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开宴的吉时过了许久,殿内难以避免的响起了议论声,正主这才终于露了面。
皇后穿着一袭金红色绣着凤凰的盛装姗姗来迟,她已经不算年轻了,常年名为修养实则幽禁的生活更是彻底摧毁了她的美貌,虽然脂粉下看不出有没有细纹,脸上的颓容却是怎么也没有办法遮挡的。
而让人最能感受到这位大周朝开国以来第二任国母已经日落西山的事情是——她是一个人。
这里的一个人不是指她身后没有下人,恰恰相反,此次皇后的排场前所未有,身后内侍宫女多达几十人,浩浩荡荡的鱼贯而入。
“一个人”特特指的就是皇帝不在。
他不到,皇后就算是带上几百人上千人也无济于事,所有人的表情都微妙了起来,紧张和敬畏在这一刻不知不觉中消散了大半,坐在前面的德妃更是当场嗤笑了一声。
这一声音量很小,只有坐在她身边的淑妃听到了,她瞥了德妃一眼,挑了挑眉,掩去了眼中的笑意。
当时的场面有多尴尬,光是想想就能猜到。
太后是长辈,加上她刚刚称过病也不好打嘴,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不想见皇后,便想着开宴之后赏些贺礼算完事,毕竟皇帝在场,太后去不去都没什么要紧。
结果皇帝爽约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皇后当时的难堪太后是想得到的,但是她更在意的是恪敬公主这次得有多么伤心愤怒。
太后的怒火正在当头,说什么也不愿意见皇帝,但是皇帝非常有耐心,不急不缓的等在宫门外,每隔一段时间就差人入内求见。
到了第四次的时候,太后有些坐不住了,她自是知道皇帝的性情,要是真的不理他,人家能在外头站上一夜,到时候他倒是心安理得的觉得补偿过了,那外头会怎么说?
太后斟酌了一番,到底是松了口,叫伍氏把皇帝请了进来。
皇帝进来时太后正坐在床上,头上带了抹额,身上盖着锦被,面色难看的倚在床头上,听见人进来的动静,却连看也不看。
皇帝若无其事的向她躬身请了安,接着坐在了宫人及时搬过来的椅子上,语带关切的问道:“母后身子可好些了?”
太后本来打定主意不想搭理他,结果他这一来就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直接让太后沉默不下去了。
她讥讽道:“托陛下的福,不但没好,反而就要气死了。”
皇帝顿了顿:“您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太后压着火气道:“你若是实在不想去就早说,谁还能把你绑进麟德殿去?可是你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事到临头又跑的人影不见……你知道桢儿会多么难受吗!”
这个确实是他理亏,皇帝低了低头:“是朕的不是,只是事发突然,朕也没想到。”
太后冷笑道:“又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说来让为娘开开眼。”
皇帝面不改色道:“外朝上的事,母后未必知道。”
太后右手攥拳,狠狠垂了一下床沿,冷哼道:“别的不长进,糊弄人倒是越来越顺嘴。”
她到底是生养皇帝的母亲,对他的了解那是这么多年看下来的,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这是跟她说谎都说的敷衍,根本不肯认真:“皇帝,你翅膀硬了,我这做娘的管不了你,你……你走吧!”
皇帝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在太后生气的喘气声中低声道:“母后,你何苦要逼儿子做不喜欢的事呢?”
皇帝小的时候还有些毛毛躁躁冲动冒进的毛病,但是战争让人早熟,加上少年时期就登基,被迫接受那样一个摇摇欲坠的皇朝,这再冲动的人都会被磨平性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是那么一副八风不动,永远镇定自如的样子了。
至少太后已经许多年没感觉出这个儿子情绪有什么起伏了。
可是此时,皇帝垂着头,轻声问母亲她为何要逼他的时候,太后竟从中品味出了伤感又失落的意味。
太后不满于皇帝的性情,当他似乎真的低头展现出弱势的一面时,她却开始坐立难安了:“皇帝,我、我不是逼你……”
皇帝抬起头来,眼神有些复杂:“母后,您明知道朕心里厌恶苏氏,为何总是一意孤行,强逼着朕跟一个……的人相处……您心里可是高兴?”
太后见惯了皇帝内地里的强势,这冷不丁的听他控诉自己,竟然真的不知所措了起来:“我也不喜欢皇后,可是作为祖母,我总得提替桢儿着想啊。”
皇帝的眉心不自觉的一跳,接着才道:“您这样疼爱她,就算……没有皇后,谁又能轻看了她?”
“可是我又还能活几年呢?”太后神色伤感,接着摆了摆手制止了皇帝的反驳,继续道:“你也不用安慰,人到七十古来稀,我这把老骨头眼看着也撑不了几年了。”
皇帝也没有反驳这话,只是轻声道:“那不是还有朕呢么?”
太后惊讶抬头看着皇帝,只听他道:“她也不是没有父亲,母后为何觉得朕不能替她撑腰做主呢?”
太后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次眼里不知不觉都有了泪意,她抬手擦了擦已经布满皱纹的眼角,“你忙,忙得没时间挂念子女……”
“朕对孩子们确实不算上心,但是还在不至于是个在子女受到委屈时都视若无睹的父亲,您的顾虑放在若桐身上也就算了,恪敬却不是那种受了委屈也不吭声的人——只要让朕知道,没人能欺辱她。”
若用一个词来形容太后的心情,那必然是“五味杂陈”四个字,她看着儿子沉静的眼睛,心情复杂的险些要说不出话来。
“你能保证么?“太后颤抖着问道:“保证对桢儿视……爱如珍宝,永远不让人欺负她么?”
皇帝的语气十分镇定:“爱如珍宝可能不容易,但是若有人想欺负她,那朕自然会替她做主……不过她的性子,恐怕朕还没有用武之地。”
太后眼中还带着泪,就被皇帝这一句一本正经的揶揄逗得笑出来。
皇帝突然又道:“不过恪敬出生之前,朕看您讨厌苏氏的架势,可万万想不到您会这样疼爱她生的孩子……几个皇子都要退一射之地,看来确实是天生的缘分。”
太后的笑意一顿,接着叹了口气:“就是她娘不着调,才更该心疼啊。”
“母后说的是,”皇帝垂下眼皮:“不过对孩子太过溺爱并非长久之计,特别是夫妻之间的事,若您总是插手,对恪敬来说恐怕不是好事。”
前面一番话推心置腹,此时太后倒是听进去了:“你说的也在理,只是……唉,我以后注意就是了,桢儿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犟了些。”
话到这里,似乎皇后已经无关紧要了,虽然太后仍是担心恪敬公主对生母的处境耿耿于怀,但是也知道,皇帝说到这份上,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改变主意了,再逼迫下去,只能适得其反。
母子两个因为对女儿和孙女的事情达成了共识,关系终于缓和了下来,太后心情松快了不少,也有心情说别的了:“这次是邵家那个丫头出了什么事吧。”
皇帝有些惊讶。
太后哼了一声:“你也是我肚子出来的,那点子心事我还能不知道?这几日朝上风平浪静,不可能有什么急事,你这着急忙慌的跑出宫去,除了要去见心上人,还能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把“心上人”这三个字和自己儿子放在一起,太后总是觉得有点别扭。
皇帝也没遮掩:“什么都瞒不过母后——她病了,烧得厉害。”
太后对邵循的印象还不错,看皇帝的表情就知道问题不严重,她便道:“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哄到手了?”
皇帝静默了一瞬,因为从某种意义上,太后说的居然很贴切。
“既然那孩子答应了,就不要拖着了,早些进宫也省得你一天到晚惦记宫外,定下位分,哀家下旨就是了。”
皇帝没有动:“母后觉得什么位分好?”
太后思索道:“你登基后纳的妃子中,初封最高的是淑妃,一进宫就是四品嫔位……她是那孩子的姑姑,你要不要顾及淑妃的颜面?”
皇帝笑了一下,太后便就懂了:“既然如此,她比淑妃出身还高一些,六贵嫔中昭容之位空缺,不如赏了她。”
说实话,这个位分已经不低了,当时最出风头的丽嫔,生育了六皇子的宜嫔,进宫时不过是七品的美人、才人而已。
但是皇帝没有接话,太后看了他一眼:“你想直接封妃?这太过了吧……”
没想到皇帝竟然仍旧没有给予肯定,终于道:“她是英国公家嫡长女,母后认为什么最合适?”
太后本以为他直接看上了一品贤妃或是贵妃的位子,本想皱眉反对,但是再一打量他的神情,心中竟然似有预感似的,咯噔一声。
第54章
太后缓缓抬眼,看着皇帝道:“你又是什么意思?”
皇帝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很能表明态度了。
太后只觉得那一口气就这么憋在嗓子眼里,堵的她几乎不能呼吸,她经不住咳嗽起来,自己拍着胸口顺气。
皇帝默默的递上一杯茶,被太后用力推开了:“皇帝!不管你脑子里在盘算什么,我都要直说了——不行,不可能!”
皇帝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论门第,论相貌,论……人品,她配不上么?”
太后没想到他竟然真有这个想法,,她又急又气:“这是她配不配的问题么?如果皇后的位子是只要配得上就能后来者居上的话,那你一辈子恐怕换三四十个还不够呢。”
“还有,皇后就算在你心里头有千般不好,但是这几年也是老老实实的在咸宁宫里窝着,你竟这样轻易的就起了废后的念头?叫朝野百姓如何议论?”
皇帝神情沉静的然人觉得冷,“她曾有大错。”
太后顿了顿,怒意消退了一些,放缓了声音继续劝道:“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现在拿出来说能服人么?是,你要是执意拿那旧事作为废后的理由,费些功夫未必成不了,可是明眼人谁不知道这里头有猫腻?如果这是为了给将来太子的生母腾地方也就罢了,顶多被人议论几句不念旧情,可是你现在要迎娶的新后可没个儿子让你立,到时候要让人家议论邵氏未出阁就跟你有私情,勾得你抛弃发妻?”
这话说的有些刺耳,皇帝忍不住蹙了蹙眉。
但是刺耳才有用,太后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说到了点上,明白原来那个姑娘才是重点:“别忘了,她可还是淑妃的侄女呢,从小出入宫廷,到时候旁人得说的有多难听,人人口耳相传,恐怕几代之后都有人议论。”
太后自认为这话说的在情在理,皇帝若真是为了邵循着想,就该打消那个荒谬的念头才对,但是她却始终也并没有得到回应。
皇帝貌似平静的靠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手指轻轻扣住顶端雕刻精致的兽首,长目微垂,分明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子女与母亲闲聊的架势。
但他听了太后的劝解之后却一言不发。
太后忍不住去看皇帝的眼睛。
皇帝察觉到那道探究的目光,抬起眼睑与母亲对视。
太后的心迅速的沉了下去,形容如坠冰窖也不为过。
——他的眼神中泛着微凉的神光,让本该平和的表情显得有种隐约的戾气。
像是错觉,却让人畏惧。
太后的喉咙不可遏制的动了一动:“你——想让皇后去死么?”
皇帝移开视线:“朕并没有这样说。”
可是他在发现皇后占了他心上人的位子时,确确实实的是动了杀心的!
太后简直不寒而栗。
她娘家人口简单,嫁得夫君又极有能耐,除了先帝刚刚起义时与丈夫分离吃了半年的苦,后面几乎被保护的密不透风,安稳的待在了后方,可以说是一直处于在乱世中人人想也想不到桃源之地了。
先帝登基后她无可争议直接就是皇后,虽然宫中也有几个以前的侍妾,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旧人,几乎见不到先帝的面,唯二的两个皇子都是她亲生的,谁当皇帝她都是板上钉钉的太后。
这样一个没怎么经过风霜的老妇人,说她善良也罢,说她愚蠢也好,面对着此刻杀心隐露的儿子,她实实在在起了畏惧之心。
一瞬间的惧怕之后,她马上回过神来:“皇帝!那是你的发妻,是桢儿的生母!”
“你、你如果真的动了那心思,就是把桢儿往死里逼啊,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没法活了!”
太后这次又惊又惧,当真哭得老泪纵横。
皇帝的呼吸声很轻,声音也低沉:“朕没说过要把她怎么样。”
“你不用否认,”太后哽咽着摇了摇头:“有也好,没有也罢,你只要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皇后身体如何没有人比桢儿更清楚的了,要是突然出了事,她会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吗?父亲杀了母亲……这就是在要她的命啊!”
她看着这个生下来就没让她安心过的儿子:
“你就算不顾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情分,好歹也看在你父亲第一次去打仗时,我拼着被人打死、饿死,也把你护的安安全全的面子……
还有那次维野之战,你父亲不在,所有人都不赞成你调兵冒险,只有我和你哥哥无论如何相信你的能耐,咬着牙支持你把仅有的兵力分走了一半,结果你是大胜而归,风光无限。可是你知道我们娘俩守着一座不剩多少人的城池有多么艰难么?阿瀛拖着病体去城楼上鼓舞士气,两天两夜没有合眼,最后……最后……你还记得么?”
她想起那次的事就难受的说不出话来,皇帝沉声接道:“兄长被流矢射中……险些丧命。”
“是啊,他被一箭贯穿左肩,就剩了一口气,昏迷了许久才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我不要怪你……可是我怪你了么?你也是让我骄傲的儿子,我从没对这件事抱怨过哪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