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贵女命妇之中,最让人欣羡称道的是岐王妃,出身于贫寒,然而十余载寒窗苦读,考中进士,后赴任岐王封地,二人因此结下良缘。她锦心绣口,姿美如兰,身兼一品夫人,颇有前代开创女子科举的冷尚书风范,虽然出身不高,但在她们中间绝对是极为醒目的存在。
因此很快戚兰若就被抛弃了,没什么人与她搭话。
任由她打扮得再精致用心,人们都反而更愿意亲近名声不太好的元清濯。
自然了,这也是一个名利场,她们的夫君有不少如同云中王一样,想要与敬武长公主结交的,女人们之间说话总是容易些。于是元清濯这边很快也被涛浪所淹没。
女眷这厢打得火热,姜偃已饮茶一盏,身旁从从容容落座了一人,青衣墨发、唇红齿白,犹如朗日高照琼华林的少年,裴钰。
姜偃执盏的手顿了一下,一言不发。
即便它不说话,胶东王应该也难以按捺得住。
裴钰毫不掩饰他赤忱之心,打量公主又接着看他,看了片刻,终于还是出声了:“裴某见国师朱颜腻理,漆眉翠鬓,与我像是同龄人,倒不像是裴某想象中的老成稳重。”
国师听了这句话只不理会,裴钰却兴致高昂地道:“裴某对国师钦佩不已,果然是天生的好容姿,这一点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公主她爱好男色,难免一时误入歧途,恐怕有损国师大人清誉,裴钰代她向你赔罪,还望国师勿要与她一般见识。”
姜偃听了这话,侧眸,看了一眼裴钰。
对方脸上对着灿烂的笑,如同发自肺腑般真诚。
裴钰以公主的未婚夫自居,其实本也无可指摘处。
长公主的婚事昔日是先帝的心病,今日则是太皇太后的心病。恐只在今日,太皇太后将为公主指婚了。
从一早姜偃就已大致算到,公主陪他这一段不会久长。
圣命难违。
既是迟早要分开,无论是因为苏嬴,还是裴钰,无甚区别。
这时钟鸣数声,犹如从渺远的云头山巅之处传来,惊起乌鹊翩飞。在即近黄昏的时辰里,所有人各归各位,亦止了谈笑声,正襟危坐。
有宦官长长地报了 * 一声:“太皇太后到!陛下到!”
今日太皇太后是主,小皇帝自甘陪衬,跟随在皇祖母身侧,从远处丹墀步步拾级而上。
众人屏息凝神,俯首山呼“太皇太后千岁”“陛下万岁”,只等那幅璀璨绯丽的九天凤翎华裳从眼底经过。
太皇太后身边跟从着四剑婢,个个端凝肃穆,怀中抱剑,一身戎马气度,毫不逊于静则杀伐凛然的敬武长公主。
她们环绕太皇太后护送其步入岁郁宫,往主殿正中的鸾座而去,小皇帝的位置还要稍稍在下首。
先帝一如当今陛下,即位之时年纪尚轻,国祚不稳,遂有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其威加海内,率土之滨莫不臣从。大魏崇尚儒学,亦以仁孝而治天下,当今的陛下出于对皇祖母的孝心和敬重,自然不会去夺占风头。
今日之后,陛下又将大赦天下,以彰仁孝。
小皇帝先到了自己的座位,大马金刀地坐下,便等待着最上首的皇祖母。
太皇太后凤目清明,如火光炯炯,虽然因为年事已高而不得不在脸上添了几道明显易见的沟壑,但这双目却依旧仿佛仍能一眼就能洞穿人心。无数之人都想着小皇帝即位必然好拿捏,但碍于太皇太后余威尚在,亦不敢贸然行事。
然也就是在这时,在太皇太后的脚步方走上了最后一道台阶之时,一柄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飞刀,犹如一道抓之不住擦面而过的疾风,朝着最上首的太皇太后飞去!
这下卒起不意,所有人见之变色。
元清濯离皇祖母最近,也是习武之人,反应最为灵敏,当即扶案越出,疾步直奔台上。
与此同时,裴钰也已经冲出。
四剑婢比她稍慢,但也很快察觉,一剑婢回神拔剑,挺胸挡在太后身前。
说时迟那时快,飞刀已经直逼太皇太后的后脖颈,无论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的元清濯,还是反应稍慢了一步的剑婢,都已然是来不及。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只三足铜尊飞出,正从元清濯面前掠过,不偏不倚,与那飞刀相击。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一道剧烈的碰撞,飞刀脱离直线,被打偏了出去,正落在台下,惊得附近落座的河间王元昭宜犹如屁股着火,一蹦三尺高地跳了起来。
“这……”
河间王吓得不轻。
他身旁,岐王取了落地的匕首,呈递给回身望来处变不惊仿佛不知道方才差一点便命丧刀下的太皇太后。
小皇帝立刻朗声道:“追刺客!定没跑远!”
“诺!”
左右禁军立刻严阵以待,一半留下警戒,另一半也飞奔而出捉拿今日千秋节上行刺之人。
此时元清濯与裴钰都已赶到太皇太后身边,挡在四剑婢的跟前,提防着再有异动。
她看见姜偃隐藏在众人之间,身后的小童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似乎在劝他,他只淡然如无事发生,只唯独面前的酒樽已不翼而飞。
她眼力不差,方才发酒器救人的 * ,是这个柔弱得几不能自理的国师。
第41章 赐婚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立在身前台阶之上的元清濯与裴钰, 犹如望见了一对儿善财童女般慈祥,并无一丝被行刺所带来的惊怒。
从前皇帝就有心裴家的小子,所幸的是他待小满亦是真心实意。将小满交到他手里,自是再好不过, 绝不至让她受了委屈。
巡查的禁军发现了形迹可疑的人, 已经前去搜捕了。
太皇太后蓦然开口:“筵席继续!”
这一语正是此刻的定心丸, 交代了后续进程之后, 人心很快就安了。
太皇太后于鸾座前落座。
元清濯还没下阶去, 对岐王说道:“皇叔,能否将这刀给我看?”
岐王自然应允,将飞刀放入了元清濯手中。
元清濯联想到上次郊外的行刺事件, 那一次是冲着自己来, 而这一次, 却把矛头对准了……
她不由自主看向“矛头”, 撞见皇祖母慈祥的笑容,心里激灵一下, 立马挤出笑意,握着匕首下阶去了。
她回了自己席上,手里攥着那件凶器思忖良久, 直到小皇帝命和玉林来取, 才交到了和公公手中。
不过这件事从一开始,到现在,似乎无人在意发出那只酒器击落飞刀的人。
也是当时人心惶惶, 无人在意这一点?
元清濯让橘兮附耳过来, 低低说道:“你把那只酒具捡回来,给我。”
既然无人在意,那就归她好了, 反正姜偃的面前眼下也已经添了新的铜爵。
橘兮奉命偷摸拾起了那只酒具,拿回来秘密塞到了元清濯手里。
酒具的形制无甚特别,可以说今日在筵上的大部分人都同用此酒具,若不是……她目光锐利,只怕也发现不了,姜偃果然是深藏不露之人。
酒尊的侧面因与飞刀撞击断裂了一只耳,铜身微有裂痕,当时危急的境况下,若是没有他出手,扑向太皇太后的剑婢必定中刀,而他身在皇祖母右后方位置,发刀救人有视觉的偏差,能预判得如此精准,这是何等可怕的算力和暗器功夫。这就至少证明,相比姜偃的下肢,他的上双臂气力不凡,以前绝对也是习武之人。
长公主一直埋着头把玩那只已经出现裂痕不能用的酒器,几乎不肯再抬头,裴钰几次想目送秋波都不成,他懊丧地呼了口气。
瞥眸,身旁姜偃正襟危坐饮酒,风雅清姿,极为超然,裴钰瞅见了不禁暗暗牙疼。
这厮别得意!
嫉妒归嫉妒,冷静下来的裴钰也很快想到一个问题。
“暗器原是姜兄发的?”
看那酒器方才的去势,它的来源应就是姜偃所落座的这片位置。
不是姜偃,那就是汉亭侯,当然,这绝无可能。汉亭侯手无缚鸡之力,出了名的多愁多病,相比之下,一直水静流深的姜偃,看着才最是有可能深藏不露的。
见他不肯理会自己,裴钰也丝毫都不生气,笑道:“姜兄不仅精通天文地理,原来对于武 * 学,亦有颇深造诣。”
姜偃闻言,慢慢地置盏,随即袖袍一展,交叠置于膝前。
他看了一眼今日对他呶呶不休,怀着显而易见敌意的裴钰,也说了对裴钰的第一句话:“话多,容易呛酒。”
裴钰哈哈一笑:“姜兄玩笑矣,我都多大了还会呛住!”
姜偃留意到他有个习惯,说到兴起处,便会不由自主地为自己满杯。此刻亦是。
裴钰执酒觞仰脖一饮而尽,像是刻意要证明着什么似的,然而忽脸色微变,俯下身来咳了个天昏地暗。
“咳咳咳……咳咳!”
他呛住了?
怎么回事?
裴钰动静不小,汉亭侯也看得不忍了,他身患咯疾,随身会携带着干净的绢帕,立刻便也递了裴钰一块。
裴钰接过手捂住口鼻,顾住形象地咳喘了几声之后,忽然想起来似曾听人提过一件事,说这个国师舌下有灵,常常恶诅灵验一语成谶。
他一向不语怪力乱神,如今碰着姜偃,却栽了个大跟头。裴钰心中隐隐不大服气,料想姜偃定是心胸狭窄,因为长公主而忌恨自己。
不过转念又想,要是,他真的对姜偃并无半分威胁,姜偃又怎会做出如此幼稚冲动的举动?
这么想来,裴钰心中舒坦了不少。
何况今日之前,太皇太后密诏他入宫相见,也暗中有所提点。于长公主他是稳操胜券,压根不必在意姜偃如何。
再说长公主。长公主一向贪恋男色,对天下美男子莫不趋之,姜偃容姿极好,少见有如此清贵超脱的气度的人,公主年少不知事,困于皮肉表象而不自知,待以后成婚有了夫君,自会收心,从此一心一意。
是他把路走窄了啊。
不觉吉时已至,已然开筵了。
除陛下外,几个元氏小辈均是太皇太后看着长大的,不用作伪,也是感情颇深。
由河间王领头,先对太皇太后贺寿,河间王送来的是一幅字画,画中之人是彭祖,经河间王介绍,众人才知,此画是河间一百岁老人所作,寓意吉祥长寿。众人恍然大悟,暗道河间王殿下有心了。
接着便是岐王等人,各自献上寿礼,为太皇太后贺寿。
也许太皇太后已老了,人老了,最爱小辈们在面前聒噪,她慈眉善目,含笑着赐下各人如意金锁等物。
眼看着,就剩下太皇太后正牌嫡亲的孙女敬武长公主了。
元清濯事前则没想到还有献礼这回事,倘若人人都献礼贺寿了,她却没有,不正显得她小气不够孝顺么?可她确确实实是没有准备。
众目睽睽之下,她是骑虎难下。
心念几转,这时,身旁的岐王妃问她道:“小满,你怎不上去?”
元清濯压根不好意思说,自己毫无准备。
扭捏了半晌,她眼一闭,打定主意——此时无非一条法子,把寿词说好听点糊弄过去,回头私下里以最好的贺礼补上。
她在万众瞩目下缓缓起身,绕过食案朝前走去,对着太皇太后 * 稽首大礼,太皇太后微笑着道了“平身”,她方直起腰背。
然而正要说话,忽一道声音打断:“太皇太后!”
又是裴钰。
元清濯都惊讶了,好端端的今日姓裴的总是跟着她,别不是真有别的念头。
她回眸朝裴钰瞪了一眼过去,裴钰视若不见,到了她近前也对太皇太后一稽首大礼,接着道:“裴钰仅以剑器一舞,与公主同贺。”
元清濯更是几乎惊掉下巴:什么剑舞?她何时答应的?
身不由自主地转向姜偃的方向,盼他给个反应。虽然知道如今这种情况,她恐怕是没资格要求姜偃还心里有她了,可是他的玄裳如同刻意挑选的一般,只为了今夜能够毫不起眼,他计谋成真了。
在裴钰说完这句话以后,一堆人反应各有不同,唯独姜偃,没有反应,也绝不惹眼,他对上她的目光,宛如子夜般幽邃的双眸,看不清半分的情绪,但一切都显得他如此平静而坦然。
仿佛姜偃早已料到了什么。
他彻底放弃了。
元清濯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言的艰涩。
姜郎抽身就走,是何等干脆啊。
裴钰忽然提醒了她一句,压低了声音:“公主莫让自己与裴钰都为难。”
元清濯如梦初醒,此刻箭已在弦,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能拂了皇祖母的一番心意,她只好慢吞吞地起身。
裴钰身后,有美婢递上来双剑,剑一黑一白,如一雌一雄,花纹古朴典雅,镶有绿松石为缀,剑穗是猩红的长寿结,丝绦披拂。
元清濯瞥了眼心机深沉的裴钰,不晓得他这么大人了,动这种小手脚作甚么?难道还会有人留意到这黑黢黢的两把雌雄宝剑?
裴钰舞了起来,剑出鞘而寒芒现。
元清濯自幼习武,想学的是杀人的本事,除项煊外又有别的机缘,杀人的本事已很纯熟。至于剑舞,则属于武的套数,她虽然不精于此,但舞起来也有鼻子有眼的。
只是相比之下,可能她这个女人,还不及裴钰身姿曼妙吧。
若不是为了皇祖母,元清濯岂肯受这个委屈?
若是,姜偃稍稍表达一下对这件事的不满,她都不下场和裴钰舞什么剑了。
姜偃他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表示。
元清濯自嘲一笑。
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她自作多情了?
西郊赛马场外,他点头的同意,不过是她所逼挟,根本就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所以才能断得干干脆脆?
是啊,分手那天,他除了一点点生气之外,实在没看见半分的伤心。
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又怎么能做到那么平静如水?
她突然悲哀地发现,姜偃可能压根一点都不喜欢她!
此际,天色已晚,次第的灯火犹如长龙般煌煌点燃,周遭如坠入璀璨银河,岁郁宫中亮若白昼。
双剑相交,发出清脆龙吟之声。
剑光犹如一匹长练,几能划破人的眼膜。在这清冷寒光下,少男少女宛如玉柳初发的身姿翩 * 然驰骤,时如暴雨雷霆,时如蜻蜓蛱蝶,那是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