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偃谦谦有礼,“我所言未必尽能成真。”
顿了一下,他清沉如柳下泉水的嗓音再度响起:“但我仍旧以为,公主会赢。”
马赛上每一程都有人监督与跟踪,少顷,一名背插红羽的探底斥候回来,遥遥报道:“暂是达尔單领先,公主紧随其后!”
此言一出,原本对姜偃的推测感到意外的人,愈发坚信了自己的想法。
其中一个副将不禁打趣道:“恐怕国师大人今日是盼着公主殿下赢,把气运都押在了她身上。大家都听见公主说了,方才公主说,她要是赢了双雁,就赠予国师大人!”
立刻有人附和:“大雁最是专情忠贞,按民间习俗,这嫁娶可少不了大雁……”
有人面面相觑了然于心,古怪地桀桀笑出声。
项煊心头也奇怪,见姜偃不理会谈笑,面容肃然,诧异询问:“国师还押公主赢么?”
姜偃道:“不改。落子无悔。”
既如此说,项煊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也许国师这是本着对长公主殿下的信任吧。
斥候接二连三地传回来消息,皆是达尔單领先。
起初还报一句公主紧随其后,到后来便没报了。
约莫达尔單已遥遥领先。
不觉赛程已经过半。
这次赛马,基本已尘埃落定,达尔單夺得魁首已经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是看国师大人,丝毫不肯松口,泰山屹立般地硬撑着,不禁佩服。
虽然没有立下赌注,但姜偃若是出了错,于他的名声可是大大地有妨碍。
哪怕他们这些人都守口如瓶。毕竟,他适才所说的话不止他们听去了。
人们总是很乐意将一个被神化的人拉下神坛的。
项煊侧目多看了几眼姜偃,试图从他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
恍惚已是二十多年,天人永隔。
三年前他身在漠北,转战疆场,不知故人满门罹难,故人之子从柳州万里迢迢只身赶往梁都为苏氏满门鸣冤。可他人在千里之外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待他终于得以知晓时,却已然为时过晚。
此事成为了他一大遗恨。
姜偃仍能感觉到项煊对自己的注目。从之前一直到现在,实在令人不适。
“大将军可是有话想对在下说。”
项煊摇头,但很快又改了主意:“是有一件。不知道,国师年庚几何,是何时拜在老国师门下……”
姜偃微微攒眉。
这时,远处俨然如同大雾弥散,风尘漫卷,飞沙走石,一串清晰至极的马蹄声犹如刀枪重鸣轰进人的耳鼓。
看来这就是此次比赛的魁首了。
台上台下众人都凝睛盯着那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比身影更先泄露天机的,是一串清脆的撞击音,仿佛一根绳上晃着无数纤巧无比的铃铛,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是长 * 公主!
长公主居然赢了达尔單!
项煊嘴唇上的胡须耸然,十八号副将也全部抬起了头朝烟尘四卷的那头望去。
一道纤细的身影破雾踏风而来,身后犹如洒落着无数金砾,她一马当先,如千里快哉风,疾驰而来,及至终点,浅绿的身影跃下马背,飞快地奔到台下的奖台,领走了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双雁还只刚刚长成,如胶似漆地在笼中缠绵着,脖颈蜷曲修长,背羽浓密,呈流线型灰褐色,腹羽雪白无暇,两只一般大小,伶俐漂亮极了。元清濯自是很喜欢。
而且这本来就是她赢得的战利品,元清濯拎着大雁鸟笼仰面,笑靥如花地朝着高台上摇了摇,一张扑了灰尘的花面,却在金色日光的笼罩下,俏丽如三春之桃,灼灼耀目,令人无法不注意,无法不随之心怀欢喜。
她几步活泼地跳上台,一手携了姜偃的手将他拽起来,先对项煊道谢:“项伯伯,我们家国师多谢你的照看啦。”
项煊摇手道:“哪里哪里。”
元清濯将得到的战利品拎着晃给姜偃看:“先生,你看喜不喜欢?”
两只大雁都算得上成色上品,确实乖巧美丽。
何况,只怕也由不得他不喜欢。
姜偃顾及多人在场,只微微错开她目光的撒娇,轻咳了声。
姜郎矜持至此,他不反对,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元清濯将鸟笼往他手里一塞,两只鸟儿活蹦乱跳起来,振翅扬羽,好奇而欢快地望着新主人。
姜偃也没办法不接,他的右手四指只得勾住鸟笼。
众目睽睽之下,公主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双雁交给了姜偃,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此时陆陆续续也参与马赛的人赶回来,一个个也都灰头土脸的。
那个没等到公主来勾搭的少年奔到终点,还没下马,只见公主一手握着姜偃的手,和姜偃挨得极近,整个人几乎依偎到了姜偃怀中,再一看,姜偃手中拎着得胜的战利品双雁……用了浑身解数,使了老鼻子劲依旧一事无成,被远远抛下的少年,气还没喘匀过来,经受此等打击重创,两眼一翻白,噗通一声栽落马下。
公主一点都没留意到有的人芳心碎了一地,只顾着与姜偃调情娇笑了。
她指了指鸟笼里两只乖毛:“这是咱俩的定情信物,你可要好生收着,除非白发人送黑发人,否则绝对不能丢。知不知道?”
啧啧。
长公主真是肉麻得让人没眼看。
国师还没发话,他们这替人尴尬害羞的毛病都出来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元清濯是项煊一手教出来的,项煊也算是元清濯的授业恩师,对公主的脾气秉性都是再了解不过。战场三年,公主是非常能够分清场合的,她从来不与军中男子玩笑,上下属关系分明,从不含糊。
眼下项煊觉得场合不大对,他右手成拳压住唇,有力地咳嗽两声,算作提醒。公主再怎么情不自禁, * 也该注意一下,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场的也有百八十人盯着看呢。
长公主轻轻撇唇,只好稍加收敛。
项煊见回来的人里没有达尔單,不禁问道:“公主获胜了,那么达尔單呢?”
元清濯心道那个黑脸露肚皮大汉果然是大将军给自己找的劲敌,暗暗腹诽了两句。
她笑道:“马翻啦!”
众人心神一凛,十八名副手齐刷刷看向说的话全部应验的姜偃。
国师大人八风不动,与先前坚信公主能赢时一般无二,从容镇定,实在让他们汗颜。
元清濯浑然不知她离去赛马的期间高台之上发生了什么,自然也看不懂众位叔伯的眼神,想了想,补了一句:“谁知道天降巨石,撞翻了他的马,他连人带马全滚沟里去了,我路过的时候,他们正在抢救他呢,没事儿,那沟挺浅的。”
第27章 先生,我喜欢你。
项煊愕然道:“天降巨石?”
马失前蹄, 摔入沟中,这桩桩件件都与姜偃适才所言严丝合缝地呼应上了,若非姜偃一直在此,项煊几乎都要怀疑, 他是暗地里对达尔單已有埋伏。
但国师的人品他是信得过的, 况那达尔單与他无冤无仇, 今日才算是认识。
元清濯还没留意到诸位叔伯古怪的脸色, 详细陈述了达尔單摔马以致被自己超越的经过。
“当时他已领先我一个山坳拐角, 跑得不见了人影,我的马脚力不如他的千里驹,后发制人不太可行, 当时我都以为必输无疑了……”说到这正觉丢脸, 有些脸色发红, 不敢与听了自己豪言壮语的姜偃对视, “谁知道呢,他突然就像是受了谁的诅咒一样, 也不知怎的,一颗巨大的山石从谷里窜了出来,沿着山道正好与他迎头赶上, 达尔單骑术一般, 跑得倒是挺快,闪避却很不灵敏,砰一声就撞上了, 连人带马被掀进了沟里……说来, 我也是侥幸,可见是老天爷帮我。”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是老天爷帮你,是国师的嘴。
说话间达尔單终于回来了, 他身材魁梧,是教三五个大汉给架着回来的,看模样受了点伤。
斥候回禀项煊,达尔單身体无大碍,只是臂膀与腿两处脱臼了,胸前背后都有轻微擦伤。
当然了,擦伤主要还是因为达尔單没有穿上衣。
他远远地一屁股坐倒下来,两颊鲜红如血,粗大鼻翼一上一下吐纳着怨气。
那公主已经胜之不武了,拿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战利品送给了一个小白脸,本就让他不服了,更可气的是,当他摔下马背之时,公主打马路过他,瞥来一个傲慢高冷的眼神。达尔單简直要为此气炸,那公主的真本事压根拼不过他,不过是自己运气不好着了石头的道儿,她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一直到现在,达尔單都还很不服气。
但他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这点他承认 * 。
若再有下次,定不便宜了这公主。
达尔單算是项煊的心腹爱将,见他受了伤,项煊即刻令军医前来为他医治,所幸只是轻伤。但项煊居然有些后怕,还好只是落入沟壑,人仰马翻,若再重一些……他禁不住再度看向公主身后的姜偃。
元清濯得了双雁心头高兴,迫不及待想与姜偃叙些私话,顾及众人在场,场合不对,便对项煊告辞:“项伯伯,我还有些终身大事要处理,就先走啦。达尔單确实是草原好汉,晚点我命人把公主府里最好的药膏送来。”
说罢便拽着姜偃下了高台,往林越更深处,偏僻无人的角落步去。
这里地处西山,山势延绵,层叠起伏,除了赛马大会,每一年的秋狝也在此举行。
行了许久,终于将人都摆脱在身后。
只听见连绵不绝的密密的流泉漱玉声,犹如玙璠相击,从深林间一泻奔出。
此处地界空阔,步径裁通,小竹细笋,披于土野,苍松如盖,覆于天穹。
从枝桠的无数间隙里,隐隐可见卧于山下的如蜂房水涡般的听泉府。甚至还有,那毗连听泉府的看上去极为寒碜的东小院,就像姜偃家的牛棚一样。
姜偃手中仍拎着那只鸟笼,笼中大雁扑腾着,上下跳跃,无比欢腾。
元清濯弯腰,食指伸进鸟笼子里,呶呶与它逗弄着。
她今日风头出尽,连带着他也成了项煊与他的连云十八将的口头谈资,只为了一双大雁。
“先生,你可别小瞧它们,我们人类的情感比起大雁还未必赢多少呢,大雁向来都是情比金坚,伴侣若是死了,它们当中的另一只也绝不独活,我就曾经见到过,一只公雁从数十丈之高俯冲而下,以头抢地,撞死在辞世的母雁身边。”她悠悠地道,“当时我很受震撼,立刻明白了一个道理,男女之情并没有我以为的浅薄狭隘,虽然我这么渣,但要是有一个男子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一定也会专一深情地爱他吧。”
姜偃良久无言。
看来公主也知晓,她很渣。
渣得真是清清醒醒,明明白白。
谢淳风自诩风流倜傥,到处留情,但谁若说他一句渣男,他必掀了桌跳起来打人。
元清濯一番自贬,把自己都搞丧气了,回过味来觉得不行,自己是来跟姜偃说悄悄话的啊,正要找回场子,一抬头,却发现姜偃似乎是在笑。
是在笑吧,唇角的内陷好像深了一点,眉眼愈加清润秀气起来。
“先生,你是真的喜欢我送你的双雁么?”
姜偃垂眸看了眼笼中“情比金坚”正在斗殴的两只大雁。
他微笑道:“还可。”
没想到先生居然这么了当地接受了她的隐喻!
元清濯简直欢喜极了,几乎立时就要抱住他转圈圈,“先生,我喜欢你。”
她绞着手指,再不扭捏,脸颊通红得宛如玛瑙,一口气全泄了闸:“你我以后就像这双雁,彼此将对方视作唯 * 一的伴侣,好不好?”
姜偃道:“但它们应当并不想成为伴侣。”
元清濯愣住:“嗯?”
姜偃将鸟笼拎给她:“公主,这是两只公雁。”
“……”
元清濯呆若木鸡。
“什么?我看看!”
她不信邪地扒在鸟笼上左瞧右看,还真发现,这两只大雁居然一模一样,确实应该属于一个性别。
闹了半天,居然是个特大乌龙。公主窘极了,搓着小手恨不得逃跑,或者找个地儿把脸埋进沙子里。
她唧唧唔唔,欲言又止,望着姜偃,眉目间满是尴尬,可,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不能放过。
她强迫自己镇定,恢复长公主的雍容自尊,定定神,接着挤出笑容来:“没关系,就是个比喻,先生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她靠近一步,贴身倚住姜偃。
双臂像柔软的触须一点一点地挪到姜偃窄瘦的腰间,托住他腰间的肌肉,几乎是碰到的一瞬间,她便察觉到,他的肌肉如同触了弹簧霎时收紧,绷得像一张拉了满月的长弓。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男人纯情的一种表现。
但她喜欢他这种外面冷硬如磐内心紧张的表现。
元清濯试探着将手臂滑过去,一路抱到他的腰后,最后,环住了他整个人。就像民间的套竹圈游戏,一旦套住了,这个人就属于自己了。
“先生,我喜欢你,可你还没回我呢。”
长公主呵气如兰,晕红的面颊绽若榴火,轻灵的睫毛来回开阖扑朔,明眸锃亮宛如清溪。
她是个单纯的吸人血髓的妖精,总是无时无地不在散发着一种独有的致命诱惑,令人腰软。
姜偃沉默无话,像个深山里修行多年、道心坚定的禅师,在女妖精的色惑之下还能保持镇定,不为其所迷。
可他越是如此正经,长公主就越是不甘心。
不甘心是因为,她真的能感觉到,姜偃对她很好,如果不是心里有一点点喜欢她,他大可以就像拒绝戚兰若,一点希望都不给她,就不会每每在她示弱时,用怜悯包容的心屡屡退居底线。
如果姜偃有一点点动心,那么,剩下的这么一段路她可以自己走完,把窗户纸都戳炸。
他害羞,她来说,他有为难,她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