挽留自己,亦或只是追上脚步。
盛语秋继续前行,苦笑着叹息,终归是痴心妄想了,其实又何须等一份遮挽,世上从来就不缺孤单的成长。
……
“你可算回来了,”二皇子刚推开门就蹦了这么一句,他随意地坐在桌边,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喝,“父皇责罚你了吗?”
“不过是禁足半年,可惜就不能陪你去游猎了。”迟林端坐在一边,脸上却是不苟言笑。
二皇子放下茶盏,却还是一副懒散模样,“要我说啊,这开了春也没什么好猎的,乍暖还寒的,还不如在府中喝酒谈天来得自在。”
迟林睨了二皇子一眼,“你这般慵懒,就不怕又落下话柄?”
二皇子:“在你这我怕什么,别人爱怎么嚼舌根是别人的事儿。对了,听说六扇门的郑少卿是南乾人,真是没想到。”
迟林:“我书还没看完,改日再聊。”
“你这逐客令下得不厚道,怎么去了一趟瑄州城,整个人都变了。”二皇子又给自己续了杯茶,“郑少卿唯一的徒弟也失踪了,京师到处都在传她也是南乾人。”
“她不是。”迟林把目光收在手中的书籍上,却读不进心。
二皇子:“我一好奇就去了趟六扇门,虽然没打听到什么,但是却听着了不少八卦。想知道吗?”
见迟林不语,二皇子当他默许了,于是继续说道,“这个郑少卿的徒弟,就是京师那个女捕快,有个名号叫‘鬼眼’。听听多霸气,风光无限啊。”
迟林抬眼看着二皇子,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
“你光看我干嘛,不过这人前风光的事儿还有人后的凄惨。”二皇子把手指戳到茶盏中,轻轻旋着空杯。
“何如?”迟林问。
二皇子笑着起了身,他慢悠悠走到迟林面前,一把将他手中的书夺了去,“别看这些典籍了,自打我进门,你这一页就没翻过去。”
迟林把书拿回,反扣于桌案,“我听你说便是。”
“虽然她目光如炬,可见其分,但是人无完人,上天总要拿走点什么,”二皇子砸吧砸吧嘴,“可惜她是个聋子。”
迟林:“她听不见?”
二皇子:“除非是巨大的声响,否则听不见,就靠读唇语,却也能正常交流。我是听六扇门管卷宗的老杨说的,以前他们常一起办案,熟得很。不过他却不知郑少卿是南乾人。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莫须有的谋逆之罪。”
迟林:“可知何处有梨花林?”
二皇子:“梨花?江南一带都有,成片的不多。问这干嘛?”
迟林:“我要去一趟江南。”
二皇子:“明年何时去?”
迟林:“现在。”
看着迟林推门而出,二皇子大声叫住他,“你还在禁足呢。”
……
(三年后)
一阵唢呐声煞是喜庆,吸引了迟林的注意。
东昌郡不算偏僻,路上看热闹的人也多。
“这老盛家的姑娘真是别出心裁。”
“可不是吗,别人都说八抬大轿来娶,这姑娘居然让别人骑骡子来迎亲。”
“要我说啊,现在的姑娘都主意大得很。”
“这年岁都不小了,怕是嫁不出去了,也不敢提太多要求。”
“雇头骡子就能迎回媳妇,什么时候这好事也让我遇一回啊。”
迟林心头一紧,随手拉了其中一人,“可知新娘名讳?”
“这姑娘闺名我们哪知,只听说年纪不小了,生得还挺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水灵灵的。”
迟林急忙追上接亲队伍,却见队伍进了一处宅院。
“哎哎哎,有请柬吗?”门口的小哥拦下了迟林。
“讨杯喜酒。”迟林把银袋塞到小哥手中。
小哥却反手塞了回来,“您别难为我,我们家公子交代了,无请柬不得入内。”
迟林识趣地转身离开,却在墙边直接拐到了后院。
□□而入后,迟林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又理了理衣衫,才匆匆寻去前堂。
远远地就听见傧相喊了一句“一拜天地”。
想着赶在礼成之前,迟林一个箭步蹿到了屋内。
“二拜高堂”
挤过人群,迟林离新娘仅有数米。
“夫妻对拜”
迟林迅速迈出步子,却被人拉住了胳膊扯了回去。
他回头去看着那人,耳畔响起一句“送入洞房”。
迟林眼前的人儿穿着水蓝色衣裙,她浅浅笑了笑,眼睛却是亮闪闪,似乎可以驱散这世间所有的卑劣与丑陋。
“语秋!”迟林一把将盛语秋揽入怀中。
盛语秋推开迟林,又拉住他的小臂离开,“跟我走。”
迟林跟着盛语秋的步子,没有说话。
东昌郡附近的山岭,是曾经盛语秋遇到白色发带少年之处。
这一回,却换成盛语秋领路,带着迟林去了梨花林。
盛语秋走在前面,“你怎么来了这儿?又接了什么密旨?”
迟林却一步迈到了盛语秋面前,极慢地说,“我来寻你。”
盛语秋皱了皱眉,“这慢条斯理的性子可不像你。刚才想干嘛?我堂妹的喜事儿可容不得捣乱。”
迟林:“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愿意骑着骡子嫁人的姑娘了。”
盛语秋嗤笑了一声,“她就是知道我干过这事儿,自个儿非要尝尝滋味。结果凤冠都颠得歪了,回头又该闷闷不乐了。”
迟林:“为什么不告诉我?”
盛语秋:“不告诉你什么?”
迟林轻轻触了触盛语秋的耳廓,又把视线对着她的眼。
盛语秋却躲开了目光,“习惯了,就忘了,也没当回事。”
迟林:“我便把那日的话,再说与你一遍。”
盛语秋看着随风飘舞的梨花,淡然应道,“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