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如何能那么笃定?
胤禛也生了闷气,稍稍扬起了声:“你不知道——”
后来,令人哭笑不得的争执演变成了幼稚的推搡。
两人撅着嘴,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结果池边长着青苔,地面意外的光鉴,在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胤祺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下了池里。
胤秅全然懵了!
他焦急地喊了声,简直急得上了火,咬咬牙,当即就要跳下去救弟弟。
远远看着的宫人登时吓得魂飞魄散,狂奔而来,抱住四阿哥的同时,下水飞快地救起了五阿哥。
池子水深,且胤祺才五岁的年纪!太后火急火燎地请了太医,宁寿宫一片兵荒马乱,胤禛茫然地站在一旁,没有人责怪他,他的心却被懊悔给淹没了。
胤秅憋出一句话来:“我不是有意的……”
话语间带了哭腔。
太后是个明眼人,心知小五落水的时机太巧,哪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怪他?忙安慰了几句,让人煮了安神汤来,把胤禛安置在了卧房里。
午后,等胤祺大好了,宜妃又生了九阿哥……胤禛左等右等没等来怪罪,心里越发忐忑难安。
恍惚地回到慈宁宫,食不知味地吃了晚膳,艰难地熬到了第二天,忽然有人传话说,万岁爷来了,老祖宗召四阿哥去往前殿。
胤禛白着脸,见了太皇太后和康熙,眼泪霎时流了下来:“都是儿子的错,我不该和五弟在池边玩,也不该说那些话的!”
说着,抽抽噎噎地把胤祺落水的经过描述了一遍,哭得眼睛鼻子全红了,最后还打了一个响嗝。
……与宫人的说辞全对上了。
胤禛哭得很是凄惨,康熙原本有些沉凝的脸霎时转为哭笑不得,最后变得复杂万分,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胤秅竟羡慕胤祺有个好额娘!
太皇太后一愕,随即满面疼惜;皇帝叹了口气,朝他招招手,“来,小四过来。皇阿玛知道,这事半点都不怪你……”
胤禛摇摇摆摆地朝康熙走去,蓦然间,温暖的大手落在了头顶。
他鼻尖一酸,再次落下了眼泪,忽地做出了一个大胆地举动,抬头泪眼朦胧地问:“皇阿玛,我想额娘了。儿子、儿子能去承乾宫看额娘吗?还请皇阿玛准许!”
康熙动作一顿,沉默了几息,迎着胤禛希冀的目光,他轻声道:“你额娘还没养好身子……等好转些许,皇阿玛定当同意……”
胤禛眼底的光芒一暗,又是一亮,小声地应了。
“偏殿那头传来消息,娘娘,您看?”文鸳拿了一块浸水的巾布,慢慢地擦拭云琇的黑发,“勒贵人说,您得注意着些赫舍里庶妃。”
云琇哄胤禟入睡的声音一顿,“赫舍里氏?”
“正是。”文鸳皱起眉道:“奴婢听闻,今早她来了翊坤宫,在偏殿统共待了一个时辰,算上之前的次数,已有好多回了。”
云琇眯起了桃花眼,过了片刻,轻声地重复了一遍:“赫舍里庶妃……”
云舒不会无缘无故地传消息来,这么说,定有她的用意。
勒贵人笑吟吟的话语犹在耳畔:“姐姐放一百个心便好。她想从我这儿探去消息,我如何能不耐下性子,与之虚以委蛇?”
——周旋了这么久,赫舍里氏,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回过神来,云琇渐渐沉下了脸,冷笑一声:“真没想到,除了德妃,还有个搅浑水的在这儿等着呢。”
一切都串联上了!
彩凤仪仗,内务府,赫舍里氏……
细细想来,皇贵妃这事,说是赫舍里氏出的手,也完全站得住脚。
仁孝皇后在宫中的旧人,想来都给了小赫舍里继承。若论立后,首先便要提起索额图,他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算起来,索额图的心腹,才卸任内务府大臣没多久,自然有能力在仪仗上做手脚,从而搅和了佟家的谋算。
云琹内心越发笃定了几分。
却是不知,小五落水,与赫舍里庶妃,与索额图有没有关联?
小五对太子生不成威胁,索额图他实在犯不上;小赫舍里氏……应是有的。
她缓缓闭上眼,吩咐道:“晚膳时分,让云舒请赫舍里庶妃前来翊坤宫。”
得了姐姐的授意,勒贵人派了清竹去储秀宫请人,不消多时,赫舍里庶妃欣然而至。
听闻勒贵人的话,赫舍里氏搁下碗筷,笑容一顿,霎时起了身:“宜妃娘娘要见我?”
勒贵人笑着颔首,眨眨眼,悄声对她道:“妹妹快去吧。皇上也在!”
赫舍里庶妃一阵愕然,心间稍稍沉了一沉,随即镇定道:“……妹妹这就去。”
进了正殿,董嬷嬷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庶妃来了!老奴给庶妃请安。”
赫舍里庶妃手指一蜷,端庄地笑了一笑,正欲发问,就被董嬷嬷打断了话头:“快随老奴进来,娘娘盼您盼了许久……”
产房里。
云琇不再是冷冰冰的了,少见地持着一张笑靥,显得分外动人。
康熙颇有些惊喜地望着云琇,只听她柔柔地道:“臣妾生胤禟的时候,赫舍里庶妃很是关怀,送的礼物也极为贴心……当得起温良贤淑四个字。”
康熙愣了愣,脸色一沉,怒气卷上心头。
琹琹这是要找人分宠?
紧接着,云琇笑盈盈地继续道:“庶妃这个位置,倒是委屈了她。臣妾不忍赫舍里妹妹蹉跎下去,故而想向皇上求个恩典,晋她为嫔可好?”
赫舍里庶妃恰恰绕过了屏风,听闻这句话,面色陡然一变!
不等康熙回应,云琇唇角一翘,忽而提起了永和宫偏殿的戴佳庶妃:“……她生了七阿哥,劳苦功高,一个嫔位也是使得的。都说好事成双,臣妾盼望双喜临门,不若将二人一并晋封了去……”
赫舍里庶妃摇摇欲坠着,俏脸泛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皇上,宜妃娘娘,嫔妾当不起如此大恩!”
第26章
赫舍里庶妃如何也没有想到,宜妃生产不过两三日,突兀地请她入内不说,还突然而然地,向皇上提议了晋封的事儿,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因着事发突然,反应不及,她完完全全地惊愣住了,过后摇摇欲坠,面色骤变。
这可是正宫皇后才有的进谏之权,宜妃只是四妃之一,她怎么敢?
好大的胆子!这是僭越……
待听明白云琇说什么之后,赫舍里氏心下一凉,紧紧地咬着牙。
封嫔,还是与戴佳庶妃一道晋封?
不,赫舍里家的女儿,怎能屈居小小的嫔位?更何况,扯进了戴佳庶妃,却是击碎了她意欲单独册封的祈愿。
——想要做那特殊之人,一举封妃,赢得满宫艳羡,这才配得上她元后之妹、太子姨母的身份。
若连这一份特殊都没了,少了尊荣,加上不受皇上宠爱,日后,谁还会把她放在眼里?
可宜妃轻飘飘地几句话,却是要断了她的念想!
夸她温良贤淑,贴心有礼,说不忍她在庶妃的位置上蹉跎下去,字字句句都是关怀,听着令人熨帖,却让赫舍里氏如坠冰窖。
是啊,一跃成为嫔位,成为掌管储秀宫的一宫之主,乃是多么大的恩典,谁能不感恩戴德?
郭络罗氏,是要逼着她谢恩,让她有苦说不出,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还要念上一句“谢娘娘体恤”。
若是皇上听信了宜妃的谗言,她的脸面,算是彻彻底底的没有了。
钮钴禄家没落至此,孝昭皇后的妹妹依旧封了贵妃;而赫舍里氏如日中天,朝堂有叔父做顶梁柱,又是太子殿下的外家,她……才晋了嫔位。
这个嫔位,还是靠着宜妃得来的!
日后人人都会说,宜妃对她恩重如山,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叔父也得念着宜妃的好,而她若对翊坤宫出手,便是恩将仇报。
全都想明白了之后,赫舍里庶妃又急又怒,乍然间,失了端庄冷静,急声说出“嫔妾当不得如此大恩”这样推脱的话。
宜妃,郭络罗氏!好毒的算计,好毒的明谋!
……
赫舍里庶妃平日里再怎么老成持重,到底才十六岁的年纪,心计有了,养气功夫还有些不到家。
云琇的提议对她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故而急切之下失了稳重,骤然露出了‘马脚’来。
说完推脱之言,赫舍里氏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忙收回了外露的情绪,勉强一笑,解释道:“嫔妾年纪小,比不得端嫔姐姐她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嫔妾无功无妊,心中惶恐,想是当不起娘娘的提携……”
说着,微微加重了“提携”两字的语调,转而朝康熙看去,眼眸略含委屈与羞涩,盼望着皇上能够勃然大怒,从而降罪宜妃。
郭络罗氏仗着受宠,仗着刚刚生了九阿哥,以下犯上,越俎代庖,犯了大忌讳。连晋封之事都敢插手,她当真以为皇上会昏聩到这个地步,再一次纵容她不成?!
皇上愿意进产房看她,她却得寸进尺,真是愚蠢。
赫舍里氏心下冷笑,很快,便转为了深深的愕然。
皇上为何没有发怒,反而……有些愉悦?
琹琹原来是为了此事,而不是让人分宠。
康熙心下松了一口气,刚刚冒头而出的怒气顿时消弭无踪。皇帝惊喜于云琇的态度好转,终于不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全然没在意她‘越俎代庖’的事儿。
赫舍里庶妃急急地拒了云琇的提议,语气间藏不住的慌乱,继而掩饰一般地说了好些推脱的话,这才吸引了他的注意。
康熙缓缓摩挲着玉扳指,侧身看向赫舍里庶妃,笑意渐渐地淡了。
眼底如此明显的期盼,她是在期盼什么?
盼着朕勃然大怒,继而责罚琹琹?
为平衡前朝后宫,也为了太子,太皇太后做主将小赫舍里氏接进了宫,到现在已有三年。
对于小赫舍里,康熙原先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她进宫的时候,年岁太小,身量没长开,面容也是一团稚气,与仁孝完全不同。
他没有宠人的想法,给了庶妃的头衔,赐储秀宫居住之后,就没了过多的表示。
位分的事儿,康熙心里有数。
小赫舍里是仁孝的妹妹,保成的姨母,等过上几年,褪去幼龄,他自然会给她该有的体面,晋她为妃。
前些日子康熙还在琢磨,若是琇琇生了小阿哥,算得上大功一件,等时机到了,便能更进一步……到那时,四妃恰恰有了空缺,而后他册封赫舍里氏,也算给了太子外家一个恩典。
——看样子,她是不要这个恩典了。
琇琇向来有分寸,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晋封之事,倒像是反讽一般。而赫舍里氏这个反应,漏洞百出,简直好笑至极。
她心里有鬼!
莫不是对小五出了手?
好,好,不愧是索额图的好侄女。
叔父插手内务府,算计皇贵妃;侄女心大着,不仅看不上嫔位,且心性歹毒……
康熙眯起凤眼,神色莫测地打量着赫舍里庶妃,片刻后,淡淡地唤了声:“梁九功。”
梁九功恭谨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万岁爷?”
“先传口谕,过后再拟圣旨。庶妃赫舍里氏,性行温良,恭慎无违,今册为平嫔,赐居储秀宫。”
顿了顿,康熙继续道:“庶妃戴佳氏,恪勤有礼,生育有功,今册为成嫔,赐居咸福宫,钦哉。册礼定在十二月,成嫔、平嫔一道受礼……命内务府赶制吉服,不得延误!”
琹琹提的,倒也有理。
戴佳氏生了小七胤祐,仍为一个庶妃,确是低了些……不仅如此,胤祐的左脚不便,有一宫主位的额娘护着,日后的路会顺畅许多。
早在康熙传唤梁九功之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云琇朝着赫舍里庶妃轻轻一笑,桃花眼弯了弯,说不出的柔和可亲。
赫舍里庶妃呼吸一窒,颇有些狼狈地垂下眼帘,指甲陷入了掌心,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
霎那间,她恨云琹恨得心头滴了血!
册封平嫔的旨意一出,迎着赫舍里氏不可置信继而绝望的目光,云琇笑得更温柔了。
她轻轻拍着怀中的胤禟,胤禟直愣愣地盯着自家额娘发呆,仔细看去,小阿哥的黑眼珠里,闪着一片金灿灿的小星星。
“平嫔,还不谢过皇上?”云琇掩嘴一笑,眸里波光流转,伸手点了点她,“瞧你,高兴归高兴,可不能失了礼数。”
说罢,她摆摆手,微笑道:“至于本宫,不过随口一提罢了,当不得你的谢。我们姐妹之间,何须计较太多,你说是不是?”
赫舍里庶妃,不,平嫔牙齿气得都打了颤。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笑容,对上康熙冰冷的目光,登时僵在了原地。
她缓和了许久,咬紧下唇,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深深趴伏下去:“嫔妾,谢……皇上隆恩。”
承乾宫殿门紧闭,半点声响也无,寂静得让人发慌。光亮透不过红瓦宫墙,好似紫禁城里被遗弃的一角,散发着森森凉意。
宫人闭口不言,低头匆匆;太医拎着药箱,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去时叹息一声,半晌过后,又是一片死寂。
“小阿哥,额娘的小阿哥……胤禛……”冷汗渗出额角,皇贵妃低声喃喃,在睡梦中握紧双手,少顷尖叫了一声,唰地一下睁开了眼。
双眼沉沉,遍布血丝,不见一丝光亮。
皇贵妃以往盈润的面颊深深地凹陷下去,惨白惨白的,形同枯槁。胸腔起伏似雕像,呼吸几不可闻;尖叫过后,面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双手攥紧了锦被,不住地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