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云琇清晰地望见康熙手指一颤,霎那间沉了面色,又愧又忧地唤了声:“老祖宗。”
“行了,行了……谁还没个头疼脑热?哀家无事,去忙你的吧。”
康熙低声应了是,转身之时眼眸深幽,嘴唇抿成一道直线,像是怒极之兆,一旁的梁九功心惊胆战,深深垂下了头。
胤禔还未序齿的时候,前头几个哥哥都去了。对于康健活泼的长子,他难免心疼几分,偏爱几分,为之取名保清;因害怕保清早夭,忍住不舍把他送至宫外,转眼便封纳喇氏为惠嫔。等到大封后宫,又晋惠嫔为妃,由嫔位之末跃为妃位之首,她称得上母以子荣。
他在老大身上倾注的心血,许比不过太子,却远超他的几个弟弟们。只是近年越发失望起胤禔的“争”,被惠妃明珠撺掇着,处处想与太子一较高下。
以往不过小打小闹,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存了磨练太子的心思,每每观之应对,更是满意几分。
随之而来的便是失望,胤礽眼中有着兄长,胤禔可把储君二弟看在眼里?
处置明珠,是为朝堂安宁,也为警告。
如今看来,有惠妃这样的额娘在,胤禔尚未醒悟,反倒更糊涂了些!
纳喇氏,成日想着磋磨儿媳,真真是一个好慈母。
胤禔,朝事糊涂,家宅也糊涂。只这回,他们气着太皇太后,触及他的底线,他不准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太皇太后气得动怒,身体有恙,惹得皇帝太后心焦不已,整个慈宁宫都忙乱了起来,唯有大阿哥母子被撂在外头。
听着苏麻喇姑的禀报之语,耳边一阵嗡鸣声响起。惠妃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因着儿子受训,也因着皇上那句未尽的“受制于妇人”之言,本就惨白的面容更似刷漆一般,差些软倒在地上。
“她不要孙女,哀家要”,老祖宗这是在诛她的心!
伊尔根觉罗氏生了格格,她一时遏制不住失望,可何时有过这般的想法?
毕竟是她的亲孙女。
惠妃只觉一股子慌乱之意直冲天灵盖,渐渐化为了绝望。对于老祖宗,皇上最是濡慕尊敬,这回怕是不会饶过自己。
不过无心之言,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上视而不见,太后亦是偏心,要罚,也是罚郭络罗氏那个尖牙嘴利的贱人!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惠妃心里恨得滴血,却顾不得想法子报复了。皇上看着像对胤禔失望,乃是眼下最大的危机。
儿子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命啊!
“胤禔,什么叫受制于妇人?本宫这就向皇上求情。”她少见地有些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朝儿子望去,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谁知望进了一双复杂万分的通红的眼,痛苦、惭愧、茫然与自责交织。
胤禔仍旧跪着,双拳紧握,哑声问她:“额娘,侧福晋之事……儿子竟不知何时应答过。儿子不愿娶……可就算浑噩之中应了您,怎好在今晨提起?福晋的身子重,她受不了这些。”
惠妃一时惊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唇,深藏的心虚骤然化为乌有,胤禔竟为了伊尔根觉罗氏指责她这个额娘?
大阿哥顿了顿,颤着声音继续问:“二格格也是您的孙女,您为何嫌她至此?”皇长孙,人人都盼着他生皇长孙。想到这儿,他扯了扯嘴角:“太医说了,早产伤身……福晋不宜再怀,少则调养两年。劳您盼着了。”
伤了身子?两年?
太子妃就要入门了!
惠妃的太阳穴抽疼抽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胤禔,”胸口不住起伏着,她从牙根挤出一句话,“你要气死额娘,气死堂舅舅……”
又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伊尔根觉罗氏到底施了什么迷术,你竟还是个痴情中。可笑啊可笑,还真让她离间成了!”
听着这话,胤禷忽觉心灰意冷。
无人知道福晋难产痛呼之时,他的手脚冰凉,心寒彻骨。额娘说她喜欢这个儿媳,全是假象,若不是宜贵妃一通怒斥,他永远不会知晓。
大阿哥动了动唇,眉宇满是疲惫。
他累了。
皇阿玛这般责骂于他,说他不懂修身齐家,说他受制于妇人,他又何尝不失落,何尝不难过?如同心血被否定一般,胤禔涨红了脸,浑身颤抖,差些流下男儿泪,有了如此评语,他再无法与胤礽相争了。
可心底深处,拧紧的闸门终于松了一松。
见他沉默,惠妃连连说了三声好,心间怒不可遏,当即扬起手掌,就要落下。
“纳喇氏!”康熙大步而入,阴沉着脸看她,一时连位分也不喊了,“放肆!你可把朕放在眼里过?!”
云琇跟在后头,淡淡地望了眼,随即眼眸一垂,菜市场都没这么热闹的。
梁九功缩得如鹌鹑似的,心里暗暗叫苦,惠妃娘娘哪还有从前端庄贤德的模样?惹得太皇太后动气乃是大过,她非但没有脱簪请罪,反而……反而训起大阿哥来了!
如一盆冷水泼下,惠妃僵硬地收回手,理智终于回了神。
她的举动,太过不妥了。
“皇上。”惠妃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急急想要解释,“臣妾……”
不等她开口,康熙怒极而笑,沉声道:“惠妃御前失仪,贬为惠嫔,禁足延禧不得出。不得插手皇子府事,吃住佛堂为太皇太后祈福!”
至于何时出来,当由老祖宗定夺。
语罢,他望向垂首跪着的大阿哥胤禔,揉了揉眉心,停了片刻,道:“即日辞了兵部事务,也别上朝听政了,关在院里好好给朕反省。什么时候磨了性子,什么时候出来吧。”
胤禔当即眼眶通红,磕了个头就要说话,康熙冷笑摆手:“求情免了。”又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皇帝的面色稍缓,道:“每日准你进宫一回……朕的孙女离不得人。”
紧接着,他看也不看骤然晕厥的惠妃,甩袖离去。
惠妃被降为惠嫔,大阿哥禁足反省,谕旨明发之后,不亚于一道惊雷响彻前朝后宫。
钟粹宫中,荣妃噙着温和的笑意,于窗边剪着花草。
“娘娘,那熏香果真有些效用。”贴身宫女掀了帘子进来,福了福身,轻笑道,“使人变得易怒狂躁,性情大变,不似从前了。”
荣妃放下剪子,笑容更深,浑身似浸润着佛香。
她慢条斯理地道:“是纳喇氏自讨苦吃,与本宫又有何关联?”
第123章
磋磨儿媳是真的,暗谋夺嫡也是真的,遵从欲望罢了,又如何算得上性情大变?
荣妃笑容一淡,眼神愈发悠远。
“娘娘说的是,惠妃娘娘,不,惠嫔娘娘实乃自作孽,怨不得他人。”贴身宫婢恭谨说罢,犹豫片刻道,“只是皇上命之佛堂祈福,吃住不离,那香便没了效用。”
娘娘筹划多年,费尽多时得来的一味香料,将其混入助眠香中,千辛万苦送进惠妃屋里,每每安置的时候点燃,日复一日,足有五年潜移默化。可佛堂则不然,她们暂且插不进手,若惠妃恢复清明之态,岂不是功亏一篑……
“停了它,如今倒也用不着了。”荣妃垂眼,抚了抚褶皱的宽袖,还有腕间缠绕的念珠,念珠油光华亮,沁着檀香。
她道:“大势已去,纳喇氏遭了皇上厌弃,大阿哥亦然,不必多此一举。”
宫女低低应了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荣妃侧脸望向半掩着的窗外,天色有些灰蒙,席卷着刺骨寒风。
出神许久,她喃喃道:“本宫的承瑞,才是真正的皇长子。胤禔又算什么东西?”
早年间,惠妃与她前后脚地怀上龙胎,谁都想要诞下皇上登基至今的头一个孩子。她先一步生下健康的承瑞,惠妃的承庆却病歪歪的,不出两月便夭折了。
健康的皇长子,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元后暗里打压,纳喇氏同样推了一手,她不用查就能明白!
如影子一般,侍奉在旁的奶嬷嬷鼻尖一酸,“娘娘……”
这么多年了,娘娘依然没有走出来。
荣妃不过三十五六,瞧着却横生老态。眼尾爬上浅浅的皱纹,一笑便会加深,她拍了拍嬷嬷的手,平静道:“好了,都过去了。胤祉下学没有?”
“三阿哥回院温书去了,就到了用膳的时辰,”嬷嬷压下心间感伤,笑道,“一会来给娘娘请安。”
“他只喜温书,对骑射半点不上心。”荣妃捻起念珠,无奈道,“成日钻进字眼里了,可还会听本宫的劝?”
嬷嬷哎了一声,“三阿哥自小孝顺,听从娘娘的话亲近太子爷,老奴瞧着再懂事不过。”
荣妃不过说上一句,提起胤祉的时候,眉梢却是带上了笑意。
“现如今,唯有对太子马首是瞻。来日……”她停了下来,轻声道,“大阿哥不成气候,只剩太子一家独大了。”
只是想到翊坤宫的那位,想到皇上对太子的爱重,荣妃抿了抿唇,眼眸暗了暗。
谁人没有过幻想?
总要留两手准备的,她等得起。
要说惩治惠嫔与大阿哥的谕旨在后宫掀起风浪,传到前朝,就是一场狂风骤雨。
对于明珠来说,对于大阿哥的拥趸来说,皇上突然下旨,不啻于晴天霹雳,生生弹压下了他们蠢动的希冀。
大福晋诞下次女,皇长孙的渴盼再次落了空,这突然的生产,听说与惠嫔不无关联。直至那句“受制于妇人”的评语传出,他们的神情无一不是灰败至极,心想,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啊,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胤禔尚未出宫开府,如今又被革去协理兵部之职,早朝也见不到人影,那些个官员顿时慌了。想要拜见,没门;想要偶遇,也没门。他们只得私下聚聚,请来从前叱咤风云的明相,满面愁容地合计要怎么办。
年关就在眼前,惠嫔娘娘竟被禁足,大阿哥也被勒令反省。思来想去没什么法子,难不成要上奏求情?
有了几年前弹劾宜贵妃那一出,都察院的御史不论是何立场,再不敢梗起脖子议论万岁爷的后宫事。说到底,皇上教训妃嫔阿哥,不过家务而已,御史尚且不敢,更何况他们这些无劝谏之责的大臣。
他们的希望骤然破碎,还不知有没有拼凑的时候,霎时一片凄风苦雨,只得按捺住慌乱,等大阿哥归朝之日再做打算。
与之相反,赫舍里一族弹冠相庆,就连笼罩多日的阴云也去了些。只因索额图再一次成了白身,为筹措银两,不得不舍下老脸四处求借。如今他不再是威风赫赫的索相,又有谁会卖面?
不出几日,平日往来的家族冷淡了许多,再这样下去,结亲便要成了结仇。思及昔日搜集的各家把柄,索额图止不住的心凉,万岁爷是想让他众叛亲离,人人喊打啊。
可他别无选择。
藏匿的银子,是有大用的!
咬了咬牙,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凶光,主君不义……
好容易补上了内务府的空缺,索额图几乎磨干了嘴皮子,耗尽了累积的人情,京城之中人人退避,往日威势消磨得半点不剩。赫舍里一族更是元气大伤,家里姑娘无人求娶,可谁也没有料到,突然之间,竟是柳暗花明。
太子爷登基路上最大的拦路就这么倒下了,惠嫔再也无法蹦跶,唯一的障碍,只剩……当今圣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再也无人能与太子相争,至少现在,下面的阿哥还未长成。赫舍里氏的地位隐隐又超然起来。
不论外头如何风云涌动,都驱散不了正月里浓浓的年味。紫禁城里,宫女换上新衣戴了红绸,掌事面上多了真切的笑容;大福晋终是出了月子,二格格满月后,却依旧留在慈宁宫偏殿休养。
除夕这日,太皇太后特许大阿哥同福晋一块守岁,不必赴宴献贺了。毕竟惠嫔还在禁足,皇帝令他反省,若是没有想明白,陪媳妇清净清净也好。
胤禔胡子拉渣,眼神却亮得惊人,听此安排没有不满,也不敢不满。他的心底唯有一个念头,终于能够撤下屏风,同福晋好好说说话了。
可福晋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对他也冷了许多。她抱着孩子,淡淡地叫人上锅子来,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能给额娘请安,实乃妾的过错。”
胤禔的满腔思念卡在了喉咙里,歉疚、羞愧如海般席卷而来。
张张嘴不知说些什么,而后苦笑一声,心道,是爷对不住你。
紧接着,福晋朝他说了第二句话,神色蓦然柔和:“九弟十弟说是要看小侄女,近日来得很勤,满月添礼亦是贵重,爷当好好遣人回礼。”
六七岁的小屁孩,回什么礼?
胤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九弟十弟哪有这么好心!
难不成捉弄惯了老四,改为捉弄他了?
他满心不愿,表面诚恳万分:“爷都听你的。”你从前劝说爷的,爷也听。
然而还是没有得到好脸色。
大年初一,皇帝于太和殿接见文武百官,领着太子祭拜先祖,敬告天地、太庙、社稷,作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和乐安宁。好容易空闲下来,父子偕同回宫,康熙遣太子前往料理诸多琐事,转道便去了翊坤宫。
前有接见百官,后有接见命妇,如今宫中做主的是两位贵妃,永寿宫与翊坤宫皆是一片热闹之景。听了满耳朵的恭维之声,还有绝不重复的夸赞之词,即便云琇撑着完美无缺的笑容,也有些疲累了。
她身着贵妃制式的金黄袍服,此时懒得褪下,就这样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瑞珠给她按着肩膀,由鹅蛋进化成的圆脸笑吟吟的,也不见老。
云琇阖着目,半晌勾唇道:“她们见了我,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一眼扫去全是畏惧,好似本宫真如传闻那般张扬跋扈,动不动就掌掴人。还有抬头偷偷地瞧,只一瞬便低下头去的,慌张得不得了,生怕下一刻离不了翊坤宫。”
语气含了微微的笑意,半点也不见恼。
谁叫惠嫔一事逐渐传出宫去,她圣宠不衰的名声之上更添了一层凶名。连屹立不倒几十年,养育皇长子的妃位之首都敢讽刺奚落,过后安然无恙,反倒是纳喇氏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