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越想越怒,眼底划过了厉色。
自从上回比试骑射的时候输给了胤禔,明里暗里的,他被嘲讽了多少回?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
老大以为他自持太子身份,不欲与人争个长短,殊不知,他只是不屑而已!
想要图个清净,可这人偏要使劲蹦跶,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于他。
太子稍显稚嫩的俊脸上浮现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另一边,康熙注意到这头不同寻常的动静,把小九交由奶嬷嬷,继而阔步走来,沉声问:“这是怎么了?”
众人忙不迭地行礼。
太子冷笑一声,正欲开口,惠妃再一次福了福身,赶在太子之前,笑容满面地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殿下见了九阿哥,说要教九弟骑射,这不,胤禔眼馋,也提了教导的事,冲动得很……臣妾正想训斥他呢。”
“原是如此。”康熙看了眼大阿哥,又看了眼太子,高兴地扬起嘴角,点了点惠妃,“他们兄弟感情好,你训个什么?理当褒奖才是!”
惠妃不住地颔首,随即歉然道:“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想岔了。”
一问一答间,胤禔的面上浮现出喜色,太子重新挂上了无可指摘的微笑,只双拳微微紧握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惠妃在皇阿玛面前胡扯了一通,盖棺定论之后,他又如何能向皇阿玛坦白实情?
皇阿玛盼望着兄友弟恭,他实在不忍皇父失望伤心,甚至产生误会,误会他居心不良,挑拨离间……
无尽的委屈漫上太子的心头,他咬着牙想,老大有惠妃帮衬,他却没有额娘在旁,为他考虑,为他谋划,为他出气。
若他的额娘还在,该多好?
九阿哥的洗三礼顺顺利利地结束,任谁都能看出万岁爷对小阿哥的宠爱来。
几位福晋回头和自家爷提了一提,爷们心里就有了数,早已备好的满月礼再加厚了一成,盛京那边,也不忘送上贺礼,尽了极致的礼数。
人人都夸洗三盛大,只是当晚,不知是哪儿传来的流言,悄悄地在暗地里发酵。
流言道,九阿哥的洗三礼,如何也比不过六阿哥!规模差了一筹不说,连时长也不能相比。
更重要的是,两位阿哥的赐名,明明白白地体现了皇上的心意。
一个禟,一个祚,孰轻孰重,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那个“祚”字,指代的是江山社稷,是——皇位!
流言并没有波及后宫,只在前朝荡起了丝丝涟漪,荡进了某些大臣的心底,随即了然无痕,像是从未出现过。
……
另一边,随着完颜氏的到来,翊坤宫喜气洋洋的。
产房里,云琇见了额娘,母女互诉了好一番衷肠,随即去偏殿请了勒贵人。勒贵人急急忙忙地奔来,霎时喜极而泣,哽咽地叫了声额娘。
完颜氏也垂了泪,拉着小女儿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
“你们瞧,大喜的日子,怎么还哭上了?”云琇靠在榻上,眨了眨微红的桃花眼,嗔她们:“快收了泪,咱们几个好好地聊一聊。”
“合该这样,合该这样。”完颜氏笑了起来,拍了拍勒贵人的手,慈和道:“听你姐姐的,别哭了,啊?”
产房里一片和乐,而胤禟少见地“失了宠”,躺在了董嬷嬷的怀里,悄悄竖起小耳朵,仔细听额娘与郭罗玛嬷的谈话。
声音断断续续的,听得不甚分明:“你阿玛说,有了四公主、五阿哥与九阿哥,娘娘与贵人总算熬出了头……咱们暂且观望,偏着毓庆宫那头,等众阿哥长成……再从长计议……”
胤禟轻呜一声,踢了踢脚丫子,在心里叹息,两世下来,郭罗玛法都是个明白人。
可惜晚节不保,被他扯进了老八的战车里,迫不得已,再也没下来过。
九阿哥心虚又悲伤地想,都是爷造的孽。
郭罗玛法您尽管放心,爷今生不准备上进了,也不准备掺和夺嫡了,日后之事,怎么也牵连不到您。
爷的外家,仍会简在帝心。
放一百个心便是!
许是知道云琇母女许久未见,康熙让人传了话,午后便不来翊坤宫了,顺便叮嘱了宫人,若是娘娘有什么事,定要第一时间去乾清宫汇报。
小李子传话的时候,完颜氏恰恰立在一边,愕然过后,面上止不住的欣喜。
都说宜妃娘娘如何受宠,只是眼见为实,今儿她总算放下了心来。
这何止是受宠?
皇上简直是把云琹放进了心里去!
等小李子退下,完颜氏坐在了床榻边,满脸笑容,压低声音道:“皇上对娘娘上心,娘娘也当尽心回报,平日里汤水、补品可不能落下,得多多笼住皇上才好。”
云琇含笑听着,也不反驳,轻轻地嗯了一声:“额娘放宽心,我都知晓的。”
一旁伺候的瑞珠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了好半晌。
娘娘这叫知晓?
她暗自嘀咕,这话若让万岁爷听了去,指不定就离开乾清宫,来找娘娘算账了……
完颜氏依依不舍地离去后,云琇平复了一番心情,吩咐董嬷嬷把九阿哥带进里间,随后小心地将襁褓接了过来,抱入了自己的怀里。
动作仍然轻柔,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让胤禟心里美滋滋,睁着大眼睛,水润润地瞅着自家额娘。
同样,云琇一眨不眨盯着胤禟,像要望进小娃娃的心底去。
额娘缘何这么看爷?
等九阿哥略显害羞地扭了扭身子,唰地一下闭上眼,云琇这才转移了视线,内心的紧绷感稍稍放松了些。
这么小的孩子,即便可以变换表情,可眼里的孺慕做不得假。
那是全心全意依赖亲娘的孺慕!
还有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不知从哪儿来……
云琇想得入神,重新垂眸凝视着儿子,连外面的通报声都没有听见。
等太子轻轻叫了声宜妃娘娘,她才蓦然反应过来。
抬起头,太子一身杏黄色衣袍,站在屏风的拐角处,颇为艳羡地瞧了眼云琇怀中的襁褓。
方才他都看到了,宜妃凝视九弟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经历了波澜重重的洗三礼,委屈、伤感挥之不去,太子心头有着说不上来的感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翊坤宫。
因着仁孝皇后早逝,太子从未得见,只能从宫人、从长辈的只言片语中,零碎地拼凑出自己额娘的形象
额娘是贤淑的,大气的,温柔的,并且深深地爱着他。
这半年来,太子常常教授胤祺汉话,常常带着胤禛往翊坤宫跑,渐渐的,对云琇有了清晰的认知。
不论是小五还是小九,都被宜妃娘娘深深的爱着,刚刚的凝视,更是令他动容。
太子才十岁的年纪,除却储君光环,除却满身学识修养,内心还有着尖锐,有着敏感。
这些情绪,平日里藏在心底,他谁也不会诉说,包括皇阿玛。
宜妃待他毫无恶意,甚至颇为友善,太子哪会察觉不到?
皇阿玛代宜妃送的小猫笔洗,现如今,正躺在他的书案上呢。
一瞬间,太子想了很多很多。
云琇怎么也没料到太子单独而至,吃惊过后,忙说:“太子爷怎么来了?也不怕被冲撞!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瑞珠,快送殿下出去……”
瑞珠慌忙应是,太子摆摆手,制止了她,抿了抿嘴:“孤不怕冲撞,孤是来看九弟的,宜额娘。”
这声宜额娘,直把云琇叫懵了,直让半梦半醒的胤禟浑身一震,头昏脑胀。
我的天爷!
太子被老爷子养得从小矜傲,据说,当年孝昭皇后在时,太子只叫她皇后娘娘,从来不称皇额娘,这也是老爷子默许的。
嫡母尚且如此,庶母么,太子也是按位分称呼,譬如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惠妃娘娘……
我的天爷。太子何时学了老三老四他们,叫他额娘“宜额娘”了?!
瑞珠呆滞半晌,同样惊住了。
云琇先是一愣,沉默片刻后,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小九已经睡下了,太子爷不若改日再来?”
“九弟出生不久,睡着的时候居多。”太子唔了一声,挪了挪脚步,“孤下回再来看他。”
将要转身的时候,冲动忽然席卷,太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洗三礼的事说了出来。
说罢,他茫然地问:“宜额娘,孤该怎么做?”
他想向皇阿玛诉说实情,抱怨胤禔以下犯上、欺人太甚,抱怨惠妃强词夺理、其心可诛,可理智阻止了他,他不能这么做。
这回,云琹沉默的时间有些久。
太子低低地说了声“孤逾越了”,沉重地抬起长靴,就要告辞,云琇忽然开了口。
她轻声说:“皇上喜欢兄弟情深,你便要做给他看,做得尽善尽美,做到大阿哥再也不能忍受的地步;皇上在意兄友弟恭,你便要谦让之极,一退再退,退到大阿哥再也不能忍受的地步。”
“这般,惠妃不会有半点话说。你受了委屈,大阿哥比你更受委屈;你不急,大阿哥却急了,谁输谁赢,岂不是明摆着的事?”
最后,云琇一笑:“……受委屈,不一定要忍着。只要哭对了,哭真了,谁都会心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强调:本文是同人哦!与历史不相符,做不得真的!!
甜爽文嘛,图个开心就好。
第30章
云琇缓缓道来,语调再温柔不过,其中含义却如一道惊雷一般,字字句句,敲打在了太子的心上。
闻言,太子停下脚步,渐渐地睁大了眼,罕见地露出属于十岁孩子的不可置信与惊讶的神色,生动极了。
宜妃娘娘,不,宜额娘居然愿意指点于他,还半点不忌讳,说了这般掏心掏肺的话!
把震撼与感激藏在了心底,太子认认真真地记下了云琇的言语,而后,他稚嫩却初显清俊的面容浮现了一抹喜色,紧接着陷入了沉思。
……
一来,把“兄弟情深”做到尽善尽美,做给皇阿玛看,做到让人无法指摘的地步。
短时的煎熬算不上什么,日后他膈应,胤禔会更加膈应,总之他吃不了亏。
二来,不自衿于储君的傲气,把“兄友弟恭”执行得彻彻底底,谦让胤禔、一退再退。
天长日久,无非产生两种结果——胤禔要么飘飘然起来,升起无法遏制的野心;要么被他的态度所激怒,失了冷静,从而率先出手。
这样一来,他完美得毫无过错,那些指责、诘难,全朝着胤禔去了!
更重要的是,聪明人不能一味地逞强,得找准时机、真情流露,向皇阿玛诉说自己的委屈。
想到此处,小太子肃然沉思的脸,微微红了一红。
三岁那年他得了天花,得幸好转以后,忽然懂事了许多,下意识地学着皇阿玛威严的做派,就、就没再丢人地哭过……
嗯,听取宜额娘的建议,好像也未尝不可?
与胜败相比,面子也不是那么的重要。
毕竟,在皇阿玛面前丢人,算不上丢人!
彻底想明白了之后,如拨云见雾、醍醐灌顶一般,太子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不复之前的沉郁,变得晶亮晶亮的,闪着微光。
他动了动唇,想说一些感激的话,终究咽回了肚子里。
孤还小,暂且不能回报宜妃娘娘的恩情,日后,只需默默地尽到自己的心意就好。
一扫之前的愤怒与茫然,太子重新恢复了储君的气度,缓慢而郑重地道:“宜额娘的教诲,我定当铭记于心。”
随即浑身轻快地拱了拱手,对上云琇温和含笑的眼神,他的脸颊浮上一丝丝腼腆:“是孤的错,莽撞地打搅了娘娘的休息,孤这就告退。”
转身转到一半,太子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小声补充道:“宜额娘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看护五弟,绝不让他被人欺负了去。还有九弟……”
说着,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下回,孤再来看他!”
教导小九骑射的事儿,老大别想着同他争抢!
胤禟呆滞着脸,小嘴微张,木木地闭着眼睛,像一樽毫无感情的木偶人。
自太子说出那声“宜额娘”之后,九爷心里头霎时翻江倒海,被一个个感叹号给刷了屏。
我的天爷哎。
这还没完,更惊悚的来了!
太子竟问额娘“该怎么做”,额娘……额娘不仅回答了,还答得有理有据,细细听去,竟寻不出半点漏洞,计划很是可行的样子。
胤秌脑子里一片乱麻,他彻底糊涂了。
今生怎么处处发生了改变?老爷子不对劲就罢了,连太子都不对劲了起来。
前世,太子与后宫嫔妃互不交集,就连姨母小赫舍里氏,他也是淡淡的,从无特殊的对待。
太子是储君,又是嫡子,后宫之中,除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无人敢表达关怀与亲近。对于毓庆宫,娘娘们能避则避,讳莫如深,甚少提及。
额娘与其余三妃一样,对太子敬是敬,礼数半点不落,只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哪会像现在这般?!
尽心指点,温柔以待,还掏心掏肺地给他出主意,处处彰显出大智慧。
胤禟皱着小脸,暗暗吃醋的同时,越想越是心惊。
额娘不再瞎眼,不再吊在老爷子身上,连带着聪明劲儿更上一层楼,说的话一针见血,堪称诛心。
友爱兄长,以退为进……没有错!确是对付老大与惠妃的好办法。
像索额图那样,与明珠针锋相对,才是下下之策。
哭诉委屈,那就更妙了。
这样一来,不仅能够暗搓搓地上眼药,还能夺得老爷子的怜惜,让老爷子心疼自个的宝贝太子……实在是一举多得。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天底下,谁能不对孩子宽容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