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年岁相近,实在是个好主意。皇帝刚要点头,忽然间隐约想起些什么,朝差些控制不住显现惊怒表情的三儿子望去,失笑道:“朕明白你的心愿。只你们俩年纪尚小,忠君爱国有的是日后,不若同吃共住,看着点辎重……”
闻言,福禄顿时不依了。
他肃然着脸道:“姑父,侄儿一瞧账簿便头疼,除却先锋营,实在不知能去哪儿。不若让三阿哥——”
惋惜地瞥了眼胤祉的‘细胳膊细腿’,而后压低嗓音、不情不愿地说:“反正我不做懦夫。”
嘀咕声渐渐低了下去,恰恰入了三阿哥的耳朵里。
这下,胤祉不想出声也得出声了。
他挺直身子拱了拱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额娘的谋算全被搅乱了。呼吸重了一重,他道:“皇阿玛!福禄所言虽有些夸大,可儿子不怕上阵,也不怕流血,还请……皇阿玛准许。”
最后几个字像是耗尽全身力气挤出来那般,要是三阿哥的话语生了自我意识,它恨不得将福禄给生吃了!
至于福禄,笑靥上的两个小漩涡就没有消失过。心愿得偿,夸赞之语张嘴就来:“奴才最是钦佩三阿哥……”
五阿哥看了好大一场热闹,左看右看很是安静,打心里认定表弟是故意的,故意朝三哥使坏。
等康熙轮流过问了几句学业,温声勉励几句,再挥挥手让他们退下,时辰已是不早了。五阿哥抑制不住心头的惊叹,打定主意与额娘好好说道说道,表弟不仅磨动了皇阿玛,还气得三哥差些失了涵养……
这些壮举都掩盖不了他的先斩后奏,真是胆肥了。
胤祺眼珠子一转,回头就与额娘学了一学。
……
得知福禄屁颠屁颠地前去求见康熙了,皇上竟也纵着他胡闹,云琇半晌无言。
重重在心里记了一笔,宜贵妃娘娘忍住传召福禄前来,拎着侄儿的耳朵亲自训他一顿的念想。
许是冲动之后知道心虚,福禄下学后每每躲着翊坤宫走,甚至连家都不敢回了,就差在上书房打个地铺。
听闻这些,云琇只觉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与瑞珠道:“他倒把我瞧作洪水猛兽了。”
“娘娘一向关怀福禄少爷,少爷心存歉疚也是理应,”瑞珠笑着安抚道,“何况少爷有着天生神力,一路上更有皇上照看,大爷照看,娘娘大可不必担忧,儿孙自有儿孙福。”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
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腹,云琇眉眼微扬,道:“本宫到底拗不过他。”
说着,眼底带了些笑意,“叫他光明正大地前来请安,不必鬼祟躲着了。有闲心拱出三阿哥的火气,彻底坏了荣妃的算盘,也算无意间帮了我的大忙,本宫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训他?”
少年英才,心在八方,四四方方的天地是困不住他的。
年岁小些就小些吧。
此番富察氏的马武、马齐的弟弟也在出征之列,云琇打定主意朝宫外传个话,让其多多关照一些。
心头盘算了一圈,未雨绸缪是必要的,到那时多备些治外伤跌打的膏药,由郭络罗一族的秘方子制成,若是自个用不上,也好在军中结个善缘。
结善缘……荣妃怕也是这般想的。
提起这个,不免想起荣宪公主,想起巴林部落,以及三阿哥随军那看似荒谬的缘由。荣宪算得上皇上真正的长女,她的婚事,皇上焉能不上心?
“都是好孩子。”云琇叹了一声,轻声道,“可胤祉又何必逞强。”
与天生神力的福禄比试,大阿哥胜在多年累积的经验,单单比拼蛮力尚没有把握,更何况一向喜读圣贤书的三阿哥。
怕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万般念头不过一瞬,云琇稍稍正了面色,叫人备上纸笔,思虑着写下几个名字。
“叫大哥私底下打听打听这几个传教士。京城若是没有,那便去广州找,洋人好辨识,莫要疼惜人力物力。”她低低地吩咐道。
瑞珠接过纸张,粗粗地望了一眼,也不多问,福身应了是。
心下不免有些生疑,娘娘打听传教士做什么?
似是听见了瑞珠的心声,云琇侧头看向窗外,院里花木茂盛,一片郁郁葱葱,盆栽的海棠开得正艳,添了一抹锦簇的红。
她顿了顿,唇边含着笑意,目光有些悠远:“试药。”
与此同时,钟粹宫。
“福禄步步紧逼,儿子别无他法。”胤祉垂头丧气地跪在地砖上,面上遍布幡然醒悟的愧疚之色,“额娘,姐姐,你们尽管打骂……”
“额娘!”
荣妃眼前一黑,好悬扶着荣宪站稳了身子。
郭络罗氏,又是郭络罗氏。
四周安静了半晌,她闭了闭眼,终是冷冷出了声:“额娘拼了命地筹谋,不惜利用你姐姐的婚事,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你逞一时之快?还是嫌活得够久了,想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即便皇阿哥有专人护着,断断不可能陷入险境,荣妃还是怕,怕得夜不安睡,手脚冰凉。
胤祉自小到大从未杀过人,那些个腌臜事到不了他的面前,全被她处理了,只为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读书,哪能直面战场的血腥,在前头勇武地冲锋!
胤祉今岁才十四。若是伤了胳膊伤了腿,或是伤了脸……想到这儿,荣妃浑身一颤,那还谋划什么?一切都完了。
无穷无尽的阴霾浮现,她厉声斥道:“你糊涂!”
她就剩胤祉一个儿子。荣宪远嫁之后,他就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故而万分小心地呵着护着,谁知郭络罗家的小子一激将,大好的局面就这么毁坏殆尽。
谁不知道福禄天生神力,若他跟着胤祉寸步不离,直把人碾到了尘埃里,还谈什么结交善缘,立下军功,让皇上以及诸位将领另眼相待?!
更别提还有大阿哥珠玉在前,大阿哥一向勇武。
这步再三斟酌布下的棋,废了。
荣妃揉了揉眉心,面色极为冷沉。
她越是想来越是心惊,近来流年不利,一切都大变了模样,力不从心很是明显,犹如掌控的东西一个一个从指缝里溜走,竟再也没了从前的运筹帷幄之感。
先是十一阿哥,又是郭络罗福禄,次次坏了她的布置。难不成宜贵妃有着天命护佑,与之作对的从来没有好下场?
什么好笑的道理。
缓缓呼出一口气,迎着荣宪担忧至极的目光,荣妃勉强回了一个安抚的笑,对三阿哥慈和道:“起来吧。是额娘关心则乱,此番远征平叛,长长见识也好……千万不要不顾安危,惹得额娘和你姐姐提心吊胆,可知晓了?”
三阿哥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到了荣妃的强颜欢笑。
他死死地攥紧拳头,心下不住念着福禄的名字,片刻之后深吸一口气,道:“儿子知晓了。”
康熙二十九年暮春,大军出征前夜,翊坤宫一早便陷入了忙乱。
“换洗的衣物由嫂子备下……其余的都放好了?”轻轻打了个哈欠,许是月份渐大的缘故,云琇近来胃口好,竟也愈发嗜睡了。
两口红木大箱齐齐整整地摆在殿内,她有些艰难地倾下身,大致翻了翻里头的东西。
“回娘娘,福禄少爷用得上的干粮,银两,还有内服外敷的伤药,全备好了。”瑞珠笑道,“还有毓庆宫送来的一副金丝甲胄,正是太子爷幼时闲置的,奴婢看着依旧簇新。”
云琇笑吟吟地颔首,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外头传来一声:“皇上驾到——”
大清早的,这是下了朝会就来了?
康熙阔步而来,得见云琇,凤眼晕开浅淡的笑意。
余光瞥见两口大敞的红木箱,抬脚上前一看,他的心霎时就酸酸软软的,握住那双玉白的手,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你有心了。”
第149章
皇上来了,皇上仿佛认定了贵妃娘娘是为他准备的行囊。
这是翊坤宫的所有宫人始料未及的事。
瑞珠愣了,与董嬷嬷面面相觑了一瞬,而后唰地一下垂下头去,心如擂鼓,砰砰砰地跳着。
这样天大的误会……
不好,旁边还摆着一副金丝甲胄!这可是福禄少爷的尺寸。
皇上若是心血来潮想要试穿,一下就会察觉到端倪,这可怎么办才好?
跟在云琇身边多年,瑞珠深知皇上的脾性,对主子那是无限制的包容,同样在乎主子的回应。
身为天下之主,皇上认定的就是对的,谁也违逆不得。
这样一来,她哪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口解释说,万岁爷,娘娘这不是为您准备的,而是为了福禄少爷啊。
怕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瑞珠的嗓子有些干涩,偷偷抬眼望向云琇,只见主子很快掩饰住惊诧,没有半分紧张之感,神色分外淡然。
仔细辨认,笑容挑不出错来,却有些……纠结的心疼。
这样的场景,她好似见过的。是万寿节还是什么节?
云琇心下无言,同样生出了模糊的熟悉之感,只是还没细想
她看着摆得满满当当的红木箱,阵阵心痛席卷。
吃的用的倒也没什么,再备一份便是,可郭络罗氏研制的独门秘方制作不易,那些伤药可以说价值千金。
她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给福禄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如今却便宜了皇上。
换谁谁心疼。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金丝甲胄,趁康熙依旧沉浸在欣喜之中,云琇抑住心痛,心念急转间微红了面颊,柔声开口:“皇上御驾亲征,臣妾少不得记挂,思来想去,唯有为您备上行囊,尽些绵薄之力。只盼皇上能够爱惜龙体,荡平乱象早日凯旋。”
说罢,略有不舍地垂下眼帘:“皇上若是得空,别忘给臣妾捎句话儿,或是报个平安……”
皇帝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感受,如羽毛划过一般瘙痒,蜜水浸过一般齁甜,又如针刺一般紧缩了一下。
都说美人乡英雄冢,他只知再这样下去,自己便舍不得离宫了。
康熙呼吸一沉,重重搂了云琇进怀,右手小心护着她的肚子,低低念了几个字:“都应你。别招朕。”
下巴垫着的龙眼栩栩如生,云琇埋在他肩窝里笑,声音却是轻轻的:“皇上可不许忘了。”
眼见万岁爷与宜贵妃你侬我侬起来,翊坤宫变得落针可闻,从未见过这般场景的大宫女佩环慢慢合上嘴,胸腔重新有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与瑞珠对视一眼,后者小幅度点了点头,于是佩环轻手轻脚地上前,就要收起甲胄。
恰在这时,梁九功暗自长叹一声,摸了摸腮帮子,目无焦距地转向佩环,惹她吓了一大跳,赶忙缩回手去,脊背渐渐冒出了冷汗。
云琇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柔地从康熙怀里挣了出来,恍然间伸手一指,失笑道:“瞧臣妾这记性。差些忘了,那副甲胄是太子爷赏给福禄的,意在鼓舞他英勇对敌,只双身子的人记性差,臣妾今儿才想起。不若皇上替我转送一遭,那小子不知有多高兴呢。”
没等康熙应下,她踮脚替他理了理袍领,笑意盈盈道:“战场刀剑无眼,福禄但凡有磕着碰着,您大可赐下臣妾特备的伤药……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皇上多多照拂一些。”
贵妃娘娘掩去心痛,在“伤药”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瑞珠与董嬷嬷耳朵竖得高高的,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终于圆回来了。
云琇为福禄谋求好处的态度自然极了,康熙半点也没往别的地方想。
鼻尖馨香环绕,他就喜欢她这份理所当然,尽管放在别人眼中,这叫典型的恃宠而骄。
“朕何时说不照拂他了?”康熙重新牵过她的手,眼中含笑,“琇琇且放宽心。”
心底一块大石落地,云琹这才好受了些。
紧接着,反而轮到皇帝放心不下了。
康熙轻叹一声,叮嘱了她好些话:“出征的这些时日,朕把小李子交由你使唤,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内务府,遇上不顺心的整治就是。小九小十那两个混世魔王,朕叫太子和老四看管他们,其余一切照旧。”
“寒凉之物绝不能入口,朕让陈院判随时待命……”他温和了眉眼,道,“战事不会拖到入冬,朕还得守着咱们的小公主出生。”
云琇眼睫一颤,桃花眼涌上复杂之色,就听康熙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朕盼着宜贵妃娘娘的家信,少说每旬一封。写好了叫人交给太子,不出几日便能递到朕的手里。”
云琇刚刚涌上的些许感动,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旬一封?
您看着不伤眼睛,可我写得伤手。
更何况战事正酣之时,您或许就要返程,日夜相处的时候多着,写什么信呢?
“皇上。”她当即忍不住了,“臣妾……”
康熙眯眼看她,眉目之间透着不容置疑,云琇噎了一噎,终是道:“臣妾遵命。”
听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康熙满意颔首,亲了亲她的前额,温声道:“明儿出征,御书房还有要事等着朕,晚些再来看你。”说罢扬声唤道:“梁九功。”
梁九功忙笑眯眯地躬身应了,又笑眯眯地叫人抬起两口红木箱,以及那副威武万分的金丝甲胄:“都给咱家小心着!要有摔了碰了,唯你们试问……”
云琇眼睁睁地红木箱消失在门槛之外,心痛之意再一次汹涌席卷,只觉呼吸有些不畅。
她悔了。
“瑞珠。”半晌,她缓缓道,“本宫已然赔了千金难买的良药,你说,皇上还要折腾我做什么?”
话音刚落,脑中一瞬间便浮现‘代写’两个字,只是……
她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罢了,本宫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