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仰靠在池壁上,温泉氤氲的淋漓的湿气扑在他的脸上,小皇帝忽低低地哼了一声,发出满足的喟叹。
侍女脸红地从温泉池子里走开去,姣好玲珑的身影划出长串暧昧的涟漪。
很快,身后响起了连串的脚步声。
跟了自己太久,这串脚步声小皇帝非常熟悉。
他闭着眼,享受着最后的一点余韵,冷静地道:“和玉林,速奏。”
此刻的陛下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天真稚子的影子?
和玉林道:“诺。线人传话,公主殿下取用了昭明寺的一道卷宗。”
“谁的?”
“苏嬴。”
元清濯并没把事情做隐晦,根本不需要怎么查,就能知道她拜托吕归州动了昭明寺的旧档。
“苏嬴。”小皇帝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想了起来,“就是那三年前,替祖父伸冤的苏长颉之孙 * ?朕有印象。”
说罢又不解起来,喃喃道:“皇姐无事 为何找苏嬴?”
这一点和玉林就不得而知了。
小皇帝闭了闭目,想了片刻,转面笑道:“朕记得,当年苏嬴洗雪冤屈以后,人就不知所踪了。这么多年找不到人,难为皇姐还记得,该不会是有一段吧。”
但,什么人都没有裴钰可靠,皇姐跟着裴钰,嫁去胶东,才是最合适的。
他黑眸沉了下来:“和玉林。”
和玉林匍匐跪地,叉手道:“奴婢在。”
小皇帝道:“朕来帮她安排一下。”
……
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终于歇了下来,大魏都城春水涨腻,满城空气都让雨水涤净了般,很快商客游人又都出了门。
元清濯也从被褥里钻了出来,这几天她人还傻愣愣的,塞了几天的鼻子到了今天还不通畅。
太皇太后千秋节在即,宫里已经将贺寿的吉服送出来了,也就在这时,她派出去的甲乙丙丁有了消息。
甲全带回来一个在梁都跑马的车夫,看模样四十年纪,脊背佝偻,双臂却结实有力,是个平平无奇的本分人。
元清濯本在抱厦的贵妃榻上歇晌,立刻精神为之一震,坐了起来,车夫要行礼,她也全免了,直问道:“你是?”
车夫回道:“小的叫李奉宗,原是个拉车的。”
“你认识苏嬴?”
元清濯好奇。
李奉宗回道:“三年前小人还家徒四壁,只有一辆板车可以拖点儿货,那位苏公子从昭明寺出来以后,就是躺着小人的马车出了梁都的,他还把他身上最后一块值钱的家传美玉给了小人。小人拉着他出了城以后,就近到了城南一个破旧的社庙里头,那苏公子说不要小人送了,小人这才走了。”
社庙?元清濯不知道苏嬴去社庙作甚么,颦蹙柳眉,有几分不信他的话。
李奉宗见过的人多了,极善于观色,一眼便看出眼前的贵人对自己的话存疑,他连忙补了一句:“苏公子当时是竖着从昭明寺出来的,走了没几步,到巷口人就不行了,小的见他浑身是血千疮百孔,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本来也不敢上前拉他。苏公子撕了两截袍角胡乱包了下腿,就取出那块玉符来了,小的见钱眼开,没见过成色那么好的玉,就一口答应了,送他出城。”
“出城了之后,苏公子执意往南走,小的就用板车驮着他往城南去,到了社庙,苏公子要下车,将他的玉放下,小的就停了下来,苏公子一个人进了土地庙久久都没有出来,小的看天色不早了,怕一会关了城门回不了了,只好独自先回。后来小人常驾的那辆马车,原就是用苏公子给的玉符换的。”
元清濯吃惊:“你就把他一个人撂下了?”
那车夫登时哑口无言,错开了公主锋锐逼视的目光,唯恐长公主怪罪,又急忙俯低身体磕头求饶:“公主,公主饶命,小人只是个普通的车夫 * 啊,原只是做点行脚生意的,与苏公子只是萍水相逢,小人是没那菩萨心肠,可是小人也是迫于生计啊……”
被他哭诉,一通吵嚷,元清濯本就头脑昏沉,如此更是心烦意乱,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挥了挥手,令他住嘴。
李奉宗于是止了泣,偷瞄了一眼长公主,觉得她多半是不会怪罪,心才稍稍安放回了肚里。
元清濯抬眸,“那个土地庙在哪?你领我去。”
“哎!”自己毕竟于长公主还是有些用处,李奉宗忙将自己拾掇了拾掇,“小人的马车就停在府外。”
甲全冷冷道:“我们公主有上好的马车,谁要你的马车!”
“是、是是。”
李奉宗不住点头。
元清濯自己府上的快马四蹄健硕日行千里,堪称一等一的好马,她心急如焚要出城,哪里用得上李奉宗的马车。
只是在登车之前,元清濯回头看了眼停在身后的李奉宗的马车。
算是宽敞,有些格调,造价不菲。看来苏嬴给他的那块美玉不止他轻描淡写说得那般简单。
但如此一想,苏嬴将他家传的玉符都拿出来,平白送给了一个车夫……一股不太妙的预感升上了心头,让她直催促,让车夫将马车赶得快点儿。
甲乙丙丁各一匹马随从身后,一路疾驰,往城南而去。
李奉宗说得一点不错,在城南确实有座废弃不用的社庙,占地不大,因为荒废多年,如今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破烂垮下来的红幡尚在风里招摇。
元清濯下马车,李奉宗急忙迎了过来,一副想起了什么的恍然大悟之色:“对了,小人就是在这里,扶苏公子下车的,当时他人都站不住了……”
元清濯仿佛没听见他说了何话,她抬步,朝着那破损的社庙一步步疾走过去。
这庙里供奉的土地已经被搬空了,可能是附近的村民又有了新的更好的参拜的去处。
这社庙坐北朝南,里头又有一间内房,可能是以前打理庙中香火的道童所下榻之处,元清濯吹开了门环上的灰迹,径自一人入了门,身后的甲乙丙丁面面相觑,也跟随公主走了进去。
内房也是空无一物,唯不过一方石塌,砌得并不平整,根本看不出人生活过的痕迹。
元清濯逡巡周遭,并无任何特殊情况发现。
这时那李奉宗又偷摸跟了进来,见公主似乎一无所获,他想了想后补了一句:“小人那时见苏公子面色灰白,只怕……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他人却逞强得很,就算是爬,也不要小人多管他的事……”
话音一落,元清濯猛然抬起头瞪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奉宗轻咳,面露讪讪:“长公主,小的哪敢欺瞒公主,恕小人说句难听的,谁要是做着生意碰见这等有短命之相的人,还敢上赶着搭把手?小的毕竟不是菩萨……”
他这话说得,倒能取信于甲乙丙丁。
元清濯柳眉倒竖:“闭嘴!”
只是 * 心底却因为李奉宗的一席话,莫名地悸动与惶恐不安起来。
她实在已是如坐针毡,起身快步朝外而去。
然而走了没几步,没出社庙,那碍事的李奉宗又跟了上来,这一次,他把话挑明了:“长公主,实不相瞒,这附近有两块地方。”
元清濯停了下来,回眸,冷凝的眸直直盯着他。
李奉宗头皮发麻,可只能继续说道:“一块地头,是专给无名无氏无财无权的乱葬岗,他们管那块地方叫落魂坡,还有一块地头,在山脚极阴之处,是一片坟茔,里头葬着的,都是有名有姓的。”
他字字句句都不离苏嬴已死的意思,元清濯本该立刻打他一顿出一口恶气,岂有还在找人的时候,就红口白牙咒人死的?但元清濯到底没有那么做。
她心里有点发慌。
因为不止他,还有料事如神棍的姜偃。
她的心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带我去落魂坡!”
她铿锵命令道。
“公主,使不得啊,”不光李奉宗,连甲乙丙丁都过来劝说,李奉宗连忙拦住公主去路,在不悦蹙眉之际,又道,“公主,那乱葬岗到处弥漫尸臭,每隔一段时日,就有人把积压的尸体焚化,这都好几年了,就算真在,又哪里还能找着?”
只怕早已成了一捧随风而逝的骨灰了。
这句李奉宗没太敢说出来。
元清濯被他一劝,也只能改了主意:“去坟地好了。”
李奉宗自然满口答应。
山阴处,不见阳光,草木幽深,怪鸮桀号,不断地自山崖群峰间颉颃。
李奉宗往这块墓碑林一指,佝腰谄媚地笑:“就这儿了。”
元清濯不理会他,带领着甲乙丙丁往前走去。
这里墓碑林立,根本分不出那块是苏嬴的,再者此处背光,光线黯淡,加上春来长草无人打理直没人膝盖,雨水泡软的泥又陷人鞋履,并不好找。
元清濯下令,五人分头去找,地毯式搜寻。
她凝神留意着每一块墓碑上的名字,这里的石碑风化程度各有不同,有的是近年所立,还没有毁损,光泽如新。然而,不论新旧,找了一圈,始终没有苏嬴的名字。
她这一条路几乎很快就要走到底了,其实心底稍有放松。
她并不想在这块荒芜寥落的地方看见苏嬴的下场。
这时,忽听得一声怪叫,是李奉宗的:“公主!小人找到了!”
元清濯心蓦地一沉,她猛惊起回头,踩着一地长草泥泞,快步朝着李奉宗奔去。
在一片平平无奇的墓碑林里,苏嬴的墓,也是平平无奇,一个生来波澜壮阔,却与他父亲一样,如流星般照耀过整个大魏的少年,此刻,静静地长埋泥里。
元清濯停在了墓碑前,仿佛怎么也没预料到结局。
苏嬴景止之墓。
立碑人无,下葬之日无。
但这块碑,就凭风雨的侵蚀程度而言,也有几年了,绝不是新立的。
不少的人墓碑前常有人来扫,来祭拜,奉上新鲜的瓜果 * ,将没腿深的坟头草拔除,以免它们埋没了亡灵回家的路。
而他这里,唯有草木葳蕤。
别的,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大概,为他立碑的人也再也没回来过。
不知怎的,一个一面之缘的少年,在她记忆里模糊了印象的男子,安安静静地长眠于此,竟然会让她胸闷如绞。
几乎是双腿一软,元清濯就跪倒了下来,死亡阴影笼罩下,巨大的忏悔和愧疚犹如噬人心的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将她顷刻吞没……
第39章 千秋万岁
春闱在即, 小皇帝决议榷茶使将从今年的考生里选拔,再选派几个经验老道的文臣给他打下手。禁榷令古已有之,实行起来毕竟不难,当是给新科榜首的一次磨砺也很好。
眼下令他不能心安的只是一件, 那便是太皇太后的千秋节。
这个节骨眼上, 皇姐病了。
见了李奉宗后, 敬武长公主府一行人出了城, 回来以后, 说是长公主受了风,病得不轻。小皇帝当即派了医术最为精湛的御医上门为长公主诊治。
正值望日刚过,小皇帝想前几日因为筹备大典忽视了听泉府, 今日有兴致, 想要听先生讲讲天文经了, 便让人过府, 把姜偃请了来。
姜偃亦是病容倦倦,肤色苍白, 面皮犹如薄雪几近透明,仿佛能看清底下细腻如毫发般的血管。
他的手藏在道袍底下,如玉削成的指骨拈着一本经。
但小皇帝忽然又不愿听这些了, 口中笑吟吟问道:“先生慧眼, 可能看出云中王、汉亭侯之流心术如何,手腕如何,千秋节上可否请先生代朕双目?”
之所以提出这个请求, 亦是有原因的。
千秋节大典设在行宫, 届时小皇帝将陪同太皇太后稳坐岁郁宫,异性王侯位在亲王公主之后,与二品以上大员并席。本朝国师虽无实权, 但却是正经的超品之位,地位不可谓不尊崇,姜偃如能赴宴,必会列席云中王等之间。
小皇帝无法看清的人和事,姜偃能够处于其间,替他看分明。
“先生,如何?”
天子之命,姜偃自然唯独应从。
小皇帝于是欢欢喜喜地道:“上回说到天狗食日和五星逆伏,朕还有几处不明,先生与朕再讲讲?”
姜偃颔首。
小皇帝虽然喜爱天文,但他也仅只是出于好奇想要去了解那些怪异天象,或借此预测吉凶,并不是出于对天文真正的敬重摸索,反而他迫切地将天象与人间国运挂钩,与姜偃的观念是背道而驰的。
旁人皆道姜偃料事如神,这一观点在小皇帝这里也是根深蒂固。
殊不知,他也常有算错的时候。
但这个时候,人们往往会忽略,譬如算五次,出错一二次,人们依然会认定你是神算。因为在凡人看来,神的旨意是高深莫测,不可捉摸的,有一个人能够猜对大多数神明的意图,那他在凡人中就足可以被供奉起来了。
姜偃的错误比老国师还要 * 少,十有九中,怎能不得皇帝信任?
讲经毕,小皇帝将姜偃留下吃了一盏茶,笑吟吟地安抚爱卿“受伤”的少男心:“先生,看开些。”
他说的自然是长公主。
姜偃不动声色,保持沉默。
小皇帝起身,抬手在国师的肩头拍了下,叹了声道:“先生,朕的皇姐,还不大知男女之事,她对先生的种种辜负,朕代她向你赔罪,望先生你就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过多地计较。”
姜偃垂袖行礼:“陛下言重了。”
他的嗓音沉暗,随即仿佛忍不住,不顾御前失仪闷咳了一声。
小皇帝直起身,少年已经渐渐开始抽条的身姿,如今放在男人堆中也不算矮了,他笑道:“是了,先生是世外高人,哪里会计较末节。何况,先生怎可能会喜欢过朕的皇姐呢,这感情嘛,只要心不动,就立于不败之地,先生在这方面已经是立在高处不胜寒的境界里很久了,方得如今的清心寡欲。”
顿了一下,他话锋转到了裴钰身上:“朕属意胶东王为驸马,这也是先帝当年的意思,不知先生如何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