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夫人有何贵干?”
元清濯越过了她,往院里去。
戚兰若目见她臂弯之中抱着一袭道袍, 焉能认不出是何人所穿, 内心之中的妒火犹如从万丈深渊中激迸出熊熊的岩浆, 几乎将皮囊烧穿。
“站住, 我话还没说,你不许走。”
元清濯停在了门边上, 抱衣回眸:“信陵夫人,你若是有眼力见的,早该看出来了, 姜偃他喜欢我, 和我好上了,你若是还有自知之明,请你认清你的身份。你的夫君信陵侯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你莫一而再再而三地背着他下他的面子。”
姜偃与元清濯好上了?
只这一句话, 又叫她如何能忍?
戚兰若愤然道:“元清濯,你可敢亲口告知国师,你不是完璧?”
元清濯倚在门边, 脚步微微趔趄,几乎摔在门槛下。
“你说什么?”
她惊怔地抬眸。
戚兰若面含讥讽羞辱之色,但坚定笃信异常,不似作伪。
她相信戚兰若也没这么无聊捏造这种事。
但是这依旧很耸人听闻,她是否完璧这件事,难道最清楚的,不应该是她么?
戚兰若见她惊愕,脸上的讽刺之色愈深,冷笑道:“原来你是不承认么?”
元清濯紧绷秀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寒了脸色,转身要往门里去,脚步却错乱无章。
戚兰若跟进几步,袖中的玉手紧攥成拳:“元清濯,你别故作清纯了,你在姜偃面前怎么说的?你敢承认,你早就失身给了别人,你所说的清清白白,都是你蓄意编造的假话么?”
“你凭什么这么说!”
元清濯暴怒,脚步一停。
她转过身来,又疾步朝戚兰若奔来,一手掐住了她的玉颈,将戚兰若一手抵在门上。
戚兰若呼气不畅,双手用力扒着元清濯悍如铁桶的臂膀,奈何纹丝不动。不消片刻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面已涨得鲜红。
元清濯稍松一手,眸中余愠未褪,冷冷道:“你凭什么敢这么说?”
顿了顿,她的眼眸愈发深寒:“你是不是也到姜偃面前搬弄是非了?”
戚兰若脸色发青,呼吸不畅,两片饱满的胸脯急促起伏,嘴里阴 * 恻恻直发笑:“元清濯,你是心虚,想杀人灭口?”
元清濯冷笑:“我行得正坐得端,你以为都如你一般?”
她松了臂膀,侧身转过去。
戚兰若犹如一条濒死的鱼儿,沿着木板门滑落在地,望着元清濯笔挺高傲的身影,透过一层浮动着薄薄碎埃的金色阳光,她仿佛在元清濯的身上,望见了高贵不可攀的圣洁之色。
这样的人,如何不令人想将她拽入地狱?
她闹出的丑闻比她大多了,她应该和自己一样,配给一个根本不能人道的糟老头子!
“元清濯,你不要说,你忘了,三年前来你府上的姓苏的少年,你要了他的身体,却弃了他于不顾。”
元清濯立在阶下的身影狠狠一晃,她猛然扭过面看向滑倒地上的戚兰若:“什么姓苏的少年?”
“看来你是真不知。”
戚兰若嗬嗬直笑,元清濯脸色发青,道“你不愿说就滚”,戚兰若才不急不徐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元清濯凝睛朝她手里的东西看去,戚兰若道,“你的老管家,隐退了以后就藏身在邱邑,这是他的住址,他可以向你证明,我所说一切是真。当时长公主离开以后,那个少年,就是他替你处理的。”
“处理”二字,说得何等轻飘。
元清濯自诩无愧于心,可她怎么竟不知,她负了谁,却完全不曾对那人负责过,而是将他狠心抛下?
她不是这样的人。
可是为什么,戚兰若手中的字条,她竟然……竟然有些不敢接过来?
她竟在害怕。
戚兰若一眼洞穿了她的窘况:“呵,不敢了?你也知,我所言是真吧。元清濯,你虚伪。”
话音一落,戚兰若手中的字条便已被元清濯夺了过去。
她掐住字条,紧握于掌心,并没有立即打开来看,居高临下地凝着戚兰若道:“我会去找管家求证,若你所说是假,戚氏你记住,便是追到信陵,你也别想泰然。”
她攥紧了字条,撇下呼气不畅面色转为苍白的戚兰若,迈步朝寝房疾行而去。
如今跟随元清濯从敬武长公主府里出来的,只有银迢与橘兮二人,银迢听到了动静之后,代替长公主前去送客。
元清濯一人抱着姜偃的道袍回了寝房,后背撞上了门,人倚在门边,闭目,一动不动。
回来时与戚兰若对峙良久,天色已暗,元清濯呼了口气,踱回内屋,将铜灯台上的牛油点燃了四盏。
光晕如蜜,四下里恬然阒静,偏僻的西郊,连犬吠都很难听到。
今日出了一身汗,然而也无心沐浴,径自躺上了床,身上也未盖被,而是珍之重之地搭上了姜偃的道袍,眯着眼,慢慢地视线陷入了一片昏黑。
倘若戚兰若所言是真,她真的负了那个少年,该当如何?
道袍上还残留着姜偃身上独有的潮润的仿佛永远挥之不散的墨气。
每当闻到这个味道,便仿佛姜偃就在眼前。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令 * 他终于软化,有机会拥有他,难得这是第一次她对一个男人如此地不想放手,难道上天竟真的跟她开了一个这样大的玩笑?
那老天爷也太过分了。
元清濯闭目入眠,不知睡了多久,是被银迢推醒的,她满心烦闷,一睁眼就弹了起来,吓了银迢大跳。
银迢拾了她的木屐,支支吾吾:“公主,要沐浴了,您今日在外头赛马出了好多汗。”
屋内只剩一灯如豆,除了她与银迢再无旁人,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将脚自如地探进木屐之中,随口问道:“橘兮呢?”
说罢她想了起来,“不知怎的,近日总感觉橘兮躲着我,这丫头也不知是怎么了,常常见不着人。比我还忙。”
她玩笑似的加了一句。
银迢拾起了另一只木屐,沉默埋着头。
先前是不敢说,怕触公主霉头,却没想到公主竟然真的不记得苏公子了,银迢偷听到了公主与戚兰若的对话,十分惊讶。
这段时日,橘兮就是因为苏公子,与公主相处别扭。却不知,苏公子早已不在公主的记忆认知之中,是被这么糊里糊涂抛下的!
既然公主如今已经知道了,还说要找老管家求证,那么,银迢想着没必要瞒了,不如对公主吐露实情。
她头垂得更低,眼一闭,心一横:“公主,橘兮这丫头,她不知哪里来的愤世嫉俗的性子,是在……是在为苏公子鸣不平。”
苏公子,又是苏公子。
元清濯心头猛地一跳:“银迢你也知道?”
银迢握紧了拳,只能点头。
元清濯脑中轰地一声,她自失喃喃:“原来,不只戚兰若知道,老管家知道,橘兮知道,你亦知道……恐怕,就连先生也都知道了。可是,身为当事人,如此可恶的我,我却不知道……”
说不上心里是后悔更多,还是荒凉更多,她叹了口气:“银迢,你不了解我吗?你这是将我、置于何地啊……”
银迢瑟瑟发抖:“公主,奴不敢,奴再也不敢了。”
元清濯闭了闭眼:“不怪你,是我负了别人,又是我自己对姜偃上了心……”
银迢抬起头,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瞥见公主有如石膏一般矗立着不动的丽影,心头忐忑万分:“那公主,要去见老管家么?”
元清濯道:“这件事,是不是老管家知道得最清楚?”
这自然是的,苏公子就是他解决的。
银迢点点头。
元清濯也随之点头:“那必然是要见的。”
银迢心头发憷,面色惶惶。
跟随长公主这么久,银迢心里清楚公主是何等样的人,她一向最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夺了别人清白,她是一定会负责的。曾经长公主只字不提苏公子,银迢心中还暗自奇怪,以为公主征战在外三年,恐是因为见惯了杀戮转了性子,却没想到,公主只是因为她忘了苏公子!
她更不知道,她其实早已不是什么处子之身。公主一直对自己有误解。
“公…… * 公主。”银迢瑟瑟然道,“那现在国师怎么办,他知道么?”
元清濯如丧考妣道:“恐怕已经知道了。”
既要挑拨,戚兰若怎可能只来寻衅她一人,必然先去撬了姜偃。
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男人都会在意这种事的。
可是今日她与姜偃在西山放马,他亲口应了自己,可见他不是世俗之人。她没有看错人。
可是……她看错了自己。
她确实配不上姜偃。
她竟是这么一个不负责任、彻头彻尾的渣女,说渣女都过分了,她是人渣!
抛弃了人家几年,居然将人家忘了!
就算是现在,搜肠刮肚,抓破脑袋,都已再也想不起来那少年的面貌。
她唯一能想起来的,有可能的夜晚,便是那个大雨夜里,她喝醉了酒。
难道便是在那个夜里,她趁着酒兴与美少年一夜荒唐,事后还断片儿了?
元清濯“嗷呜”一声抱住了头:“银迢……我好想死啊……”
第30章 乖乖从了我,我会疼你的……
“把橘兮找过来, 就说苏公子的事我已经知晓了,用不着她再抱不平,我一人之事一人担着,一定会负责到底。”
元清濯穿上那双小叶紫檀玺碧花木屐, 挽上松垮的长发步入净室。
不一会, 净室内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银迢猫着腰低头步出寝房, 命人快马赶回公主府传橘兮过来。
因是为了苏公子的事, 橘兮果然半分都不再扭捏了, 立刻直奔东小院,当她忐忑而又谨慎地停在公主的寝屋门口扣门时,元清濯正沐浴完毕, 披着浅桃红色对襟广袖长衫, 窝在自己的梨木扶手圈椅里, 似在休憩养神。
湿漉漉的鸦发隔着各色花卉纹椅背披在身后, 等着屋内的暖气将它晾干。她闭目歇了片刻,听到橘兮的动静, 睁开眸,唤她进来。
橘兮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看向一旁的银迢, 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胆战心惊。
元清濯靠着椅背, 慢慢坐起身,平视着橘兮,道:“你是怎么回事, 既然要为了苏公子与我闹别扭, 为什么不把话说明白点。”
白白地,等到她开始为姜偃动心,现在才知道实情。
她该如何自处!
橘兮以为长公主殿下责怪自己, 吓得立马噗通跪地,元清濯见她觳觫不安,也不忍吓唬她,拂了拂手。
“这是做什么,我还没开始问话呢。”她澹澹道,“详情如何,我会去邱邑与老管家对证,你们只管把你们知道的告知我就可以了。”
银迢与橘兮对视一眼。
详情经过,银迢知晓得不如橘兮多,于是识得趣儿侧身让了开。
橘兮趴跪在元清濯的脚边,仔细回忆起来,三年前,春分时节,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公主您还记得么,那年开了春,北胡人的马就伺机南下,直取大魏的两座城池,边关失守,天子震怒,大将军他们带着大军已经出征了,那会儿公主也想要上战场,陛下不让,公主与陛下 * 发了很大的脾气。”
元清濯记得,圈椅扶手上的玉指微微扣拢,指骨泛出雪白。
她不被允许随军出征报国杀敌,原因只有一个——
她是女孩儿。
哪怕女子通过科举入仕的传统已有百年,可她父皇却迂腐不化,依旧盼着他唯一的女儿将来能得嫁王侯,相夫教子,安于内室。
但她自诩天生将才,允文允武,必不局限于男人内宅。
矛盾频发,终于有了激化的一天。
叛逆高傲如元清濯,一时走上了极端之路。
她如今只记得,那夜回府后,胸臆难平,便躺在罗汉床上喝得酩酊大醉。半醉半醒间,恍惚说了一句:“替我找个美少年来,我要睡他。”
那会儿她大概想得是,只要破了身,以后自然嫁不得什么王侯,多来几次,也就不用成婚了。如今想来还汗毛直竖,倘若不是饮醉了酒,如此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事,她定也做不出来。
后来她一人晕倒在榻上睡得昏沉。
但依稀记得,公主府上下大眼瞪小眼,均被震慑住,然而谁也不敢拿这个主意。
这后半截,就要由橘兮来讲。
“老管家是太皇太后派来的,迂腐守旧,原也不肯答应公主这荒唐的命令,何况公主殿下醉了,醉汉胡话醒来多半要后悔。可公主却说自己很清醒,还说,大魏豢养面首的公主又不是没有。敢于抗命的下人,都让公主狠狠痛殴了一顿,疼得哭爹喊娘,对老管家跪求了一地。老管家无奈,只好托人去‘鸭先知’买个清倌儿回来。”
橘兮说来轻巧从容,元清濯却虎躯一震。
她那晚果真如此剽悍?
一向与他的作对的老管家梅德行都松了口?
沉吟片刻,她道:“所以苏公子其实是鸭先知的小倌儿?”
既是小倌儿,多半就是为了钱财,那就好办多了。等安抚好他,这事儿便能过去。
哪知,橘兮却摇摇头,打破了她的幻想的美梦:“不是。苏公子不是鸭先知的小倌儿。”
大雨瓢泼,雷鸣电掣。
天边时而撕裂一道巨大触手般的银光,云层张开裂口,似要将偌大公主府吞没。
橘兮衣衫上沾了水,来回逡走焦急地等待着,银迢说,公主闹得很厉害,谁劝都不听。
鸭先知距离公主府偏偏横跨半城,又是大雨之夜,恐怕一时半会无法赶来,她守在门口,只能干着急。
然而也就是此时,敬武长公主府来了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