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与他意图打探的,不过是皇阿玛想要他们夫妻和睦的一片慈心。
皇阿玛怜他嘴笨,怜他不会说话,竟是豁去脸面写了一册《哄妻宝典》……
他也不再计较太子先得了圣训,只觉从前的自己十分可笑。风声鹤唳、汲汲营营的,又为了什么呢?
通宵达旦苦读过后,大阿哥称得上茅塞顿开。顶着一双大大的黑眼圈,立在了大福晋跟前,他抹了把脸,哽咽道:“福晋,爷错了!原谅爷。”
摇床不远处,奶嬷嬷手中的拨浪鼓“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迎着大福晋震惊的眼神,大阿哥一咬牙,回忆了一番宝典之上的内容,豁出脸面低声道:“从前是我魔怔了,从没有体谅福晋的委屈。爷保证,日后同你好好地过日子,不再让你受那些苦……额娘说的纳侧,永不作数。若有违誓,爷任福晋打骂,你不要不理爷。”
他说这些,都是诚心。皇阿玛为他点明了方向,可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他只能赌一赌,福晋在乎的是承诺,是有所作为,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空话。
大福晋看着他,定定地不言语,半晌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温的,并没有发热,也没有发凉。
“爷没有在说胡话?”动了动唇,大福晋的嗓音微微发哑。
胤禔的眼睛亮了一亮。忍住了即将脱口的应答,他郑重地道:“当由福晋亲自督促。就定一月之期可好?”
云琇不是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正经婆婆,梦里她们也无多少交集,可接触多了,难免生了几分赞赏,几分怜惜。
皇上为阿哥们指的福晋,全是用了心的,品行没话说。操持家务,平衡后院,替爷分忧,哪样不是拔尖?她依稀记得,八福晋刚进门时,又何尝不是人人称赞的贤妇。
老五福晋出身不如几个妯娌,阿玛只是五品员外郎,胤祺因此别扭过一段时日。皇上那时仍旧宠着她,温和同她解释说,他塔喇氏性子和善宽厚,也不是沉闷的性子,与老五再相合不过。过上几年,他自会提拔他塔喇氏的阿玛,爱妃不必烦忧。
她一想也是,心底落下了一块大石。越是与老五福晋相处越是感慨,这么一个好姑娘,胤祺没道理不喜欢。
可偏偏就是晚了。
侧福晋刘氏早早地进了门,孩子接二连三地生,老五福晋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人心都是偏的,后院枕头风一吹,胤祺与福晋愈发相敬如冰,她委婉劝过,却没有多大效用。
胤祺自小养在太后膝下,她担心皇上嫌自己逾矩,着急归着急,却不敢过多插手夫妻间的家务事。太后不管,皇上不管,她只好对老五福晋多关怀几分,却也很少得见她的笑容了。
小五敦厚,却分外固执;小九顽皮,到底听得进劝。早年间,胤禟也宠他那几个侍妾,结果被她好一顿骂,只好灰溜溜地回房去寻董鄂氏。慢慢的,两夫妻倒有了互相扶持的意味,胤禟被圈的时候,福晋毅然决然地同他进了宗人府。
若说梦中还有的遗憾,便是她生的两个儿子,至死都没有全了她抱嫡孙的愿望。太子妃又何尝不是如此!
云琇很早的时候便想,今生就算招了皇上的忌讳,也要让嫡福晋先行入门。太子是,小五是,小九亦然。
做额娘的,终究希望他们夫妻和睦。
梦境里边,她欲与皇上合葬,做他心尖尖上的那个人,为此盼了一辈子,谋划了一辈子,深陷后宫倾轧,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如今她没了念想,却盼着孩子们能够疼惜他们的福晋,说她矫情也好,妄想也罢,能够陪在爷们身边的,终是相伴一生的妻。
说起夫妻,难免想到了大阿哥与大福晋。论起胤禔的往日作为,云琇很是看不上眼,可大福晋这么好的女子,不该被辜负,也不该为诞下嫡子蹉跎一生。
只是……皇家没有休弃,也没有和离。
如今乍闻瑞珠禀报,说大阿哥与大福晋像是打破了隔阂,刹那间重归于好,云琇骤然生了许多感慨。
难不成是《圣训》的功劳?
笑过之后,忽然忆起多年前颠覆一生的预知之梦,她轻轻一叹:“本宫倒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瑞珠眉心浅浅皱起,又浅浅松了开来。她与董嬷嬷对视一眼,等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娘娘的脉象可有异样?
上一瞬还在笑呢,下一刻莫名生了愁绪,说变就变,与怀胎的症状何其相似。
只是娘娘生下十一阿哥之后,五年没有孕信了……
瑞珠按捺住激动,直截了当地问太医是否滑脉,太医双眼一睁,捋着长须沉吟片刻,心道这也不是没可能。
他微微摇头,倒也没说死:“娘娘身体康健如常,未有郁结于心的征兆,若是有喜……月份尚浅之时,微臣无有把握啊。”
瑞珠自是明白这点,过上一两月,脉象方才能够显现。余光瞥见张有德捧了一封信进来,可是娘娘兄长的家书?
眼下最重要的是喜脉与否。她将希冀存在心底,面上带了真切的笑,送走太医之后,努力压住嘴边上扬的弧度,平复片刻,想好了开解的措辞,转身掀帘进了里间。
谁知宜贵妃娘娘很快褪去了惆怅之色,变得兴致勃勃了起来,瞧见她就笑:“瑞珠,若本宫没有记错时日,明儿便是正月里的头一次大朝会了吧?”
瑞珠被问得一懵,闻言想了想,皇上昨日开笔,文武百官重新上衙……
“回娘娘的话,正是。”
云琇笑容深深,缓缓起了身,侧脸朝窗外望去。飒飒寒风扑在白玉似的面颊之上,红润的唇瓣微抿,有了肃杀的味道。
“佟二夫人染了风寒,至此卧床不起,本宫前些日子原要宣召,见她病了,只好作罢。”云琇微微眯眼,“遣人再三打探,终是知晓了个中缘由,竟是隆科多带了李四儿回府。”
瑞珠本就知道娘娘密切关注着佟家,也对隆科多犯下的龌龊之事了解一二,闻言还是一惊:“就这么大张旗鼓,没避着人?”
云琇笑意微冷,道:“整条巷子都是佟佳一族的,他怕什么。阿玛额娘拧不过他,气个半死也只得任由他去,再过几日,便要鸠占鹊巢,闹出千古荒唐事了。”
顿了一顿,她启唇道:“他高兴,本宫听着也高兴,决心明儿送他一份大礼,望他能够一直高兴下去。”
瑞珠浑身一抖,娘娘的笑意好生瘆人。
翌日,大朝会。
年节已过,积压的事务分外繁多。逐项议程过后,长长的音调从玉阶之上传来:“有事启奏——”
左都御史富察马齐抚了抚衣袖,肃然着一张脸,拱手出列道:“奴才有本弹劾。”
“奴才有确证,銮仪卫统领佟佳隆科多,夺岳爱妾,宠溺无度。区区贱妾自正门入,欺辱嫡妻,实乃违逆纲常!”
一石激起千层浪,居于右列的隆科多面色大变,想要出言阻止,却是晚了!
第126章
马齐朗声说罢,不仅隆科多,他阿玛佟国维,大伯佟国纲……一众佟佳氏族人,面色皆是大变,心道不好。
佟国维的模样活似老了几十岁,又慌又怒又是悔恨。他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隆科多这事儿干得荒唐,原以为能瞒得紧紧的,府中下人也一一敲打了过去,可这才不到半月,都察院怎么就得到了消息?
竟还劳动左都御史亲自出马!
他不期然地想到了前些日子,差些老泪纵横,冤孽,都是冤孽啊。
腊月二十九,隆科多将李四儿接回府的时候,竟是大张旗鼓唤人开了正门,那怜惜呵护的模样惊动了门房,也惊动了家中大大小小的主子。
李四儿生得美艳,一双猫儿眼分外勾人,明明风情万种的样貌,却带了说不出的风尘之气,眼底的骄纵几乎满溢了出来。她穿着纯正无比的大红衣裳,肚子微微鼓起,看着眼前高阔巍峨的公府,面上得意一闪而过,依偎身旁男人依偎得更紧了些。
佟夫人抖着嘴唇不敢置信,为着二儿子久违的叛逆。养外室也就罢了,就这么大剌剌地登堂了?开正门,穿正红,他的眼里还有没有尊卑礼法!
佟国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请家法打断他的腿,骂他:“真是昏了头了,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府里带!”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是嫌御史太过空闲,主动送上把柄给人抓吗?
可随着淡淡的一句“四儿怀了身孕,是您老的亲孙儿”,斥骂霎时戛然而止。再怎么盛怒,一想到隆科多膝下子嗣单薄,至今唯有岳兴阿一人,他又与赫舍里氏分房而睡……
鄂伦岱烂泥扶不上墙,佟佳氏嫡脉的光耀煊赫都系在隆科多身上,故而族中姑娘受他牵连,无法嫁入宗室皇家以求荣华,佟国维气过之后,只得一力护他。
此番也是这样,做阿玛的怎么也拗不过儿子,只得警告一句荒唐也要有度,眼不见心不烦地随他去。随后,心里盘算着如何收拾烂摊子,把这桩事隐瞒下来。
他们尚且不知李四儿的身份,认为隆科多不过一时迷恋罢了。拉着小赫舍里的手,佟夫人红着眼眶道了声“我可怜的侄女”,让她多多包容着些,说岳兴阿定然是日后的家主,姑姑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委屈。
赫舍里氏心都凉了,笑容讽刺地看着这一幕,想起管事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外室的身份非同寻常,只觉翻江倒海的呕吐之意漫上心头。
太荒谬了。那个女人,她三朝回门的时候曾经见过,对着她阿玛小意讨好,现如今却勾上她的丈夫。从小疼她的姑姑,因为隆科多眼珠子似的护着,因为那女人怀有身孕,就要她一让再让,拿出嫡妻的风度多多包容。
赫舍里氏一时悚然,这个家还是家么?
他们都不正常了。
愤怒、憎恨带给了她无限的勇气,赫舍里氏当即要递牌子进宫,求两位贵妃为她做主。整个佟家都是藏污纳垢之地,她又为何要忍下去!
如今人人知晓二夫人得了宫中娘娘的青眼,故而无人敢拦,佟夫人即使心生不满,也值只得捏着鼻子让她去。可就是李四儿状似无意的一句撒娇,说夫人莫不是要告爷的状,触动了隆科多的敏感神经。
赫舍里氏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蓦然生了病。
佟家人不喜宜贵妃,也不喜温贵妃的外家钮钴禄氏,只因钮钴禄一族底蕴颇深,温贵妃的胞弟阿灵阿已然长成,皇上瞧着有重用的意思。对于郭络罗氏,他们却可以称之为忌惮——三官保是皇上亲口承认的外戚,图岳又于兵部锻炼多年,任满之后升为镶黄旗满洲副都统,手中握有兵马的二品大员。
有宜贵妃在,郭络罗一族算是崛起了!
佟家却是每况愈下,对比皇贵妃在时风光,真真大不如前。心里存了疙瘩,佟国维虽知儿媳病得蹊跷,却也没有着手调查,毕竟他不好插手内宅之事,只好叹息着叫人请大夫,让夫人多多照看几分。
又过了几日,李四儿的过往,一一呈在了佟国维的案前。一介花楼卖艺的女子,成了岳父的小妾……被隆科多威逼讨要而来……还有没有伦常了?
他简直要吐出一口血,头一次拎起藤条,抽向从来舍不得下手的、令他分外骄傲的儿子。
夫人抓住他的手,流着泪喊:“你这是要我死!茹瑛没了,茹玥走了,隆科多不过任性了些,都是李四儿那贱人勾的!不过一时贪乐而已。”
佟国维无法,夫人拼死也要护着儿子,儿子拼死也要护着那妾,他又能怎么办?
俗话家丑不得外扬,他只得下令封口,关起门来好好教子,以图掰回隆科多的心意。隆科多却道,他只需爬上高位,手中握有兵马,便无人敢攻讦四儿,也无人敢把消息捅至皇上跟前。
他的眼中满是锋锐的昂扬劲气,佟国维气过之后无计可施,竟诡异地生出些许欣慰之情。
……
可他们父子全然没有想到,隆科多还没坐上高位呢,这事就被都察院捅了出来。
马齐大致地叙说了隆科多的罪状,紧接着便是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一窝蜂地出列弹劾。
他们的理由也大不相同,一个弹劾纵容妾室、迫害嫡妻;一个弹劾抢夺岳妾,无视礼法纲常;还有翻出往年旧事,说他仗势欺民,与承乾宫颇多来往……御史们义愤填膺,连道荒唐。
芝麻大小的过错,全拎出来说道了一遍,使得满朝文武震撼不已,心道,隆科多难不成刨了御史们的祖坟?
唏嘘之后又是哗然。鼎鼎大名的佟二爷竟是这样的人,他们听着也觉太过了些!
万岁爷爱重太子,于是上行下效,各家大力培养嫡子成才,对于嫡妻都是尊着敬着。等一份份证据呈上,有隆科多岳父的指认,还有为赫舍里氏瞧病的大夫的口述,说佟二爷的夫人中了毒后,日日被李四儿讥讽折磨——他们倒吸一口凉气,隆科多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最后,马齐看着佟国维,恭谨地朝上拱了拱手,淡淡道:“佟大人隐瞒不报,包庇至此,亦是罪过。”
李四儿好端端地养在府中,小赫舍里卧病在床也是铁证,皇上一查便知,这要怎么辩驳?
还有逆子,逆子啊!竟心狠到下毒……
佟国维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阵阵晕眩席卷,整个人堪称失魂落魄。那厢,隆科多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之中,一刹那失去冷静,骤然慌乱了起来。
慌乱不过几息,他瞧着殿前一众御史的背影,捏紧拳头,双眼阴沉沉的,转而闪过狠意。四儿就这么暴露在了人前,就算自己能够脱身,他们也定然不会饶过她。
不,不能认罪。若是认了罪,四儿也完了,他该怎么做?!
康熙高居龙椅之上,翻了翻梁九功呈上的证词,脸色已然黑得不能再黑。
佟佳氏的脸,都被隆科多丢尽了。
好半晌压下怒气,他缓缓道:“革统领职,关押府中,一律罪状交由宗人府仔细查办。弹劾诸事查清再议……”
隆科多尚且年轻,未成长为叱咤风云的一方权臣,此时的分量,还不足以让皇帝偏袒再三,维护于他。佟国维闻言惨白了脸,绝望之下,却油然生出些许侥幸,不是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就好,不是就好。
马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宗人府管辖的是宗室,可严格说起来,皇亲国戚也位列其中。隆科多是皇上的表弟,孝康太后的亲侄,皇上到底手下留情了。还有佟国维佟大人,依旧好端端地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