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有我。”
她停了下,又补了一句。
然而此时此地终非说话的好时机,元清濯过于高调,引来了小皇帝的注意。
“先生。让朕一通好找,来来来,正值千秋节,国师为朕卜一平安卦。”
小皇帝星眸微醺,似饮酒正酣飘飘然忘乎所以,拉着姜偃就要走。
元清濯只好眼睁睁看着到手的鸭子再度飞走,心中别提多沮丧,裴钰还对她纠缠不休,惹恼了元清濯,她低吼道:“你别碰我!”
裴钰自幼与她相识,幼年时,她虽然脾气暴躁了些,都没有如此刻这般色厉言疾。那股今夜本就无法压下的委屈辛酸之感更浓了。
“钰儿。”
一道清冷的隐含告诫的声音清楚地传入耳朵。
裴钰急忙朝着声音的主人太皇太后跑去,太皇太后凝睛打量着失魂落魄的裴钰,叹了声:“莫去追了,你随哀家来。”
裴钰跟随着太皇太后后脚离席, * 太皇太后这一走,今夜的筵席刚至最高点,终于迎来了最盛大的高潮。
无数银花如急箭破空刺入无声息的夜空,凌空崩裂,烟火如星雨纷纷跌坠入漆黑夜幕,远处近处无数楼阁宫室一如斗拱飞檐着火了般,交相辉映。
太皇太后领裴钰至行宫丽苑,相与步行与湘妃竹斑驳的抄手长廊,烟火的光斜照裴钰身上,时明时灭。
“太皇太后,裴钰不解。”
上次会面,太皇太后并未曾说过,要在大宴之上当众宣布他与公主的婚事。裴钰只以为,这是个久别重逢、培养感情最好的契机,才听从太皇太后的建议,来梁都这几日一直隐忍不去见公主。
太皇太后摇摇头,失笑着拂手:“不,你还不太懂小满。”
若是一早就让裴钰现了身,小满不是傻子也定能嗅到味儿来了。
“还请太皇太后明示。”
裴钰抱拳一礼,虚心请教。
太皇太后温和微笑着,伸掌,压下他的双拳,拍了拍,领着裴钰继续往宫灯所照的花木繁森处而去。
“钰儿,你没见么,小满在筵席上就与那姜偃眉来眼去,几度坐立不安。哀家需要当众令某些不该肖想小满的人从此断了心思,也是让小满收心。”
裴钰点头沉默。
但,怕只怕,公主对姜偃没那么简单,不像是以前那些少年男子说断就断。何况,今夜信陵夫人的管家一席话,确实不可避免成了一块投进心湖的巨石,他的内心激荡,到此时还不能平静。
若是不弄清楚,裴钰实在寝食难安:“太皇太后,只怕还有一人,苏嬴。”
太皇太后负手朝前走去,叹道:“已死之人了。”
裴钰微惊。
“苏嬴,配小满倒是能配,不过人死则如灯灭,他们苏家一门忠烈,属实可惜。”
昔日临朝之时,太皇太后座下有双杰,文宗苏长颉,武将项伯举。
太皇太后最有惜才之心,当初苏长颉举家流放,太皇太后据理力争,只是可惜当时那些劝谏之语先皇均未能入耳,反而因为太后把持朝纲已久,而心生逆反,过早地要除去太后昔日麾下老臣旧部,造至苏氏一门二十年含冤莫白。
也是此举以后,为了避免先皇再因自己而不理智,太皇太后无奈释手放权,归隐于凤隐宫,二十一年未再出山。
裴钰再度沉默,半晌后,他问道:“公主怎么会结识苏嬴?”
“冤孽。”
太皇太后不欲多言,只是如此说道。
“小满跟前原有个忠心耿耿的梅德行,是受哀家指派,到敬武长公主府谋了个管家的差事。后来隐退了,潜居邱邑,哀家命人将他接回了宫中。你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去问他。”顿了一下,太皇太后停步,转身,直盯着裴钰,凤眸凛然,令裴钰颇有几分受惊。
“太皇太后?”
“小满与苏嬴的这件事,是她一时糊涂铸下的大错。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你的心性人品哀家信得过 * ,这才愿意将小满托付给你,若你也同世上凡夫俗子一般,只要心中稍怀芥蒂,都会令她委屈,那这婚事,便是不要也罢。”
太皇太后言辞郑重,裴钰绝不敢轻视这话的分量。
他立刻道:“太皇太后放心,裴钰自幼喜欢小满,十多年未曾有过二心,小满不但是裴钰心仪的女孩儿,更是勇冠三军的自清军统帅,裴钰怎会因为这件事就轻视她,令她受委屈。”
太皇太后点头,微笑道:“好孩子。”
“你既然这么说,哀家便信你,也便再没有任何顾虑了。”
……
筵席结束以后,禁军四处查访,抓到了几个可疑之人,均是生面孔,不好确认,小皇帝因想到上次皇姐城郊遇刺一案中与这帮歹徒打过交道,请她至岁郁宫偏殿认人。
但元清濯并不认识那帮刺客,中毒死了的那个,在毒发身亡以后,脸孔迅速变得淤紫黢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禁军抓到的这几个,虽然是生面孔看着可疑,但均有可靠的出处和人证,按理来说应该不是。
可惜小皇帝是宁杀勿纵的典范,并没有将他们当即释放,而是命昭明寺押下去收监起来。
自打苏长颉从昭明寺卸任之后,尘封百年的十八般刑具得以重见天日,如今的昭明寺衙门犹如人间至暗炼狱,几乎在昭明寺府衙门口都能听见地牢里鬼哭狼嚎声,可以说嫌犯在里边,要么死,要么屈打成招。
元清濯见那几个被拖下去的疑犯苦苦哀求不愿去,她心中不忍:“陛下,没有证据的事,还是不要轻易判定。”
他们极有可能都是无罪之人,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皇姐?”
元清濯敛唇:“陛下昨日才下令大赦天下,如今圣旨还没颁布下来你就朝令夕改,岂不让人寒心,也有损陛下仁孝的清名。”
小皇帝没想到几个疑犯皇姐也要教训自己,心生不满,只是到底不能冲皇姐撒气,他脸颊鼓鼓,扭过身子去,哼了一声:“朕正是要给太皇太后交代,几个乱臣贼子,胆敢谋刺太皇太后,朕若不狠狠治了他们,何谈孝?皇姐,你要朕不把他们收监昭明寺。可以,那朕要的罪犯呢?朕总得知道主谋,才好一网打尽!”
话虽是如此说没错,但把这几个人送进昭明寺也是无济于事,白白糟蹋了几条人命。
见皇姐还睨着自己一动不动,大有僵持不下的意思,小皇帝退了一步:“好,朕可以将他们转送刑部暂时收监,但,朕要找姜偃。”
元清濯困惑,“找姜偃做什么?”
小皇帝看她一眼,撇嘴:“姜偃知道。”
元清濯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把按住小皇帝蠢蠢欲动的胳膊:“姜偃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昨夜里刺客来袭,正是他发暗器救驾,不然千秋节必已生乱,陛下你不要平白诬赖好人。”
小皇帝也吐气连连:“朕难道会这么蠢吗皇姐。”
原来不是她 * 理解的那层意思,元清濯暗暗松弛下来,又道:“那还找姜偃作甚么?陛下你不会真被他神棍的那一套给蒙骗了?天爷啊,皇弟你可不要把那些东西太当真……”
小皇帝微笑道:“朕没把那些东西太当真,不过是皇姐你自己小看了国师。”
元清濯愣住,不明其意。
“朕这位国师先生,不仅知天文,晓地理,还能查人心,控局呢。”
小皇帝扭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含意颇丰。
没来由地元清濯心头一阵狂跳。
“陛下你要对姜偃做什么?”
小皇帝道:“皇姐,你日后好好地与裴钰过日子,便不要再管姜偃的事了。”
元清濯越听越是云里雾里,最讨厌别人同她打哑谜,小时候让她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傻白甜弟弟,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眼下这个心机深沉的模样,元清濯实在惊讶万分,不寒而栗。
可谁要是与姜偃过不去,那便是与她元清濯为难。
“婚事,我自己做主,你不许插手,只管告诉我,姜偃是怎么回事,你预备怎么办?”
小皇帝微微耸肩。
半晌后,他挥一挥袖,命人押走了尚在不断哀求告饶的疑犯,从元清濯之请,人并没送往昭明寺,而是押至刑部暂时收监,等候案情进展对他们再行发落。
人一走,偏殿便显得空空荡荡,唯独烛火耀漾在小皇帝纤细的少年身体上,他盘腿坐上玉龙大椅,挑起一边唇,笑吟吟的。
“如果昨夜皇祖母有任何不测,朕会第一个杀了姜偃,不论情由。”
元清濯呼吸一滞,目光错愕。
屋内分明暖意融融,盈满仲春的和煦微风,可身体却如堕冰窟,毛骨悚然。
“所以,姜偃发杯救驾,救的是皇祖母,亦是他自己。皇姐,从听泉府成立以来,大多数国师都是这样的宿命。姜偃是百年不遇的天才,且积几代先人之厚,他的命,更是如此。”
第44章 姜偃敢以性命托付公主。……
元清濯是第一次听见小皇帝用充满冷静、阴煞甚至是戾气的口气对她说话。
她分明记得, 三年前她单骑赶赴漠北战场时候,他还是个人畜无害的孩子,像个锦衣玉食的娇娇宝,个头也矮墩墩的, 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撒娇。
可是, 是什么变了?
“皇姐, 这件事朕只告诉了你。”
他伸足点地, 试图要拽元清濯的衣袖, 她茫然,后退了半步,避开了他的亲近。
“元昭予!你敢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元清濯冷眸盯着面露失望的小皇帝, 这一次可没什么温情可言。
小皇帝失望不忿地看着她:“皇姐, 我是你的亲弟弟, 你居然为了外人跟我置气?”
元清濯咬唇:“你是我的弟弟, 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你何时起了要杀姜偃的心思?他不是你的先生么, 你不是最信任他?”
就在一个月以前,元清濯还以为,小皇帝最信任的人就是姜偃, 相比先皇留下 * 的元老, 他更为倚重姜偃。
今日他这石破天惊一语,算是把之前的推测都推翻了。
元清濯已经看不懂她这个看似简单的弟弟的心思了。
小皇帝叹道:“朕是最信任姜偃啊,皇姐你想想, 朕拜他为师, 常召他入宫讲经,借讲经的名义咨其当世之事,皇姐可曾见到朕对他人如此倚重?”
顿了顿, 他对上元清濯疑惑的目光,从大椅上溜了下来,负手在元清濯面前立定,几乎快要与她一般高的少年,神色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狠辣。
“如果每个人都能安分,无论是听泉府,还是别的什么人,就都能相安无事地活下去,如果有人起了歹心,那么无论是想谋刺于朕的,控制朕的,还是手中攥着朕把柄的,都应该去死。”
元清濯心惊肉跳,面上故作平静地望着他。
姜偃自然不会是想要行刺皇帝的,他超然世外,也不会是想要控制皇帝的,难道,是他真的掌握了天子把柄?
元清濯蓦然转身抬步往外走去。
千秋节后的皇帝,早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他在敲打警告姜偃,亦是警告自己。
到了殿门口时,元清濯突然顿步,她转身盯住小皇帝:“你一开始就觉得我和姜偃成不了?”
小皇帝微笑:“朕只是觉得,姜偃这人一向很有自知之明,他从不近女色,况是同样出于权力中心的敬武长公主,是朕没想到,他确实对皇姐你有所不同,已经很越界了。何况,皇姐你一向喜新厌旧,见一个爱一个,不是么?”
他也劝过元清濯,姜偃这人不好掌控,与其他人不同。但她当时却沉溺于美色,不肯听。
元清濯很是失望:“看来咱们姊弟一场,我不了解你,你也不知我。”
她回身,大步流星消失在了岁郁宫偏殿外,让宫灯照亮了一隅的无边夜色里。
元清濯的心从未如同现在,跳动得如此急切,乃至暴躁不安,她施展轻功奔出二里之地,到了行宫外的马厩牵走了自己的黑美人。
她谁也没惊动,包括银迢橘兮。
元清濯打马扬鞭,迎着松林尽头月光洒下的一乾清辉绝尘而去。
马蹄哒哒,疾行至听泉府,此时月色正笼罩着府内琼楼玉宇,烟树华林。
元清濯上前拍开大门,阍人才露出个头,就被长公主一把摁了回去,他看清来人之后大吃一惊:“长公主殿下?”
元清濯解了披风搭在臂弯里,“姜偃呢?”
“公主!国师睡了!这个时辰了……”
阍人一面追着元清濯,一面拦她去路。
元清濯听说他入睡了,便直奔阁楼,粗鲁地拍他的寝房门,拍得门板大晚上振振作响。拍了半天无人回应,元清濯耐心不足了,皱眉道:“别耍我了,我有要紧的事要问!”
阍人茫茫然道:“公主,小人也不知道啊,小人只是个看门的……”
元清濯呼了口气,撇下他又往后院去。
不曾想,往后院去,还没 * 到溪桥,脚下忽踩到一块松活石板,熟悉的两支冷箭放了出来。
是迷花阵。
元清濯心中发凉。
姜偃这人真决绝啊,一点后路都不肯再留。
冷箭放到背后,元清濯腾身旋挪,借助轻功轻巧荡开一丈之远。
就听到阍人在背后拍大腿大喊:“公主!那是死阵啊!别往里再走了!”
元清濯偏是不听,也不知道是不是小视了这几代国师不断强化的迷花阵的威力,径自在里头和奇门阵法斗起来了。
阍人见劝不听,忙想到了镜荧和开权,立马挑着灯去找两个童子过来解围。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要真在听泉府迷花阵里闯出个好歹来,谁人负得起这个责?
元清濯一脚踢开飞击而来的石块,身后那熟悉的桃树喷射出一股熟悉的迷烟,元清濯拿起披风极速掩面,避过迷烟,避免了重蹈覆辙伤在几棵树手里,上头却突然捶下一只大榔头。
也就是在这时,园中所有的机关都停了下来,元清濯伸手要抓那只榔头抓了一空,见它不动了,也就罢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