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娃闭着黑亮的大眼睛,咂咂嘴,定是爷的重生引来了此等变数,额娘英明!
圣驾回到乾清宫,已是就寝之时。
一路上,康熙紧闭双目,面沉如水,惹得身旁的梁九功大气不敢喘一声,缩着脖子,心里直叫苦。
等回了寝宫,他已经预见到了万岁爷会如何震怒。
从前,还有宜妃娘娘安慰消火,可现在,是半点也不管用了!
两位祖宗翻了脸,遭殃的还不是他这个奴才?
康熙摩挲着玉扳指,缓缓睁开眼,忽然道:“你说,朕有哪里对不住她?”竟叫她不顾疲累的身体,说出那般心狠的话语。
梁九功以往还能插科打诨几句,当下却是万万不敢的。
他为难地躬下身去,紧闭着嘴,如同哑巴,心里止不住地想,奴才不知。
奴才如何会知?
康熙也没指望梁九功能说出什么话来,沉沉地笑了一声,等到了乾清宫,抿紧双唇下了轿辇。
是他太宠她了。
越想越是觉得,这已经谈不上恃宠而骄,而是要翻了天,造了反了!
不出片刻,暖阁里,传来皇帝暴怒的嗓音:“好一个一言九鼎……朕还会食言不成?!朕随了她的意!传旨,琇、宜妃罔上不敬,命其静养——”
听明白了未尽之语,梁九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紧抱住康熙的双腿,哭丧着脸:“万岁爷,万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圣旨一下,就没了回寰的余地,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大总管头一次打断了皇帝的话头,满心恐惧,冷汗涔涔,此时却想不了那么多了。
他咽了咽口水,发挥了平生最大的勇气,飞快地劝阻道:“万岁爷!都说生孩子如一脚踏入了鬼门关,宜妃娘娘生产之时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可不就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五阿哥落了水,恰逢九阿哥降临,娘娘的心里头,指不定如何惊惧绝望!这才口不择言了!”
“大胆……”康熙抬脚就要踹他,慢慢的,终是沉默了下来。
梁九功心里一喜,听进去了就好。
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继续道:“娘娘产后虚弱,正是依赖万岁爷的时候,态度却如此反常……定是有那起子小人在娘娘面前嚼了舌根。您想想,平日里可有这般征兆?奴才以为,宜主子一个做额娘的,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一番劝阻之言,恰恰说进了康熙的心里去。
“做额娘的”几个字一出,康熙呼吸一滞,凤眼黑沉,气息变得和缓了许多。
他嗯了声,似找到了一个台阶下。
梁九功给了梯子,皇帝立马顺杆爬。康熙唇边的弧度一松,垂眼看他:“起来。”
声音依旧含怒,却比之前好太多了。
梁九功如劫后余生一般抹了抹额角,呼出一口气,瘫软在了地上似哭似笑,干干地憋出一句:“万岁爷,奴才、奴才起不来了。”
康熙瞥他一眼,转了转玉扳指,并没有怪罪于他,半晌之后淡淡道:“宜妃……有什么苦衷?”
梁九功:“……”
大总管莫名有些牙酸。
暂把恐惧抛之脑后,他怨气冲天地想,您问奴才,奴才问谁去?
干笑了一声,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答:“娘娘说,还请皇上另寻她人……呃,奴才愚钝,猜测不出。”
康熙缓缓眯起了眼,手上的动作一停。
是了,德妃。
琇琇说的虽是气话,却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别人。
乌雅氏做了何事?
康熙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彻查五阿哥之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朕说过,要给你宜主子……宜妃一个交代。”
说罢,他顿了顿:“注意些永和宫,若查不出来,你的脑袋也别要了。”
性命被主子威胁,梁九功抖着手,颤颤巍巍地应了是,只觉寿命都短了几年。
当奴才难,当皇帝的贴身奴才,更难!
伺候完万岁就寝,他正准备麻利地退下,倏然听见康熙的吩咐:“去,把书房悬挂的佛经拿进来。”
“万岁爷,”梁九功屏住呼吸,涩声问,“您、您要佛经何用?”
天爷哎。
那可是宜妃娘娘进献的佛经,还是亲手抄写的。万一皇上看了睹物思人,不,借机发作,可怎么办才好?
“何用?”康熙冷笑一声,“观之凝神静气,心平气和,用处大了去了。”
梁九功:“……”
“是,是。”他嘴角抽搐,赶忙狂奔了出去,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顾及朕之心意……”
明黄的床帐,干瘦的手背,风箱一般的喘息之声,构成了一副晦涩至极的画面。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绝望的桃花眼,不复年轻时的灵动,失了光彩不说,还泛着深深的皱纹。
他望着这双眼,不知怎么的呼吸一沉,心骤然绞痛了起来。
……
翌日,清晨。
天色微亮,泛着幽光,晨曦蛰伏在暮色之后,只等冲破枷锁,迎来第一缕艳阳。
忆起昨夜的梦境,康熙翻起身,坐在床上愣神。
除了“跋扈不敬”这句话,其余的,他什么也记不得了。
掩住心头的惊涛骇浪,还有逐渐加深的心虚之感,在梁九功轻手轻脚地入内之时,康熙扯了扯帘帐,咳了一咳,出声道:“早朝后,摆驾翊坤宫。”
梁大总管脚步一顿,您说什么?
皇帝板着脸解释:“朕答应过宜妃,绝不会食言!朕是去看小九的。”
梁九功:“……”
作者有话要说:梁大总管疲累道:您高兴就好。
第24章
九阿哥胤禟出生没多久,翊坤宫正殿的库房堆登时堆了许多礼物,像是要满溢了出来。
先是太皇太后的慈宁宫赐下数不尽的赏赐,而后是太后的宁寿宫,紧接着,贵妃以及众位嫔妃、小主都送来了贺礼。
不论内心有多么不情愿,或是多么嫉恨,她们还是争先恐后的派人恭贺,生怕落下了话柄。
其中,钮钴禄贵妃的贺礼再诚心不过,可惠妃送的,竟比之更厚了两成。
文鸳前来禀报的时候,云琇正靠在被褥上,捏着鼻子喝滋补的汤药。
一饮而尽之后,拿了一颗蜜饯含着,令人愉悦的滋味浸入心底,她松开紧蹙的眉心,道了句:“……很甜。”
夜间好眠,云琇整整睡了五六个时辰,尽管下身依旧隐痛,却好受了很多,面颊稍稍红润起来,说话也不再是有气无力的了。
“惠妃一向稳妥,如今却送了如此厚礼,像是……示好。”听完文鸳的禀报,云琇轻笑一声,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随她去吧。”
又捻了一颗蜜饯在嘴中,她淡淡地问:“承乾宫那边,消息递过去了?”
“都递过去了。”文鸳点点头,低声回道:“正殿宫门紧闭,难以疏通,奴婢思量再三,找了一个同乡……是内务府绣坊的人,奉命给宫女量衣,有进出的权利。”
云琇嗯了一声,唇角微翘:“这事办的好。”
瑞珠给她按着肩头,动作轻柔,眼中闪过疑虑,“娘娘,彩凤仪仗是内务府督办的,而乌雅一族世代扎根膳房,德妃的手怕是伸不了这么长。您说,皇贵妃如何会信?”
“疯魔的人,不能以常理揣度。”云琇半阖着桃花眼,缓缓道:“只要信了半成,德妃便讨不了好。”
德妃没这么大的势力,能够指使内务府,算计统率六宫的皇贵妃,顶多掺和了一脚,或是推波助澜,云琇心知肚明。
但,事实的真相如何,一点也不重要。
乌雅氏无辜不无辜,干她何事?
胤祺落了水,还牵扯上了四阿哥,必定有德妃的算计。
害小五的,一个也跑不了!
德妃真以为皇贵妃疯魔了,自己便高枕无忧了?
困兽犹斗,佟家也不是吃素的。
更何况,皇贵妃没了孩子,没了后位,唯一的希望,只剩下四阿哥胤禛了。为了四阿哥,她必定会“振作”起来……这一天不会太远。
这边,大戏即将开锣;那厢,皇上雷霆大怒,说再也不会宠着她!
云琇眉眼含笑,只觉压抑尽去,浑身上下松快了许多。
有仇报仇,活得自在,不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成日盼望皇上的宠爱,这才是她想过的日子。
……
谈完了正事,在一旁侍奉的董嬷嬷瞧着云琇,满脸的欲言又止。
皇上都被气走了,娘娘竟还这般……这般高兴!
昨儿“善妒性毒”的话一出,她面色惨白,差些魂飞天外。不仅董嬷嬷,文鸳、瑞珠她们眼里的惊惧,都是如出一辙的。
娘娘怎么会说这般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话?
皇上拂袖而去,娘娘却像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得了空,还满面欢喜地逗着小阿哥。
董嬷嬷想劝,可顾及云琇刚刚生产,身体虚弱,心里急得上了火,终究还是不敢提起。
圣宠这东西,多少人求之不得,娘娘怎么一个劲地往外推呢?!
“我知你们在想什么。”环顾四周,一个个的都学着董嬷嬷,苦着脸,皱着眉,云琇哑然失笑,抱起胤禟,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鼻头,动作尽显亲昵。
胤禟唰地一下睁开了眼,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想让本宫向皇上低头,把他哄回来,重新做那风光无尽的宠妃娘娘,”云琇低头看着儿子,眼里浮现了笑意,语气漫不经心,“绝无可能了。皇上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哪容得半分违逆?没下令将我禁足都已是仁慈。更何况,皇上说了,不再驾临翊坤宫……”
胤秌挥舞着手,蹬着腿儿,显得格外有力。
他在心里狂点头,额娘说的很对!
老爷子不来,爷总算得了一个清净。
没了宠爱也不碍事,有爷在,有五哥在,哪里会让额娘受委屈?
重生一回,他早早地打算好了,得鞭策五哥上进,狠狠地报复,不,欺负欺负老四。
至于老八,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夺嫡这事,他是真怕了,不想再掺和了。
想到八阿哥,胤秌就委屈。
做生意赚来的银子,全投给八哥了。有什么好处都想着他,为他四处奔走,结果呢?做八贤王的时候,从没想过拉弟弟一把。
看看人家老十三,封了怡亲王,世袭罔替,谁能比得上?老四对他们狠,对老十三却是没得说,呵护备至,倚重极了。
转念一想,老八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俩算得上难兄难弟。
得,也别怨人家了。
上辈子下了大狱,胤禟独自度过了漫漫长夜,悲痛、不甘、憎恨,种种情绪全都淡了下来,化作了深入骨髓的无聊。
实在没事干,于是自个反省了一遭,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眼瞎。
他额娘是四妃之一,外家是郭络罗氏,做什么要同老八混一处去?
额娘劝过,五哥也劝过,可他犟的很,认准了一条路,就没再回过头。
说来好笑得很,他已经记不起跟随老八的初衷了。
罢了,不想了。
这辈子,美美的被额娘宠着,当一个人见人爱的纨绔,岂不快哉?
对了,还有老十,他最亲的弟弟
算算时间,再有两个月,老十就呱呱落地了。
胤秌咂咂嘴,止不住的思念。
十啊,九哥好久没见你了,都快忘了你出生时的丑样儿。哥一定好好记着,长大后给你画一幅画,装裱起来,当传家宝用……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间,传来张有德激动的通报声:“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胤秌:“……”
九阿哥再次受到了惊吓,霎那间,把十弟忘到了脑后去。
等等。说好的一言九鼎,绝不食言呢?
翊坤宫偏殿,乃是勒贵人郭络罗·云舒的住处,此时正迎接着一位常来的访客。
赫舍里庶妃笑容温婉,捧着手中的绣样,轻声说:“看看,这是我闲暇时候亲自绣的。”
“那敢情好。”勒贵人接过扇面,细细欣赏了一番,笑道:“这条金红锦鲤,针脚细腻,颇有江南那边的水乡韵味,便是做成双面绣也使得!妹妹的绣工,在宫里是独一份的。”
赫舍里庶妃谦逊一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外头陡然一阵喧闹。
“清竹,出什么事了?”勒贵人扬声问。
清竹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笑道:“是皇上的圣驾,往正殿去了,想是去看宜妃娘娘和小阿哥。”
勒贵人顿时了然,心里生了欢喜,姐姐极得圣眷,正合了她的心意,也合了家族的祈愿。
“昨晚皇上才来一回,今早便又迫不及待了。”勒贵人捂嘴一笑,“还下了口谕,让人不准打搅,洗三之后,咱们才能前去探望。”
话音刚落,赫舍里庶妃面色微变,手指蜷了一蜷,很快恢复了端庄的笑意。
……
喧闹过后一阵静寂,勒贵人重新拾起扇面,翻来覆去,眼底满是赞赏。
趁着空隙,赫舍里氏似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问:“四公主可还好?”
“伊尔哈好着呢,吃得香,睡得也香。”勒贵人抬头一笑,颇为无奈道:“这不,听说她宜额娘生了弟弟,吵着闹着要去看,我拦也拦不住,花费了好一番口舌。”
宜妃既是四公主的养母,又是姨母,与亲妹妹勒贵人的关系更是出了名的和睦,姐妹俩同姓郭络罗氏,互相扶持,从未红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