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而又松开了眉头,无论如何,有了这么一遭,隆科多名声尽毁,官途尽废,除非皇上不计前嫌地用他。为官之人,能力与德行并重,而隆科多毫无顾忌对嫡妻下手,心狠手辣到了这般地步,皇上就算想用,怕也用得不安稳!
能臣干吏千千万万,何必在乎一把会反噬的刀?
……
朝会过后,大臣们散了个干净。隆科多早早被押回公府,由带刀侍卫轮流看守;乾清门外,兄弟俩步履蹒跚地走出大殿,佟国纲望着佟国维,长长地叹了口气。
时任广西驻防副都统,实则长居京城的鄂伦岱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道:“二叔,您时常骂我不像话,可您看看堂弟像话么?”
说罢摇了摇头,啧了声:“我可没有对家里婆娘下过手。”
佟国维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佟国纲指着他勃然大怒:“逆子!快给我滚!”
鄂伦岱冷笑一声,怎么,往日看不起他,认为隆科多才是阖族的希望,如今美梦破碎,老爷子这是恼羞成怒了?
他也不恼,哼着曲儿悠哉远去,佟国纲捂着胸口,缓了半晌的气,转头一看顿时大惊:“二弟!”
佟国维嘴里喊着“冤孽”,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已然变得人事不省。也是恰巧,梁九功领着宫人匆匆前来,刚想传旨,见此哎哟一声,“佟大人这是怎么了?万岁爷正要召见呢。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昏了?怒极攻心?”慈宁宫中,康熙嘴角往下一撇。
方才,太皇太后听了隆科多的作为连斥荒唐,连一向乐呵和善的太后都有了怒色,直气得拍了桌案。
康熙转了转玉扳指。召佟国维前往御书房候着,就是要晾他一阵,敲打敲打,再传皇额娘与老祖宗的懿旨,命他解决后宅这一桩糊涂事。
想着给佟家留下最后的颜面,至于那胆大包天的贱妾,私底下打杀即可。思及此,皇帝的脸色淡了淡,也罢,既然佟国维无甚余力,命妇女眷的事儿,还是交由贵妃处置吧。
太后极力赞成,太皇太后缓缓颔首,眉间隐现厌恶:“皇帝,佟佳氏是你的母族,正因如此,更不能失了公允。可怜赫舍里氏受此折磨,需命贵妃派人医治,好好安抚。日后,不论和离或是其他……”
说着,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眯眼从角落里扒拉出零星记忆,慢慢道:“哀家若没记错,赫舍里氏……可是隆科多的表妹,你舅母的亲侄女?”
康熙沉着脸,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也没评判什么,只是道:“不应该!可怜这孩子了。”
康熙的面庞隐隐烧红,这里边,终究有他纵容太过,御下不力的缘故。
惦念的最后一丝亲情淡去,心肠随即变得冷硬,再也没有起伏,康熙陪两位太后说了会话,转道去了永寿宫与翊坤宫。
另一边,太后回了宁寿宫便冷冷道:“传话给两位贵妃,绝不能轻饶了李四儿。佟家又如何?哀家不怕招致怨怼,由哀家来做这个恶人!”
大朝会横生如此波澜,后宫乍闻之下,同样不甚平静。得了皇上旨意,温贵妃晌午便起轿翊坤宫,同云琇仔细商议了一番,而后敲定了大致的处置之道。
隆科多已然押禁,当务之急就是派遣太医为赫舍里氏诊治,养好身子方能筹划未来。
毕竟有岳兴阿在,乃是二房一脉的独苗苗。按温贵妃的说法,隆科多从今往后算是废了,赫舍里氏只要把持住儿子,日后做个逍遥享福的老封君,岂不乐哉?
云琇淡淡一笑,不论和离还是如何,之后的道路任由她选。
至于李四儿的命,怎么也留不得!
……
佟府。
日落之前,宫中来了人。有膀大腰圆的粗使嬷嬷,有满面肃然的教养姑姑,还有背着药箱紧赶慢赶的太医。一行人脚步不停地往后院而去,理也不理阻拦在前的丫鬟小厮,最后停在赫舍里氏的屋外,“砰”地一声推门而入。
有人尖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董嬷嬷眉心一凝,双目一扫,只见出声的美艳妇人身着红衣,浑身都是骄纵之气,端着漆黑的药碗,就要灌进平躺在床、气息奄奄的女子嘴中。
董嬷嬷松了一口气,二夫人身躯完好,尚未受到皮肉之苦。转而平静地看了那妇人一眼,想必这位就是娘娘厌恶的李四儿了。
她冷笑一声,佟夫人这大家主母也不知怎么当的,隆科多已被押禁,李四儿还在这张狂呢。
紧接着挥了挥手:“带走。”
刹那间,粗使嬷嬷一拥而上,夺过药碗,李四儿哭叫了起来。匆匆赶来的佟夫人赫舍里氏焦急喊道:“住手!不要伤着我的孙儿!”
然而宫人的动作未停,董嬷嬷呵呵一笑:“皇上有旨,着二位贵妃全权处置,夫人要抗旨不成?”
说罢侧开身子,床榻之上的一幕幕,顿时展露在了佟夫人面前。
望着多日不见、骨瘦嶙峋的儿媳,佟夫人的神色骤然凝固了。
宜贵妃跟前的董嬷嬷在,太后跟前的钱嬷嬷亦在。趁着佟夫人愣神,钱嬷嬷上前一步,瞥向桌上的药碗,缓缓道:“太后有令,灌下去。”
话音刚落,李四儿的下颔被紧紧捏着,嘴巴被迫张开,苦涩难闻的药物顺着喉道,咕嘟咕嘟地灌进她的肚子里。
佟夫人的面容猛地惨白,四肢无力跌坐在了地上。
粗使嬷嬷松开手,李四儿凄厉地叫了起来。她扭曲着脸,双手成爪袭向离她最近的宫人:“爷,爷!救我!贱人,你们胆敢!我定叫爷诛了你们九族!”
钱嬷嬷看也不看她,厉声道:“用绳绑了,带走!”
第127章
宁寿宫。
太后对李四儿的处置难得上心,时不时便要问上一句,伺候的人皆不敢有所怠慢。钱嬷嬷跟了太后三十年了,自是知晓她的逆鳞,最见不得妾室越过嫡妻,若那妾室妖妖娆娆的受宠,更是戳上了主子的心肝。
这头绑了李四儿,那头紧赶慢赶地传话进宫,将二夫人的现状、佟夫人的反应还有李四儿的张狂叙说得明明白白,太后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诛九族?”太后好笑之后便是厌恶,愠怒道,“区区贱妾还敢叫嚣,隆科多要造反不成?!赫舍里氏也是个拎不清的,哀家真真开了眼界。”
恰逢五阿哥胤祺下学前来请安,又是担忧又是讶然,皇玛嬷发这样的火实在少见。思及太后话间的隆科多,赫舍里氏……心里大致有了猜测,这桩荒唐事,他们兄弟几个全都听说了,无一不是额手称庆,都察院御史弹劾的好!
据说连禁足院中的大哥都气坏了,说人渣就该千刀万剐,别出来祸害人家。
这般想着,胤祺忙说:“皇玛嬷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得的。孙儿这就沏上降火的茶来……”
太后亲手抚养五阿哥长大,祖孙感情非同寻常,闻言立即缓和了面色,重新露出乐呵呵的笑来:“好,玛嬷都听胤祺的。”
心下却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让皇帝的舅母赫舍里氏,还有押禁的隆科多进宫观刑。贱妾李氏死不足惜,不好好敲打这一家人,谁知他们会翻出什么风浪来?皇帝还会同她这个嫡母离了心不成!
晚膳时分,康熙雷打不动地驾临翊坤宫用膳。云琇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而后夹了一片软嫩的鱼肉,心道晚间还有大戏开场,她得吃得多些。
宫中有个讲究,晚膳至多七八分饱,方是养生之道。小厨房得了主子吩咐,上的都是家常菜,康熙眼睁睁地见她用了半盘熘鳜鱼片,半盘五香鸡,一整盘醋溜白菜,一大碗冒尖的碧粳饭,还有半蛊柳叶汤……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碗,缓缓搁下了银筷。询问的眼神朝瑞珠望去,昨儿也是这般,这样吃,真的没问题么?
瑞珠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此时又喜又忧。每每请平安脉,太医都说无恙,她喜的是娘娘胃口大开,种种征兆像极了怀孕;忧的是娘娘实在吃得多了,恐怕消食都消不下去,难免腹间难受。
云琇对他们的心理丝毫不觉。好不容易有了饱腹感,她轻轻抬眸,下一瞬奇道:“皇上缘何这样看着臣妾?”
康熙咳了一咳:“无事。”
他打定主意命陈院判前来瞧瞧,紧接着,不住地朝云琇肚子望去——旗装遮掩之下未见鼓起,依旧平坦,可他着实悬心。
净手漱口之后,康熙掀了袍角坐在榻上,忍不住道:“朕替你揉揉。”
云琇眨眨眼,又眨眨眼,这么多年了,皇上的习性还是没改。她朝左右看了一看,像是在说别闹,宫人都在呢,您也忒的猴急。
接收到贵妃娘娘的视线,梁九功恨不能练就缩骨神功,或是隐匿大法,化作烟尘逃溜出去!
康熙:……
他板着个脸,正要吩咐宫人退下,就有人通报,九阿哥与十一阿哥前来请安了。
过了年,六岁的胤禌与几个哥哥一道住进了阿哥所,开始了上书房的读书生涯。云琇舍不得,康熙也舍不得,但祖宗规矩如此,皇帝只好为心爱的小儿子指了个位置绝佳的大院,与九阿哥与十阿哥相邻,并耳提面命胤禟与胤俄照顾好弟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等谙达师傅夸赞十一阿哥聪慧过人,勤学好问,再读上几月,功课许能超过向来惫懒的九阿哥,康熙:……
欣慰之余,淡淡的愁绪漫上心头,爱新觉罗家的脸面,都被小九给丢尽了。
幸而九阿哥有化身奶妈子的趋势,与十阿哥就如两尊门神似的,跟在十一阿哥身边寸步不离,挽回了些许印象分,也保住了岌岌可危的屁股蛋。
牵着胤禌软软的小手,胤禟心里美,爷的弟弟太乖太乖了。随后又是一痛,有额娘在,有他在,小十一今生定能长乐安康,顺心如意。
九阿哥甩甩头,琢磨起了另一桩事,晚膳时分,老爷子定与额娘待在一处,现下时机来得恰好……
“额娘!”他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还未绕进里间,便大声道,“儿子领着十一弟给您请安了。”
胤禌跟着九哥,软糯糯地叫了声额娘。没等云琇回话,胤禟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暗含不解地问:“他们说舅舅宠妾灭妻,心狠到给嫡妻下毒,都是真的?”说罢进了里间,见到康熙如同见了鬼一般,讷讷道:“皇阿玛……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他的屁股还真隐隐作痛起来。
云琇原先只觉好笑,胤禟选的时机正好,刚巧打断了他皇阿玛的猴急。很快,她便意识到了儿子的用意。
这一声“舅舅”……
她微微扬眉,嗔道:“不可胡说。你图岳舅舅与舅母一直好好的,哪来的宠妾灭妻,哪来的下毒?”
说罢,将胤禌搂进怀里,眼底笑意深了深。
皇帝却顾不得计较九阿哥坏他的事,也顾不得疼爱身旁的十一阿哥了。
瞥见胤禟欲言又止,他面色一沉,缓缓道:“不是图岳,是隆科多?隆科多何时成了你的舅舅了?”
胤禟心道,上辈子您将表妹佟佳氏封作孝懿皇后,又对隆科多信重无比,自是默认了舅舅这个称呼。不过么,今生可就大不一样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颇为茫然道:“隆科多,不,佟大人亲自同四哥说了,十弟也是这么叫的。不信您去问问?”
胤禟胸有成竹,半点儿也不怕露馅。去问老十,老十那憨货见了老四就抖抖索索的,就差磕头说万岁爷饶命;至于隆科多,他上辈子都叫习惯了,定然顺嘴秃噜出“舅舅”两个字,一下都不带犹豫的。
七八岁的孩子说没说谎,皇帝还辨认不出来?
眨眼间,康熙的面容已是风雨欲来,黑沉一片。
隆科多……放肆!
揉肚子的事儿只得延后再议,他柔声安抚了云琇几句,而后匆匆起驾乾清宫。负手走进殿门的时候,皇帝心下恼极,神色堪比阴云:“传刑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御书房议事!”
梁九功看了看高悬的夜幕,小心翼翼地道:“万岁爷,天色已晚……”
“传话便是,还要朕教你?”话间不带一丝感情。
梁九功舌根发苦,赶忙应了是,急急地唤了几个小太监来,就在此时,宁寿宫总管,也就是太后跟前侍奉的王保求见。
康熙允见,王保当即磕头道:“万岁爷,贱妾李氏已然受缚,依旧不改张狂,口中不断喊着‘让爷诛你们九族’……”
喘了一口气,将佟府发生的一切详细地禀报上去,着重描述了小赫舍里氏的惨状。说罢,王保匍匐在地,恭谨道:“太后气怒,绑了李氏于宁寿宫偏殿,说要让隆科多,以及公府一众女眷等亲自观刑,如此教化惩戒,方有效用。奴才请示万岁爷!”
好半晌,康熙怒极而笑:“准。”
由内而外的寒气席卷,梁九功被冰得打了个哆嗦,脑中晕乎乎的,只剩诛九族三个字。
隆科多,佟二爷啊,您自个作死,自个挑的爱妾,真真怨不上别人。
半个时辰之后,
宁寿宫偏殿烛火通明,太后手持佛珠坐在上首。李四儿嘴里堵着脏布,呜呜地叫着,随着时间流逝,原先高昂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面上的红晕也不见了,变得一片惨白。
方才绑至宁寿宫的时候,她只瑟缩了一会儿,看向太后贵妃的眼神毫无敬畏之情,而后紧紧盯着云琇,盯着她身上的耀目宫装、金钗步摇,闪过深深的妒忌。那一碗掺了毒的药汁立竿见影,不一会儿,她的嘴角流下血迹,下腹亦是血流不止,妒忌转为了刺骨的恨意。
太后见她如此,惊讶极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云琇不痛不痒地瞥她一眼,心知李四儿就是这样的人,说她奇葩都是抬高了。
她轻轻笑了笑:“眼珠子不想要了?”
李四儿呜呜地叫着,云琇又道:“诛九族是别想了。你的爷快要没了命,还搁这儿异想天开呢。”
李四儿瞳孔骤然紧缩,霎时不动了。
温贵妃蹙着眉心,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粗鄙的妇人,为何得了隆科多的迷恋。太后摆摆手,嫌恶道:“拖出去,跪在外头的台阶上,别脏了哀家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