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琇福了福身,而后在左下首落了坐,眸光盈盈,笑而不语。
不再赖在床上,自然是得到了足够的教训,足够胤祺痛改前非,好好地学他的《三字经》了。心里这么想,云琇终究没有把教训的过程说出来,以免两位太后说她这做额娘的心狠。
天知道,望子成龙的心,当娘的都是一模一样的。
……
半个时辰之前,苏麻喇姑前来求见的时候,云琇来不及放好万寿节的贺礼——做到一半的常服,忙请了她进来。
眼尖地瞥见宜妃指上的红痕,苏麻喇姑顿时有了些许猜测,笑容更加柔和了:“……老祖宗请娘娘过去一叙。”
云琇有些摸不准,只不过现下后宫风平浪静的,没有作妖的妃嫔,思来想去,太皇太后许是为了胤祺的事儿寻她。
如今甫一入殿,太后就提起了小五,云琇心下一定。待太后说完了话,她笑道:“臣妾也没做什么,只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若你不怕辜负皇玛嬷和老祖宗的期望,也不怕被皇阿玛打板子,尽管偷懒便好。他一听,脸红得和猴屁股似的,连连说我错了,我不敢了……”
云琇形容得太惟妙惟肖,活似场景重现,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太皇太后也忍不住了,笑眯眯地指了指她:“还是你有法子治那个泼猴。”
“哀家唤你来,是要宣布一件大喜事。”笑够了,太皇太后和蔼道,“皇帝同哀家说了,要晋你为贵妃,先颁下旨意,待南巡后再行册封礼。不知你意下如何?”
……贵妃?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云琇直直愣了神,半晌才道:“这,老祖宗……”
毫无预兆的,她怎么就晋升了?
梦里的她,为了贵妃之位殚精竭虑了一辈子,连个边缘都摸不着,于是今生没再想着升位的事儿。
用不着皇上,等太子登基之后,随手一个加恩,贵太妃还不是手到擒来?
宜妃娘娘盘算得好好的,哪能想到康熙不按常理出牌!
喜是喜,惊也惊,更多的是懵然,一瞬间百感交集,云琇罕见地结巴了。
欣赏够了她茫然的神色,太皇太后继续笑眯眯:“盼了许久,如今总算心愿得偿,皇帝可等不及了。他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可哀家不依,赶忙抢在他的前头召了你来。”
话里遍布打趣的味道,云琇回过神,面颊“唰”地一下烧红了起来。
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她抿着笑容,利落地伏下身去:“臣妾谢老祖宗隆恩,谢太后隆恩!”
“好孩子,快起来。”太后最是喜欢云琇,得见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欢欣,“哀家就说嘛,你资历够,子嗣够,当得贵妃之位。另外,哀家知晓你和贵妃的关系好……皇上说了,当给钮钴禄贵妃赐一个封号,嗯,排序在你之上……”
“这是自然的,”云琇早就料到了此事,笑吟吟地道,“臣妾不耐烦宫务,若没有贵妃姐姐顶在前头,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太后好笑地点点头,又要说话,太皇太后给她使了一个眼神,风马牛不相及地提起另一个话题。
“不瞒你说,哀家最放不下的就是保成……”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决定推心置腹。她轻轻一叹,慈和地问:“若把他托付给你,你可愿意?”
第89章
……把太子托付给她!
若要形容云琇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太皇太后在试探于她。
实在是这话太过出人意料,甚至有着惊世骇俗之意,托付这个词儿,岂能随便用的?
当年孝昭皇后在时,尚且不敢插手太子的教养,生怕惹来太皇太后和皇上的不悦……太子身份贵重,又是元后嫡子,论起托付,她就算做了贵妃也不够格。
指点胤礽都是在私下里,从没有摆到台面上来。云琇定了定神,莫非老祖宗察觉到了什么,想着借此警告于她?
很快,宜妃娘娘就推翻了这个猜测。
太皇太后叹息过后,话间没有说笑的意味,眼神温和不迫人,用的是征询的语气,她竟读出了丝丝期盼的味道。
若是试探,态度如何也对应不上,更何况,抚养小五的太后还端坐在这儿!
——老祖宗的问话是真心的。
晋封贵妃的喜悦尚存,待思虑清楚之后,她很难形容那一瞬间的复杂心绪。
撇开皇室之中、庶母与嫡子间的差别,云琇想,很少有人会不喜欢太子。
胤礽十岁出头的年纪,礼貌懂事又不缺童真,又是一副你对他八分好,他还你十分的性子;文武双全,聪慧程度无人能及,疼爱弟弟,对皇父更是孝顺。
自坐月子心软以来,云琇与他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语,每每逾越雷池,从不顾忌什么。
一开始,或许只为日后过得顺心而已,毕竟她对太子的印象向来浅薄,唯有梦中的二立二废。
但相处了这么久,小太子逐渐变得有血有肉、鲜活起来,眼巴巴望着她的时候,愈发让人心疼。她的心又不是石头砌的,冷硬至此,能做到无动于衷!
说句大不敬的话,胤礽除却储君的身份,皇上的宠爱,说到底,不过是个没娘的孩子罢了。
更别提他对胤祺胤禟两个弟弟的关怀。教授小五汉学还有写字,照顾小九比奶嬷嬷还要尽心,云琇半点也挑不出错来,当然也不必从中挑错——普通人家,亲兄弟之间,或许还比不上这样的情谊,她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还会鸡蛋里挑骨头?
日子一久,倒真付了几分真心进去。
实在是胤礽太过聪慧懂事,比胤祺胤禟强了太多太多,云琇惋惜他梦中的结局,与此同时,生出的如烛火般微弱的疼爱慢慢加深。
为了自个贵太妃的执念,也为了逐步生出的真心,云琇早早地下了决定,今生她便站在太子的身后,帮助他沿‘正道’一直走下去。
只是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她只能私下里来,也因此花费了许多心思,想着不留口舌,不留把柄。现如今,太皇太后说要把胤礽托付给他……
云琹自然是愿意的!
“老祖宗,臣妾何德何能?”短短几息,思绪转了好几个弯,她静了静心,惶恐地起身行礼,“太子爷身份贵重,按照规矩,臣妾就算当了贵妃也无权教养……”
没有说不愿意,只提起身份与规矩,太皇太后苍老混浊的眼眸骤然亮了一亮,温和地笑了起来,陷入了追忆之中。
“他是赫舍里氏在产房拼死生下的孩子,哀家依旧记得很是清楚。”太皇太后缓缓道,“皇帝心疼他从小没有额娘,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保成三岁那年出了痘,皇帝更是罢了早朝,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两天两夜,直至面色憔悴,满是胡茬。”
“如今保成大了,哀家却越来越放心不下。”太皇太后挥挥手让宫人退下,而后直言不讳地道,“若他在这个年纪出了痘,皇帝力排众议日夜照料,难免会添上不一样的意味……那些个大臣,劝谏的折子就如雪花似的飘来,唉,事事回不去幼时了!”
太皇太后说的隐晦,云琇却听懂了她意欲表达的意思。
“那些个大臣”,定然指的是权臣,譬如纳喇氏的明珠……说一千道一万,太皇太后是担忧有居心叵测之人作祟,父子之间出现裂痕!
一时间有些震撼,老祖宗竟想得如此明白。
不等云琇开口,太皇太后转变了话头,慈和道:“规矩是人定的!哀家知晓,太子常常前去翊坤宫,对待小五小九更是尽到了兄长的职责。满宫嫔妃,他唯有替你说过好话,此殊为不易,殊为不易啊。”
老太太心眼明亮着,若非如此,她怎会寻上云琇,突兀地谈起这般敏感的话题呢?
顿了一顿,太皇太后再一次叹了气,毫不避讳地提道:“皇帝威严日重,若是犯了倔,哀家就怕满朝文武鹌鹑似的不敢劝谏。思来想去,待我百年之后,也唯有你能劝住皇帝了。哀家知道你是个好的,更没有惠妃她们的小心思……盼着你多多看顾太子几分,莫要让父子之间出现裂隙。”
老太太看得很是分明,宜妃同惠妃是不同的!
早年的时候,太后觉着深宫寂寞,太皇太后骤然想起了襁褓中的五阿哥。也正是因此,她存了丝丝愧疚之心,待云琇亲自提出让小五给太后抚养,这份愧疚便放得更大了。
太后最是喜欢云琇,这话不是虚言;太皇太后亦是如此,不过没有明显的表现出来。
毕竟坐镇后宫,她不能有失公允。
此外,宜妃的心思始终清明,没有野心,满心满眼都是皇帝……这也是她放心托付的一个缘由。
即使人都会变,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但她相信,宜妃对太子的那一份慈心是真的。
若真的抹去了慈心,生出了野心……太皇太后沉吟半晌,到那时,保成羽翼已丰,即便受了冲击,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更何况还有皇帝在。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见过形形色色的后妃,转而笃定地想,她看人不会错!
同样,若保成得登大宝,也不会忘记宜妃,不,宜贵妃照顾他的恩德。宜贵妃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最后,她又轻声问了一遍:“哀家将保成托付于你,你可愿意?”
……
这样设身处地的考虑,这样的拳拳维护之心,实在令人动容。
太皇太后都直言不讳了,她若仍然藏藏掖掖的,怕是会惹人笑话!
云琇深吸一口气,抬眸郑重道:“臣妾愿意的。臣妾定当不付老祖宗所托,尽最大的心力,保佑太子爷安稳无忧!”
好,好啊。
利落大气,毫不拖泥带水,她果真没有看错人。
太皇太后与太后对视一眼,长长出了一口气。
太皇太后的眼中满是赞赏,万分欣慰地笑了起来,连说了三个好字,同她笑道:“你且宽心,待哀家把这事过了明路去,无人能够攻讦你。”
“除此之外,哀家也知你需看顾小五小九与伊尔哈,不如这样,伊尔哈就让勒贵人多多照料着些……仿照良贵人行事。”太皇太后说着停了停,笑呵呵地道,“若实在分身乏术,把孩子扔给保成便是!他这个做哥哥的,辛劳些也是应当的。”
“臣妾领命!”忆起每每被皇上扔到毓庆宫,回来之后,胤禟那震天响的哭声,云琇笑盈盈地,面不改色地应承了下来,深觉老祖宗说的不错。
还有那句“仿照良贵人行事”,宜妃娘娘有着抑制不住的惊喜,云舒是要脱离贵人之位了吗?
云琇很快收敛了惊喜,若有所思起来,看样子,后宫格局也将变一变了。
初春时节渐渐替代了隆冬,御花园沉寂了多月的枯枝冒出枝桠,只气候依旧严寒,让人穿不了花样繁多的薄衫。
近日以来,紫禁城前所未有的风平浪静。
贵妃忙着处理繁重的宫务,连带着云琇也不能躲懒了;惠妃为“请罪”深居简出了一个月,荣妃向来不会出幺蛾子。妃位娘娘尚且如此,嫔位娘娘们哪敢做什么妖?
僖嫔、平嫔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若再一次惹怒了皇上,后果就不是禁足罚抄那么简单了。
可就在今日,一连串圣旨突兀地颁下,不一会儿便晓谕了六宫。
除却心中早有准备的,其余人怔愣许久,半晌回不过神来……她们也不愿回过神来。
惠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赐贵妃钮钴禄氏封号“温”,是为温贵妃;晋宜妃郭络罗氏为宜贵妃,成嫔戴佳氏为成妃,四阿哥胤禛记于成妃名下;晋良贵人为良嫔,赐居永和宫;晋勒贵人为嫔,重赐封号,是为静嫔;降乌嫔乌雅氏为贵人……
一连串的旨意应接不暇,可她只记得那三个字
宜贵妃!
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惠妃只觉一股晕眩之意冲上了天灵盖,踉跄了几步,软着身子跌倒在了榻上。
第90章
若真要说起来,她与宜妃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惠妃是宫里的老人了,与当今圣上同岁。康熙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一位帝王,可男人与女人本就大不相同。
没过几年,胤禔便要娶亲,到那时,她都是做祖母的人了。加上惠妃的样貌,最多只算得上清秀,现如今,眼角已有了些许纹路,着实谈不上貌美。
这些年,她早就看淡了宠爱,也不在意侍寝不侍寝的,只一心一意扑在孩子身上……宜妃却是与她截然相反的那个人。
姿容绝色,盛宠在身,真真算得上冠绝后宫,谁都比不得。
从前还好,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皇上愈发偏爱起了宜妃。这份宠爱太过,到了惠妃都忍不住为之心惊的地步!
即便酸涩于宜妃与皇上的相处模式,惠妃仍旧能够安慰自己,她才是妃位之首,论资历,论子嗣,还有朝中的帮手,她全都压了宜妃一筹。
郭络罗氏终究得叫自己“姐姐”,宴席上的位置,也每每排在她之后——可毫无预兆的,皇上怎么就封她为贵妃了?
宜妃何德何能?!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这份冲击太过太过。
钮钴禄贵妃凭借家世压在她的头上,惠妃尚且不能服气,因着膝下有大阿哥,朝野有明珠,就算请安的态度甚为敷衍,钮钴禄氏也只装模作样地一笑,并不能对她如何。
内务府对她,对贵妃,都是一样的奉承态度,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后宫之中,不是西风压倒东风,便是东风压倒西风。自从没了八阿哥,惠妃贸然跌了个大跟头,贵妃分外强硬了起来,抓住时机,明里暗里打压了她许多次。她也只得咽下这口气,暗暗咬牙,静待日后筹谋。
说一千道一万,位分的差距在这儿,被以势压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头上压了一个钮钴禄氏已然够呛,现在呢?
从今往后,她要向宜贵妃屈膝行礼,口称贵妃娘娘万福……惠妃一想到此处,犹如五内俱焚,火烧火燎地泛着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