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用力掐了怀中的公主一把,将她推出去,自己慢慢起身,带着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妆容和摇摇欲坠凌乱的发髻,狼狈地独自退出了殿内。
在沉默的可怕的氛围中,她留下的宫人忍着恐惧,将四公主抱起来悄悄捂住嘴,退回了她该坐的地方。
德妃低着头,在皇帝目光看过来时,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一瞬间就像一年那么漫长,直到他的视线移开,她强撑着没有动,但其实冷汗流了一筐,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情知这次幸运就幸运在方才她并没有真的说什么不好听的话,顶多是在跟皇后顶嘴的时候,连带着贵妃一起,明面上还是和她站在一边的,这才让皇帝找不到什么理由去处置她。
殿中的歌舞早就停下了,舞姬乐师们零零散散的跪了一地,人人屏息凝视,不敢多发一眼,就连太后都一时无话。
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貌似平静道:“继续吧,”他对着众宗亲道:“好不容易过年团圆的日子,别为了几个不守规矩的人扫了诸位长辈的兴。”
宗亲们也纷纷松了口气,口称不敢——即使不是针对他们,也并非那种悬于头顶的雷霆之怒,但是皇帝这样压抑而沉默的怒火还是让人觉得难以招架。
歌舞重新开始演奏,只是乐人明显心有余悸,一开始甚至谈错了几个音,过了片刻才镇定下来,恢复了应有的水准。
邵循从方才起没有对冯氏的处置多说一个字,让人摸不透她的想法,此时才重新将酒杯端起来,对皇后道:“还请娘娘恕罪。”
这次皇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缓下语气宽慰道:“你不用将冯昭仪的话放在心上,有孕的人自然该谨慎,龙嗣为重。”
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贵妃随意吧。”
邵循的杯中其实早就空了,此时作势也喝了一口,算是全了皇后的面子。
这一出下来,场面顿时不再那样紧绷,连德妃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了。
这宴中的歌舞都是最顶尖的,大家也尽力忘记方才那一幕,气氛渐渐松散了下来,低声交谈的,点评歌舞的,还有彼此敬酒的,虽然显得有些刻意,从表面上看好歹正常了起来。
皇后喝了那一杯酒之后,脸色就不可以抑制的泛起了红晕,看起来多少健康了一点。
她眼睛看着舞蹈,似乎是在专心欣赏,嘴巴微动,用再低不过的声音道:“臣妾没有指使冯昭仪做什么。”
皇帝分明听见了她的话,却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臣妾想看看邵家那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错,”皇后也不管皇帝有没有回应,自顾自道:“但是不管您信不信,臣妾是真的没有让冯氏向贵妃劝酒。”
她看向太后:“母后那边定是恼了,但是若向她解释也不是我鼓动若桢进宫的,她也不可能信。”
皇帝将一杯酒饮尽,平静道:“但是她来了,就是你的原因。”
“是啊,”皇后呵呵一笑:“臣妾都是这副模样了,还有价值让人家算计这一把,真是荣幸。”
皇后的性子自来有些执拗偏执,能主动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就是在主动示弱了,但是皇帝并没有接茬,他的视线甚至从始至终没有碰触过她。
皇后神色黯淡,看着不远处邵循正转头跟太后说话,神态亲昵而自然,本来板了一晚上脸的太后注视着她的神情都是柔和的。
“您的眼光不错……”皇后喃喃道:“这孩子很讨人喜欢。”
皇帝的视线也在邵循身上,她似乎若有所感,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正巧跟皇帝对视。
女孩子克制不住对他露出笑容来,看的他心底里甜得似乎要滴出蜜来。
皇帝的目光一下子温柔了起来,毫不避讳道:“你说的不错。”
算一算,这是皇帝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附和皇后的话,竟然还是为着称赞其它女人,这让皇后不由自主微微皱起眉毛,“陛下……”
等皇帝好不容易赏脸看过来时,皇后的话便像被堵在了喉咙眼儿里,硬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帝后的座位在上首,两人短暂的交流无人得知,但底下的暗潮涌动、思绪纷飞却一点不比上面少。
皇帝这阵子宠爱贵妃其实大家都知道,毕竟虽然甘露殿离前朝更近些,跟两仪殿又只隔了一道墙,众人打探起来束手束脚,但是这三个多月下来,皇帝几乎日日都在甘露殿过夜,总有那么几次是被人知道的。
一个近来少进后宫的皇帝,频频宠幸一个妃嫔,说不宠爱也没人信啊。
但是这样的宠爱中宠有多少,爱有多少,实在是未知数。
毕竟连淑妃、丽嫔都当过一段时间的“宠妃”,其中水分有多重,其实各人心知肚明。
但是从今晚看来,这次实在不同于以往。
之前皇帝对后宫的态度很分明,就是放任妃嫔自治,处置不了的事就归太后,实在是闹大了,比如谋害皇嗣之类的,他才会插手干预,其他诸如口角,打嘴仗这类的小事,压根连往他耳朵里传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今晚的事说白了也就是芝麻点大的麻烦,几个妃子并皇后打机锋,稍微殃及到了贵妃的衣角,冯昭仪虽然看似无礼,但是那酒只是送过去而已,贵妃要是不喝,谁也没办法给她灌进嘴里,说是多严重也不见得。
原本皇帝遇到这种事通常都是眼皮都不抬一下的,除了偶尔会抱怨一句太吵,几乎不会干涉后宫中事,但是他今天却实实在在的动怒了,甚至贵妃自己都没来得及说话,他就亲自插手将冯氏赶了出去。
这样的举动……要说他对贵妃没有点真心,那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妃嫔们心中的滋味各异,诸王公主那边倒是对这事很感兴趣,私底下不免传些眉眼官司,想要弄明白贵妃到底有什么魅力,能叫铁树开花。
但是一看见邵循的脸,这样的疑惑又仿佛是多余的——生成这个样子,陛下定力再大,动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有了共同的话题,这话题有意思的同时还隐晦不能明说,反倒更让人精神。
这次宫宴让在场的宗室很是满足了好奇心,兴奋之余就不免多喝了些酒,酒意上头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皇帝今晚被来来回回的敬酒,也着实喝了不少,虽然没醉,但是已经有些微熏的状态。
宴至大半,歌舞也差不多结束了,皇帝要说什么,但是宽袖一摆,却不妨蹭倒了酒杯,将他衣衫上用金线绣的龙纹打湿了。
皇后见状,连忙想替他擦拭,嘴上道:“臣妾扶您去更衣吧?”
皇帝摇头,揉了揉额角:“不必,叫大家散了吧。”
皇后要去扶他:“臣妾送……差人送您回去?”
皇帝推开她的手,扬声道:“……姑娘。”
所有人侧目,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有邵循犹豫着站了起来:“陛下?”
皇帝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叫错了,改口道:“贵妃过来。”
邵循见他似乎是有醉意,连忙上前去搀扶:“陛下,您哪里不舒服?”
结果一接触,她便发现皇帝虽然挨着她,但其实是他自己在用力,并没有将重量压在她身上。
皇帝摇了摇头:“朕有些乏了,咱们回去吧……”
第83章
邵循去扶皇帝的手臂:“您醉了。”
皇帝身材高大,斜斜的倚在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还要多的邵循身上,看得太后心惊胆战,不免担忧道:“快、快来人去搀着皇帝——贵妃还有孕在身呢。”
陪侍在侧的何晋荣带着几个宫人,连忙上前想去从邵循手中把皇帝接过来,但是皇帝却紧紧的拉着邵循,不许她离开。
旁人没奈何,只得去扶他另一边的手臂,这才没被推开。
皇帝抚着额头,至少看上去确实是醉得狠了,他转身看向太后:“……母后,朕……有些头痛,恐怕不能相陪了。”
他说话虽仍有条理,但是明显比平常要慢半拍,太后怕他真醉的厉害了,明天要不舒服。
这热闹了一晚上,看了看外面都要外头寅时了,太后便点头道:“这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咱们也不兴强留着守夜……只是贵妃现在身子娇贵,你该离她远一些才是。”
皇帝嘴上答应得快,但是手里丝毫不放松,让太后觉得很是无奈,只得温声向邵循叮嘱道:“你陪着皇帝,多劝着些,不要轻纵了他。”
邵循道:“娘娘放心罢。”
皇帝喝醉之后似乎添了那么一点点任性,等邵循刚一说完,就手中用力,想要拉她走,跟旁人都不肯有半分的寒暄。
这时被邓妃拘在座位上的赵若桢有些着急:“伯母,我有话对父皇说。”
邓妃眼看着皇帝带着人已经从侧门中离开了,轻轻撒了赵若桢的手,嘴上道:“你身子重,有什么话改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可是要是真的那么容易被说服,她也就不是赵若桢了。
二公主就在两人身旁不远处,她看着赵若桢被人搀扶着向门外走去,又看太后正跟一个王妃在说话,一时没顾上这边,就下意识皱了皱眉:“邓妃娘娘,大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邓妃低头抿了一口酒,“可能是去更衣了,有孕的人,都是这毛病……”
赵若桐眉心一跳,但转念一想,有陛下在邵循身边,那就什么也不必担心,至于其他人……
管她们去死。
那边邵循被皇帝拉着走到殿门口御辇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当着众多侍从宫人的面被抱了个满怀。
邵循被皇帝密密实实的抱在怀里,冬天的冷气似乎都被他的臂膀阻隔在外,淡淡的酒香从他怀中传出,让她这个今晚滴酒未沾的人都似乎有些醉了邵循贪恋这样的暖意,但是却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亲密,就算他们低下头像是摆设一样动也不动。
她动了动,想挣开皇帝的怀抱,但是皇帝却没放开,他在她耳边念叨:“今天要陪着朕一起乘轿辇。”
邵循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能想起这一茬,费力的转了转头,见殿内一时半会儿似乎还没有人退席,便道:“您先放开我……我答应就是了。”
皇帝这才松开手,为贺新年,宫中四处都挂上了精致的大大小小的红灯笼,即使在夜里也显得昏暗,邵循清楚的看见了男人眼中太过明显的欣然愉悦。
他可能真的喝多了,邵循想,不然情绪不可能如此外露。
这样的皇帝让邵循觉得跟往常不同,有种很微妙的新鲜感。
等两个人并肩坐上御辇,轿夫们刚要抬起来,就听到恪敬公主带着喘息的声音传来:“父皇,父皇稍等……”
邵循吃了一惊,示意宫人稍等,接着看向皇帝。
皇帝半闭着眼睛,此时慢慢睁开:“是恪敬?”
邵循点头:“我们要不要下去?”
皇帝摇了摇头。
邵循便将一面的帘子撩起。
只见赵若桢在宫人的搀扶下,用手撑着腰费力的走了过来,她原本眼含期待的看向这边,但是却先看到了邵循。
她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但是她今晚的目的不在邵循,因此勉强压住了看着父亲跟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共乘一辇的愤怒,转而尽量平静地看向微闭着眼似乎在养神的皇帝。
“父皇,女儿有话想跟您说。”
皇帝睁开眼,微微侧头看着赵若桢,“……你说。”
赵若桢愣了一下,寒风吹来,让她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用手去拢了拢狐裘大衣的衣襟,她的肚子已经足月了,浑圆硕大,这样厚的衣服也掩盖不住,现在瑟瑟发抖的站在风口上,没有了平时的张扬跋扈,看上去很是有几分可怜。
“今晚是除夕夜,”赵若桢吸了一下鼻子:“女儿求父皇,能不能、能不能去咸宁宫一趟,跟、跟我们说说话。”
她话里的“我们”自然是指她本人、皇帝还有皇后一家三口。
这位恪敬公主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有了太后撑腰,似乎可以压服后宫中的所有庶母和弟妹,而且对他们的敌意甚至不屑于掩饰,但是在皇帝面前,她又是这样的弱势,大着肚子在寒风中苦苦哀求,就是希望她的父亲能给这个面子,去跟皇后放下心结交谈,期待着他能够原谅她的母亲,从此冰释前嫌。
说实话,恪敬公主自己都知道要让夫妻关系破镜重圆,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是那种执念仍然支撑着她放下尊严和面子,当着邵循的面去哀求皇帝,希望至少可以多少缓和一下父母的关系,不求使之多么亲密,至少面子上过得去就好。
皇帝看她挺着个大肚子,被人扶着也站不太稳,艰难地站在地上,微微叹息道:“你即将生产,就好生歇息,不必多思多虑,反而伤身。”
他的话说的还算温和,但仍然掩饰不住其中的拒绝意味,赵若桢心中悲怆——她没想到这样的情境下,皇帝都不愿意给这一个面子。
明明那是他的的发妻,明明自己是他的长女,究竟有什么仇怨让他记恨至今,这么多年都不能释怀。
就因为母后当年一念之差犯下的错么,这错误的代价未免太沉重了。
赵若桢看着邵循稳稳当当的坐在皇帝身边,坐在属于自己母亲的位子上,想到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如今这样狼狈,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鄙夷,她就从心底里泛出深切愤怒和怨恨来。
公主几乎克制不住想要质问皇帝——是因为她么?就是因为美人在怀,就这样置结发妻子于不顾,连即将临盆的女儿苦声哀求都可以视若无睹。
但是皇帝今晚发的火让赵若桢尚有恐惧留存在心里,她的这种怨恨不满,不仅不敢说出口,甚至都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尽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不去看邵循。
“父皇,只是去说几句话……我和母后已经许久不曾跟您说说话了……用不了多久……”
这样低声下气、不顾尊严的恪敬公主是以往赵循从未见过的,她看上去也确实可怜,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