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怎么说?”
段鹏道:“陛下让英国公上折子自辩,吕达又请命将那婢女相干证人关押,以防英国公杀人灭口。”
“想得倒是周到,”邵循笑了一下:“陛下准了?”
“是。”
邵循点点头,让段鹏下去,段鹏犹豫道:“咱们不跟英国公嘱咐些什么么?”
邵循摇摇头:“他自己知道要做什么,你退下吧。”
等段鹏一走,赵若桐分就皱着眉道:“这又是什么事?会不会连累到你?”
邵循安抚道:“不用担心,让他们闹去吧,早晚砸自己的脚。”
赵若桐歪了歪头,品着邵循轻描淡写的话语,竟一时分辨不出这是在说那些御史还是说英国公。
皇帝和邵循就此事早就有默契,也不会再多说什么浪费时间,就算皇帝回了甘露殿,两个人也是该做什么做什么。
事情却在进展中,邵震虞本来对这件事恼怒异常,毕竟是家中床笫私事拿到了朝堂上任人评论,自然十分丢脸,但是要说惊恐却也没有多少。
毕竟郑氏当初的打算只有几个人知道,那婢女孙氏并没有真的被送给邵揆,那她说到底也就是夫人房中的丫鬟,伺候男主人天经地义,顶多让人家说两句好女色。
但是当他正亲自草拟自辩的奏折时,才发现原本好端端被关在后院的孙氏连同她的父母家人一起不见了踪影。
邵震虞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吕达前脚说了怕他杀人灭口,后脚这么多人一齐丢了,这让人知道,会是怎么个想法?
要说权贵子弟草菅人命,自古就有而且屡禁不止,但是这都是私下里的勾当,明面上的律法仍然明文规定了杀人者死,更何况闹到了御前的案子,一旦被扣上了杀人灭口的罪名,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这人一消失,要不就是已经丧命,要么就是被人收买,等再出现时也绝不可能再站在英国公府一边。
这下好了,当父亲的有没有强要儿子的小妾再没人提了,朝堂上吵了数个来回,全都在分辨英国公有没有藐视圣躬,有没有这样的胆子把已经在御前留过名姓的人灭口。
这罪名可不小,就算皇帝再宠爱贵妃,也不见得就能容下这样的过错,英国公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样来来回回吵了好几轮朝会,证人就死活找不着,就连邵震虞这样的人有些坐不住了,这拖的越久,能证明清白的机会就越小,况且皇帝始终不置一辞,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偏向。
这对英国公府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若是皇帝有心偏袒,早就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但是拖到现在,邵震虞都已经不指望皇帝能顾及贵妃的面子对自己从轻发落了,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为了这件私事而连累女儿和皇子!
没错,在现在的邵震虞眼中,外孙身上寄托着邵氏满门的希望和未来,皇子的名声和所得的圣宠自然比邵震虞本人还要重要。
如果皇帝对他的不满牵连到七皇子,以至于让他们母子圣宠不在,那才是真正的大事,比那狗屁的父淫子妾和杀人灭口严重的多。
英国公一想到这个,真是悔到肠子都青了。
就在事情发展到最焦灼的时候,该下场的人都下了场,以卫国公府为首的一众大臣,终于抛出了手里的王牌。
婢女孙氏终于被人发现,给送往刑部后写下了供词,指认英国公强纳子妾,并且在事后企图杀人灭口,被他们发觉不对趁乱逃跑后还派人追杀等等等等,总之一切罪名都扣到了邵震虞头上。
孙氏回来了,她的家人必定还扣在旁人手上。
最怕的事情终于发生,邵震虞反倒是觉得靴子落了地,正思考究竟若是断尾求生能不能损失小些时,事情到底有了反转。
司礼监的提督太监范柯亲自下了大狱去提审犯人,还什么都没做,就一眼就看到了被旁人忽略了的细节,他转过头,语气柔和,好声好气的问跟在身旁的御史吕达:“吕大人,这怀了孕四五个月大孕妇腰身纤细至此,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吕达先是一愣,往孙氏腹部看了一眼,继而面色大变——他扣住孙氏时自然是派人诊过脉的,那大夫信誓旦旦的说这妇人确实有孕,后来打击英国公的重点已经不在房内私事上了,因此大多数人都忘记了这婢子是怀了孕的,连吕达都没有再确认过。
吕达的脸色在牢中昏暗的火光下变得惨白——坏了,英国公那老匹夫竟奸猾至此,着了他的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英国公:???
第110章
惊天大反转,震得朝野上下鸦雀无声。
被指认被公爹强纳的侍妾不止没有身孕,还是个完璧之身,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吗?
吕达当场就要崩溃,不是他不淡定,而是此事一旦做实,英国公之前所受的非议不但会全数返还到他自己身上,而且还会罪加一等。
朝堂上之前为了这件事唇枪舌战,多位大臣各执己见,吵得几乎要动手了,现在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在开玩笑?
这直接就把满朝文武当笑话耍着玩儿,更可怕的是,保不齐皇帝会认为这是在耍他本人。
这是在找死。
吕达当然不是这件事的主谋,但是他作为马前卒非死不可。
任谁都有求生欲,吕达垂死挣扎之下坚决不认,亲自请了无数民间大夫为孙氏看诊,甚至连御医都请动了,得出的结果都是一致的——孙氏未曾有孕,而且既往气血充足,短则数月,长达半年都没有怀过孩子。
又有经验丰富的妇人们验过身,孙氏不仅不曾怀孕,还是个处子之身。
吕达无奈之下又称此女乃是冒名顶替,并非孙氏本人,一定是英国公杀人灭口之后找人冒充,指使其主动自首。
闹到这个程度,皇帝似乎有了点兴趣,叫人传了那女子命其自述。
这下子更精彩了,孙氏女当庭翻供,指认御史吕达在弹劾英国公的当天便使人将其掳走藏匿,并以父母相威胁,令其诬陷英国公。
既然是吕达主动挟持,那就从头到尾不可能被人调包。
吕达气得几乎要破口大骂:“贱婢血口喷人,若真是如此,本官为何连你未有身孕都不知?”
孙氏女道不知为何吕达认定她有孕在身,曾请大夫来诊脉,多亏她机敏,知道若是没有身孕怕是就没有活路了,因此对大夫苦苦哀求,又以金簪相赠,这才瞒天过海。
听到这里,官员们的眼神乱飞,聪明的就能确定吕达这是被人下了套了——若他果真请过大夫,那也必定是其心腹,如何会为区区几两金子倒戈,必定是早就被人收买了。
紧接着孙氏一点点供出事情的始末,从当晚她是如何别掳走,被藏匿于何处,看管的人是谁说的清清楚楚,几乎不容抵赖。
众人点头的同时也不禁对英国公有些敬佩——可以啊,找的这女子临危不惧口齿伶俐,句句都说到点上不说,演技也相当上乘,柔柔弱弱的样子,但是每句话都是带着锋芒。
但是英国公自己却半张着嘴,两眼无神,正是一副他一直鄙视的蠢人模样。
吕达百口莫辩,在范柯提议,提审孙氏所言参与绑架的吕府中人时彻底没了主意——孙氏所说的几乎都是真话,他确实绑了人,也确实威逼她陷害英国公,这些都是完全经不起查证的!
吕达脚下一软,跪倒在了御前,与他一同弹劾英国公的人一见事情不妙,也跪下请罪,声称自己全不知情。
皇帝轻轻抚掌,似乎是在笑:“好,果然是朕的肱骨之臣……”
若真的把他的话当作夸赞才是蠢货,所有人都出了一脑门子汗,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御史监察百官,若是真是发现同僚私德不休确实应该弹劾,朕甚至给了你们风闻言事的权利,怎么,还嫌不够?”
不只参事的几人,都察院所有臣工都冒着汗口称不敢。
“你们有权利不经查证就弹劾百官,但是直接伪造证据……”皇帝轻笑道:“朕确实是闻所未闻。”
吕达闭了闭眼,心知自己已经是完了。
几位入了阁的老臣平时各有倾向,但是此时却颇有默契,彼此对视一眼,一同出列请皇帝严惩此事。
皇帝也不动怒,闻言摇头道:“西南匪患尚未解决,眼看新年又至,北方却有雪灾,朕今日暂且不为这样的事费功夫了。”
“众卿平身吧,”皇帝道:“为这样的荒唐事耽误正事,就是朕的过错了。”
包括英国公在内的大部分臣子起了身,卫国公等人犹豫了一下,却不知道皇帝对他们的看法,还是硬着头皮起来了,只有吕达几个“身先士卒”的当事人有自知之明,仍然长跪不起。
他们是对的,皇帝见他们仍战战兢兢的伏在原地,开口却没叫他们平身,只是淡漠道:“跪一边去。”
几人面如死灰的膝行跪到了边上,听皇帝若无其事开始点人就匪患的事奏对,果然一直到下朝,都不再搭理他们了。
暂时没有处置,但是来自天子的漠视却非同一般,他眼里没有这个臣子,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同僚,不过几天过去,他们就如坐针毡,吕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不只是敌人的,还有来自盟友的。
终于,在孙氏翻供的第三天晚上,吕达安顿好家人之后,卸下官服只着素衣,于书房自缢而亡,留下了一封认罪的绝笔。
皇帝得到消息后叹息了一声,似是到底有了一分动容,不在搁置此事,下旨将与参与此事较深的人罢职,其余人等降级。
至于隐于其后的卫国公等人,看在祖上军功的份上也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卫国公爵位降二等,称作卫远伯,至于原文远伯直接削爵,其父立下的功劳原本可荫及后世子孙数代,如今算是一笔勾销了。
二人原本在军中的官位自然也不能完全保存,当天便被勒令将统驭一军的兵符印信等交还兵部,至于将来的职位,就得等皇帝之后的意思了。
前一道处置诸御史的在所有人预料中,后一道并没有致人于死地,反而还留了很大余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不管在这事中插没插一脚,也无论是支持卫国公的还是英国公的人,一下子都没了声息。
英国公在家中听闻圣旨的内容,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就算他是头猪也该是头明白的猪了。
他一刻也没耽误,一边换着朝服,一边飞速招来了长子:“我要进宫面圣,若有圣旨下来不要惊慌,不管是什么旨意都是好事,顺便安抚你母亲,叫她将嘴闭好,要是再出什么差错,咱们全家就一起去死,听懂了没有?”
邵揆不知怎么,感觉全身战栗,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镇定下来,他道:“父亲放心。”
邵震虞对着镜子整理好服饰和官帽,深吸一口气就出了门,临走之前想起来一件事,又嘱咐道:“若是你妹妹来了,你把她给我扣在府里,不许她动一下。”
邵揆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英国公请求面圣,不出他所料,他前脚递了折子,后脚便被选召了。
这说明他来得正是时候。
他脚下不停,几乎是风驰电掣的赶到了两仪殿门口,但是还没等走进,脚步却突然停住了。
眼前大内总管康李十分殷勤的为一人掀起厚重的毡帘,这人是位身穿华服,披着银狐皮披风,姿容非凡的少女……或许该称作女子,抱着孩子,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从殿门口出来,看到邵震虞时似乎也有些意外,向身边的人摆了摆手,往他这边走来。
这是自邵循进宫后,英国公第二次见到长女,上一次她怀中的孩子还尚在母腹中。
邵震虞有一瞬间的愣怔。
上一次他见到的女儿是在皇帝面前,那时她双目含情,是个饱受宠爱的少女模样,充满信任的全身心依赖着皇帝,见到他后眼中几乎看不见其他人,包括自己这个父亲。
当时那一面给邵震虞带去了不小的冲击,他在惊讶于皇帝对邵循的宠爱的同时,其实更惊讶的是看到了一个与未进宫前完全不一样的女儿。
他或许果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因为这个孩子太过懂事,完全不用旁人操心,所以对她的关注远不如小女儿。
就像是他的发妻,美丽,柔顺却也没有什么主见,端庄如同世上任何一个大家闺秀。他当然爱她,爱与她的结发之情,爱她的美丽温柔,但是这样的爱如同她的人一般中规中矩,既不长久也不深刻,再她逝世后便渐渐消散了。
邵震虞当时二十出头,是个心存热血的青年,对着刚出生的女儿是一种深切的怜爱之情,她那样弱小无辜,在自己怀中哭得声嘶力竭,似乎出生就能察觉到生母的离世。
他作为父亲的本能驱使他所思所虑都在为自己的孩子着想,因此毫不犹豫的同意了继娶妻妹的提议,或许也是为了延续两家的姻亲关系,但是确实有很大一部原因是为了让初生女儿能过得更好些。
但是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有太多东西比一个婴儿重要了。
继承人的教养,新娶的已经培养出感情的妻子,一胎双生却先天不足的双胞胎儿女。
最重要得是父亲的离世,那真是天塌地陷一般的感觉,支撑邵氏甚至大周朝的脊梁断了一根,他不知皇帝丧父是是个什么心情,但是就邵震虞自己,没有一点继承爵位,自己当家作主的喜悦,而是感觉有天那么重的担子猝不及防的砸在了肩上,充满了慌乱和恐惧。
他有这个能力么?继承从父亲那里得来的战无不胜的英国公名号,为大周驱除南虏、威震漠北?
他没有。
所以家族和朝廷的重担几乎压的他喘不过气来,父亲的荣光不再是骄傲,而是压力,他从一个心存柔软的青年以最快的速度变成了以利益为先的英国公,全副的心神放在了延续家族,策兵征战和在朝堂立足上面。
十几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将军与政客,而当年的尚在襁褓的女孩儿如今却以为人妻、为人母。此刻像他当年抱着女儿一样,抱着她自己的孩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不像在家中时的沉默端庄,也不想在皇帝面前娇软含情,她美丽而凛然,目光像是被柔软的丝绸包裹的刀锋,温和中有着让人战栗的意味。
与她的母亲完全不同,甚至与邵震虞自己也没有相似之处,应要找到类比的话,那便是如同皇帝本人一般踏着常人完全难以企及的气息与居高临下的声势向他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