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循躲避不过去,将头抵在他的肩上隐藏已经发红的双眼。
这个动作十分亲昵,皇帝愣了一下,接着抚着她的头发:“怎么伤心起来了?别怕……有朕在这儿,你担心什么呢。”
他不说还好,这样的安慰一出口,邵循极力克制的难过完全忍不住了,她咬着牙不出声,眼泪却流出来浸湿了皇帝的衣裳。
皇帝有点着急,但他一向能稳得住,没有把这样的慌张表现出来,而是搂着她温柔又沉静地安抚道:“别哭,是朕惹你伤心了?没关系,朕又不逼迫你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愿意进宫就不进,你要是想见朕,朕便出来看你,好不好?”
邵循不出声,但是却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平复了许久才直起身子。
皇帝将她脸上残留的一点泪痕擦去,看她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似乎也快,一边替她擦脸一边好笑道:“瞧这小姑娘晴一阵雨一阵的,你平日里也这样爱哭么?跟个小孩子似的。”
才不是呢。
邵循心道,自从她懂了一点事,不再是那个动辄哭闹的孩童,她就没有在家里人面前流哪怕一滴泪,可是这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动辄招她掉眼泪,倒显得分外娇气。
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便低下头直接道:“陛下,您要答应我一件事。”
这句话说的相当郑重,皇帝有些不解:“朕若能做到,便不止一件又怎么样呢?”
邵循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和愁绪完全散去,眸光清澈明亮:“您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也答应您。”
答应。
实在是被拒绝太多次了,皇帝竟一时反应过来她说的“答应”是指什么。
可是这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过后皇帝立即明白过来,他的眼神一凝,几乎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他开口道:“你说什么?”
邵循鼓起了勇气倾身上前,主动搂住了皇帝的颈项,让他感觉一瞬间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她在他耳边道:“陛下,您应允我一件事,我愿意给您我的一切——只要我有的。
包括躯体,包括情感,甚至也包括魂灵。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毫无保留的交托到您手上。
皇帝的身子绷得很紧,他一半的感情在兴奋不已,另一半却促使他无比冷静的开口:”朕要答应什么呢?”
邵循松开手,和皇帝面对面对视,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两人就会发现对方的表情和自己出奇的相似。
既兴奋又克制。
“如果有一天,您不喜欢我了,又或者喜欢上别人了,就放我离开吧。”
皇帝看着她郑重又缓慢道:“朕不会。”
邵循摇了摇头:“答应我。”
“朕可以答应,但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
“我……知道您此刻是真心说这话的。”邵循笑了笑:“……但是人的情感不会一成不变,如果到了那一天,不要把我留在宫里,我、我可能受不了。”
“如果你一定要这个承诺,朕答应。”皇帝镇静的看了邵循半晌,突然问出一个问题:“你此刻爱慕朕么?”
邵循没想到他在这时竟然会问这个,不自觉的有点脸红,但是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想逃避,于是轻轻点了点头,实话实说道:“是。”
皇帝轻轻笑了:“不嫌弃朕有诸多拖累,也不嫌弃朕年纪大你许多么?”
邵循连忙摇头:“不会的。”
皇帝继续道:“你现在还小,不知道这有多难,等到朕的年纪大了,你却还年轻的时候,可能发现更配你的是那些意气风发的的年轻人,而朕行将就木,背也挺不直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发堵,顿了一下才面不改色的继续道:“皮肤渐渐爬上了皱纹,老得像个……腐烂的苹果——那时候你还能说爱慕朕么?”
“当然能!”邵循有些恼了:“谁都有老的时候,但是每个年纪都有其可爱之处,我既然说要一直陪着您,就绝不会变心。”
皇帝自嘲一笑:“你现在是这样想的,真到了那时候,恐怕看都不想看朕一眼了。”
这样的话在邵循耳朵里听上去格外刺耳,她当真有些生气了:“陛下,您不用说了,我绝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看着她脸上带着被看轻的恼意,过了一会儿,轻声反问道:“那朕就是这样的人么?”
邵循怔住了。
皇帝见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就放缓了神情,温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为何就一口咬定朕是呢?”
邵循只以为自己提了这样的条件之后,皇帝要么答应,要么拒绝,绝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来一番反问,让她几乎张口结舌,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
她磕绊道:“可、可是……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皇帝温和却冷静的问:“朕跟你一样是个凡人,还远比你年长,你担心朕移情别恋,说没有一成不变的感情,那为什么就能保证自己不会变心呢?你既然可以保证,那朕为何不行?”
他看着邵循被说的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叹了口气,将她揽在怀里,话中语气分外认真:“你若是真的这样不安,那个条件朕答应了,但是……你要先为自己的轻视,向朕道歉才行。”
邵循抓着他的衣襟,心中依旧没有办法全然放下担忧,但是不得不说,这已经被皇帝的话消减了大半,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乖乖听话了,她小声道:“陛下,对不起……”
第51章
皇帝的语气一点也不严厉,但是却始终给人一种有十分分量的感觉,邵循被“教训”的有点灰头土脸,但是他却笑了一下。
“这也没什么,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邵循微微扬起脸,额头触到了他的下颌,又像是觉得不满似的,轻轻撞了两下。
皇帝动也不动,随她怎么动作,“身上觉得怎么样?”
邵循方才说了那些话是鼓足了勇气也鼓足了力气,但是其实仍旧没有好全,一旦放松了下来过了那个劲儿,声音难免有些恹恹的:“还好,就是不怎么有力气。”
“还想睡么?”
邵循摇了摇头:“头疼,但是不困,像是睡了好几天似的……”
她说自己头痛,皇帝就不敢再让坐着了,慢慢将她放平,手掌垫在她的后颈托着枕在枕头上,一边收回手一边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颊道:“你烧的这么厉害,要是一睡好几天,说不定就烧成小傻瓜了——不算昨晚,这才过了大半天而已。”
邵循先是点了点头,接着突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抬起上半身:“……大半天?今天是初几?”
皇帝将她按回去,又替她盖严实被子,随口道:“初十。”
邵循挣了一下,却完全撼动不了皇帝的手,只能被埋在被子里不可置信道:“今天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
她本来以为自己一觉昏睡了两天,没想到……
皇帝垂下眼看着她,轻描淡写道:“嗯,大宴要一直持续到晚上,你家里人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我、我担心的不是这个……”邵循张了张嘴,话说的及其磕绊:“您……您怎么……”
皇帝平静道:“你病了。”
“可是……”邵循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毕竟是皇后娘娘的生日呀。”
皇帝察觉到她像是有极度的不安,便安抚道:“她的生日朕从没出面过,并不纯是为了你,便是没有出宫,也不过是待在两仪殿罢了。”
皇帝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前半句,这么多年来皇后的生日他确实没有出席过,假的则是后半句。
今年与以往不同,往年千秋节压根就没有大办过,只是意思意思敷衍过去而已;可是今年恪敬公主有了孩子,怀的还有点不稳,她一直为了皇后的事耿耿于怀,太后无论如何想要给孙女这个脸面,这才有了今年的盛宴。
皇帝本人则不置可否,随她们怎么折腾,横竖他不掺合就是了,可是就是最近几天偏偏赶上太后身体不适,皇帝做为人子自然要常去看望。
太后倚在床上,一边喝药一边说希望皇帝能给她和公主这个面子,好歹去千秋宴上露个脸,她身边的太医、嬷嬷、宫人也一直话里话外暗示太后这场病是因为心里有事,这才憋出来的,劝皇帝顺着她的意来。
太后是真病还是假病皇帝不知道,但是就算是装的,为了这件事她连能装病都做出来了,皇帝也不可能真的毫不顾忌亲娘的想法,到底是答应了会去露个脸。
结果很不巧,太后不知道是不是真不舒服,邵循这边却实实在在是病了。
皇帝的话让邵循多多少少平复了一下心里的不安,紧绷的身子也松了下来,但是还是忍不住对帝后的关系感到困惑。
不知道是邵循现在在皇帝面前没有刻意掩饰,还是皇帝对她太过了解,总之她心里的疑惑刚刚冒出来,皇帝便看出来了,他问道:“想问皇后的事?”
邵循被猜中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确实是想知道的:“我、我是听到了一些传闻……”
这个皇帝倒有些好奇了,他饶有兴致的问道:“外面说了些什么?朕刻薄寡恩苛待发妻?还是喜新厌旧贪欢好色?”
居然被他说中了。
邵循尴尬道:“这些都只是旁人胡说的,信得人不多,倒是有说皇后娘娘曾经……怠慢过德妃和大殿下。”
“‘怠慢’,”皇帝为邵循的委婉笑了笑:“这个词定然是你自己改的,原话一定是‘谋害皇嗣’对不对?”
邵循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皇帝道:“这个到了后来其实不是什么秘密,那时朕刚登基不久,为了先帝和兄长的骤然离世,整个大周都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实在抽不出空来料理后宫,当时皇后……怀着恪敬,心里很不安,就对同样有孕的德妃出了手,只是她手段也不算高明,不但没有成功,还被德妃抓了个正着,捅到了朕这里。”
“所以您就收回了皇后管理后宫的权利?”
皇帝点了点头:“本不应该这样轻拿轻放的,只是当时的状况,真是只能万事求稳。”
他专注的看着邵循,见她似是有些疑惑,便用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头发,解释道:“你现在可能还不了解这些,但是在万事艰难的时候,稳定比变革重要——甚至比一切都重要,朕当时暗地里调动军队,既要防北边又要防南边,但是明面上却不能也不敢动父亲留下的任何政令,竭尽全力让全天下的人都明白,朕坐这个皇位不会跟之前有任何区别——大周,还能继续存续下去。”
他的声音稳定又有力,一点点掰碎了讲给邵循听,她不由自主的听得入了神。
“当时,别说皇后是想害皇嗣,就算她想要篡位,朕也只能选择选择压下去,一切必须安安稳稳平静无波——至少在外人眼中必须如此。”
“至于后来,朕稍微能放开手脚时,恪敬已经出生了,她是个黏人的孩子,皇后把她抱在怀里,稍一放开就会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哭到闭过气去绝不会停下,你知道太后有多么疼爱她……”
邵循问道:“就因为这个,您之后就不想见她了么?”
皇帝停了一停,然后才点了点头。
可是邵循总觉得有点不对——外祖母曾经说过,早在德妃的事事发之前,陛下刚一登基,皇后就不太受宠了。
邵循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道:“……只是因为这个么?”
她小心翼翼,皇帝反倒笑了,他摇了摇头,轻叹道:“自然不止如此,只是……朕也不想骗你,但是,让朕留一点颜面吧。”
邵循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一对还算恩爱的夫妻翻脸至此——至少一次谋害皇嗣未遂应该不至于,她十分好奇,但也绝不会再问下去了。
不是所有的秘密都适合倾诉,邵循很明白这一点,至少她绝对绝对不会选择把曾经做过的那个梦跟任何人透露,包括皇帝——特别是皇帝。
邵循乖乖的点了点头:“那我不问了,您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皇帝温柔的握住了她的手:“朕陪着你。”
邵循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长得很美,性情也好,但是皇帝觉得自己似乎喜欢的不只是这些,他看着她只觉得这个女孩子无一处不和心意,哪里都完美无缺,哪里都招人喜爱,跟她在一起,似乎只是这样默默无言的对视,都远比宴饮玩乐来得有意思。
这样的感觉很奇特,至少皇帝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对这感觉并不抗拒,甚至十分享受它。
但是另一方面,也许也是太过珍视的原因,可能在邵循的眼中皇帝永远是不急不缓,游刃有余的,但其实他本身有些束手束脚,像是手中捧着一件无比易碎的珍宝,一边下意识想要攥紧,另一边却担心攥的太紧会弄碎她。
所以他看着从容,实际上每走一步都非常谨慎。
你对什么付出了心血,就会更加割舍不下。
“之后的事情交给朕吧,你什么也不必想,多思伤神,没有什么事是配让你担忧的。”
邵循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好。”
他们两个在享受这难得的相聚时光,门突然被敲了几下。
“进来。”
柳心听见皇帝没有压低声音,就知道姑娘八成已经醒了,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长长的舒了口气。
她推门进去,将一小杯药汁放在皇帝手边,小心道:“陛下,姑娘该到喝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