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衣端褶皱,鬓云散乱,香腮犹如胭脂初上,红扑扑的。
回眸一看,只见溪桥尽头隔着晚雾影影绰绰地并排立着两人。个头一般大小,都作道童打扮。
她脸上顿时露出尴尬而友好的笑容,“我……我找先生。”
开权阴阳怪气道:“公主殿下,一月之期早就结束了,您现在这是私闯民宅,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
元清濯一滞。她确实无法说自己不是私闯,因为姜偃摆上了迷花阵明摆就是不欢迎她。
她沉默了下来,心头的火苗像是被小孩儿一句冷言冷语就瞬间浇熄了。
可她能怎么办,皇弟对他的态度不明,姜偃自己呢,又知不知道他的处境?他凭空冒出来,承了偌大的听泉府,外人看来是天下顶好的美差,可谁知这竟是悬于颅顶的帝王之剑。
怪不得,从前诗文唱词里总是说,难得糊涂。
姜偃他这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不知道。
镜荧握紧了袖中的拳,突然发了话,扬声道:“先生在观星台。”
一语出,开权立刻喝道:“镜荧!你怎么敢告诉她?”
莫非先生受到的伤害还不够?
元清濯感激不尽,冲镜荧点头:“多谢!”
一个月前,姜偃曾带她上过观星阁,她熟门熟路,朝花木深处羊肠小径拐了进去。
人一走,是彻底拦不住的了,开权把气撒在了镜荧头上,一把推开他,愠怒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还没看穿公主的本质?人家如今都要和那位同样金枝玉叶的小王爷议亲了,你怎么还放任她去接近先生?”
不说别人了,那裴钰知道未婚妻深夜来见其他男人,以他王爷的尊贵身份所必然会带来的高傲,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镜荧沉默无话。
夜雾中风吹林动,簌簌而鸣。
“我只是心疼先生而已。他 * 喜欢公主的。”
你世情淡薄看不出,我看得分明。
开权本想反驳,但也不知道为何,话到嘴边突然憋了回去,只是余怒未消,盯着镜荧,鼻孔无可奈何直出气。
元清濯到了观星阁,闯入大门,不出所料,里头所有灯座都已引燃,光线炽亮,环绕周遭,在她身后投下交织的两道一长一短的身影。
然而,这里却没有人。
元清濯上一次已留意到,观星阁有一楼阶,她不假思索,提裙沿着木梯直上。
这二层果然是另有天地,一方空阔的,背临夔兽屋脊的半圆石台,半径约有三丈,砌得光滑平整,正对着北极紫微。而这个上面,空旷得别无余物,元清濯一眼就发现了姜偃。
他的雪色道袍在月色皎洁的银晖里沐浴着,人安静地仰卧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已经入眠。
时辰确实已经不早了,再有一会,便过了子夜。
藤椅下蹲着几只酒坛,大小不一,或站或倒,地面泼出来的酒水也似乎还没完全干。
观星阁的灯火从木梯一线天里映出晕红,却碰不到隔得太远的姜偃的半片衣袂。
他饮酒了?这是元清濯第一个念头。
她快步朝他走过去,到了近前才看清楚,姜偃似乎已经陷入了梦乡,眼眸轻合,睡态舒适雅致。
于是元清濯又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坛子——这是喝了多少?
看着弱不禁风的,谁知道这么能喝。看来喝酒真是男人天生的本领。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她将手里的披风抖开,替姜偃细致耐心地盖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来时十万火急,但只要看到这安安静静的睡颜,一想他还在这红尘,还在自己身边,便是满满的幸福膨胀感。
她也不愿惊扰了姜偃的好梦,在他身边寻了块地方坐下,拾起一只酒坛子,碰巧里头还有一口,她也想尝尝姜偃的酒的滋味了,咕哝咕哝仰脖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犹如利刃穿肠,辣得几乎要给她把喉管割开了,元清濯呛出了泪花,把酒坛子一扔,失手摔碎了。
做了恶正要收拾残局,冷不防对上了姜偃的目光。
平静、幽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惺忪迷离,有着极精致的脆弱感,便犹如一碰即碎的琉璃,一绽而逝的烟火。
元清濯呼吸轻滞:“你醒了?”
姜偃“嗯”一声,似乎要起身,肩头的瑞香红雪披风随着他欲起身的动作滑落了下去。他看了一眼,没动了。
元清濯压住了他的肩膀,替他将披风继续拢上:“你喝多了,外头冷,先盖着挡一会儿,酒醒了要记得回屋去睡。”
姜偃躺倒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他现在的神态比以往所见都要更生动许多。
皱了眉,他沉声道:“公主怎么会夜至寒舍?”
那语气里不满真是浓浓的,一想他独自在此借酒浇愁,元清濯立刻理出了一条逻辑自洽的 * 链——
姜偃这是在吃裴钰的醋吧?
就好像话本小说里正房指着花心大萝卜说:“你怎么会来?还不滚去陪你的狐狸精!”
她咳了一声,正色道:“皇弟那边抓了几个疑似刺客的嫌犯,我和他谈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说到了你,皇弟说你一定知道什么线索,我就过来了。嗯,刚刚还为了找你一不留神触了迷花阵的机关,好险又折在里头!”
姜偃一阵沉默。
“公主受伤了?”
“没,”元清濯摇摇头,但也只是侥幸,开权和镜荧来得早,不然步入了死阵后果不可估量,她却浑然忘了方才的惊险,一笑轻飏,“先生你还是在意我嘛。”
姜偃揉了揉眉心。
或许是酒意作祟,不愿问出口的话,为何又突然问了出来。
元清濯摸摸他的额头,有些凉,还好,只是到底不大能放心,“我抱你回去吧,嗯?”
她说着要伸手,但被姜偃不着痕迹地推开,元清濯也就不便继续动手了。停了一下,姜偃道:“刺客捉到了么?”
元清濯摇摇头:“没有,我觉得那几个疑犯都不是。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皇弟他……”
话至此一停,想到小皇帝杀机毕露的眼神还是不寒而栗,哆嗦了下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姜偃的目光似是落在远处月上、云上,空茫无比,声音亦显得尤为低沉,甚至有着被烈酒破坏了咽喉的微微沙质:“陛下心如明镜,他对公主如此说,便是想试探我是不是真的装作不知……”
“你可以告诉我?”
元清濯心念一动。
“自然。”
姜偃回眸,看向她,不知怎的,居然笑了一下:“姜偃敢以性命托付公主。”
第45章 剖心
一股微醺的酒意, 随着姜偃的呼吸弥散开来,令元清濯在激烈地心动之后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酒后胡言乱语,说的这么一句。
虽然她亦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但要说把性命都托付给他, 这还是有些托大了。
她强行按捺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小心翼翼地问:“阿偃, 你醉了吗?”
他一愣。
好像因为她这么唤他, 感到不可思议。
俊脸随之微微泛出红晕。
元清濯于是肯定,他喝多了。
是啊,人又是不是牛, 喝这么多酒, 就算是水也都要中毒了。
“我没醉。”他为自己辩解。
醉汉通常都会说自己没醉的。元清濯于是愈加地肯定了。
但她实在从没见过有人能够在醉了之后, 还能保持眼下的冷静清明的。人都说酒品见人品, 像姜偃这样醉了还不撒酒疯,只愈加至情至性的, 一定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她这么想。
于是爱怜地摸摸他的毛,“嗯,没醉没醉。”
“那你说说, 陛下想从你这儿知道什么?”
姜偃微微摇头:“公主想要姜偃的命么?”
元清濯惊讶:“为什么这么问?”
她怎么会要他的命?她怎么舍得!
就算是小皇帝要杀他, 她也一定会拼死护着他的 * 。
元清濯想了想,忽如福至心灵,握住了姜偃垂落膝上的手:“我是来保护你的。不管真相如何, 我都站你这一边, 嗯,行不行?”
哄一个醉汉说话实在不道德,元清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心七上八下的俨如鼙鼓激烈地撞击着,几乎要破壁而出。
姜偃失笑,睫影微微垂落。
末了,他说了一句。
“不会的。”
“嗯?不会?什么不会?”
姜偃笑道:“公主心中,大魏,陛下,自然比我重要……许多。”
元清濯困惑:“你这个结论怎么得出来的?”
“不是么。”
姜偃反问。
但就是这么笃定。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危害社稷的事,说出来必死无疑,她这个长公主一定就会立即将他毙命掌下。
元清濯被他看得仿佛自己是一个披了人皮的画皮妖精,在得道高人的火眼之下已经无所遁形了。
身为敬武长公主的元清濯,一肩挑着家国山河,实在说不出不负责任的“美人比大魏更重要”的话。但只要姜偃不做那颠倒乾坤的妖道,她还是会很喜欢他,会一力护着他的。只是姜偃好像不信。
他仿佛坠入了某种往事痛楚中,眼睑轻轻地发颤,膝上的手放松了,又收紧蜷住。
“也不能这么说,我还是很信任先生你的。”
不然也不会深夜疾驰而来,唯恐慢上一时一刻,拿命闯的迷花阵。
姜偃良久无话,漫长的沉默之后,他抬目看向元清濯。
“行刺太皇太后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帮匪类,陛下心中大致有数,有多少,是先帝留给他的肱股之臣,他们以首辅李恨秋为首,以拿捏少帝把控超纲为己任。”
元清濯惊讶:“先生,你这一语,直接把最大的那个揪出来了,没有证据你可千万不要出去瞎说啊,容易得罪人的……”
那李恨秋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宁得罪君子,不得罪首辅。
姜偃望着她,黑眸深沉,却不再是水静流深,仿佛有什么在其间翻涌成浪。
他大约是真的醉了,醉得很厉害。元清濯想。
“不怕得罪李恨秋,他不会报复我。”
元清濯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呢?”
姜偃微笑:“因为如果等到陛下羽翼丰满大开杀戒的时候,陛下第一个会先杀了我,然后才是他。我先死,他到时候有机会可逃。”
元清濯呆若木鸡。
还真是。
他和小皇帝才是有来有往、知根知底、相爱相杀啊。
姜偃真的一点都不糊涂。他能看穿小皇帝的心思,知道陛下人畜无害的少年面容底下波涛汹涌的杀意。
可是,陛下到底为何要杀姜偃?
“你攥住陛下把柄了?”
元清濯话一出口就咬住了舌头。这问题太过于私密,不适宜问姜偃,他就算不肯说也没事。她毕竟是小皇帝的亲姐姐。
姜偃倒是对她一点都不防备,也不知道是否醉了的缘故,什么话都敢往外倾吐:“陛下在猜测我是否攥着他的把柄,他 * 不肯定,仍在试探我,怀疑我,猜忌我。”
“但是,姜偃可以告诉公主,是的,我一直都知道他的秘密。”
“如今,我,陛下,以及以李恨秋为首的党羽,之间是一个危险平衡。如果刺客得手,平衡遭到破坏,小皇帝没了太皇太后倚仗更好拿捏,那么未免他的秘密公之于众,令他陷入更被动的境地里,他会先杀了我以防万一。李恨秋的实力不容小觑,这些年他的罗网扩张了无数倍,陛下一时动他不得,这时所倚仗的便只有寥寥几个可为他所用之人,这里包括我。但其实,在这些人之中,姜偃常自觉无足轻重,也许陛下确认了我洞悉他的秘密之后,很快,就可以杀我了。”
他的手从元清濯的桎梏下脱出,用一种释然与茫然的目光,望向天边群峰万壑之间皎皎的一轮孤月。
元清濯心头狂跳:“姜偃。”
他也没有回头。
元清濯伸掌,捂住的两片唇,终于,他极深邃极深邃,仿佛吸纳了无数星光的眼睛,转过来支起了一缕困惑。她无奈地吐了口气:“阿偃,你醉了,别再说了。这些话说给我听无妨,我永远不会有害你的心思,但是怕有心之人听去了,这于你大大不利,酒不是个好东西,以后都不要再喝这么多了。你看看我,一时酒后乱性,铸下大错,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说你拿着陛下的把柄,那这把柄一个人拿着就好了,不用告诉我。短时间内它是你的保命符,我不要你有任何事。等我想到了办法,我一定会把你从这场乱局里拉出来。”
说到这儿,元清濯才想起自己现在怕是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毕竟还有太皇太后瞎点鸳鸯谱在这。
我重新去握他手,郑重其事地道:“你放心,千秋节筵上我说的是真的,这一次,在确保自己能够全身而退之前,绝对不会再让阿偃你为难。”
裴钰不是苏嬴,她也不能次次都辜负姜偃,令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合该被抛弃的第三者。
“你等着我。”
她抓过他的手,用尽平生柔情,拇指的指腹在姜偃的手背上轻挼了几下,又唯恐碰碎了他这人,起身走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身后的木梯下,不再回头。
夜风卷着夜雾阵阵袭来,身上寒冷刺骨,她留下的红梅披风也从肩头滑了下去,姜偃沉默收回目光,不知怎的唇角浮着轻笑。
醉了么?
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
可他却不敢在公主面前承认自己的清醒。
大概恩师也没有想到,他陷入了这种奇怪的拉扯和进退维谷的绝境当中,并已无法抽身。
远处山头的月轮沉了下去,孤光清冷,唯余一抹淡银色在山巅之上逗留片刻,便也犹如沉入了无尽深海。在暗流汹涌的夜里,无数栖枝寒鸦蠢蠢欲动,桀桀怪叫着,森然欲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