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玉的哭声瞬间止住了,还打了个嗝。
她讪讪地把眼泪擦了,有点不好意思:“那,你们真没有... ...”
“妈,我都说了现在不考虑这个事,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赵山河把饭盛出来,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无奈地重申了一遍。
唐小玉重重叹息了一声,看看旁边一脸茫然的赵红星,重新坐下来,默默开始织围巾。
屋子里气氛有点沉闷,赵山河没话找话:“妈,昨晚那个冻疮药,你觉得怎么样啊?今儿咱们再泡一泡,楚同志说,每次半小时,泡完以后用药渣敷在冻疮上,有个四五次,就会有明显好转,这药也不贵,等开春了漫山遍野都是,以后你都不用心疼钱了。”
唐小玉打起精神嗯了一声:“昨天晚上倒是确实睡得好了一些,没那么痒了。”
母子俩打了水一边泡脚一边闲话,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山河回来了没有?”
话未落音,人已经进来了,唐小玉连忙笑着招呼:“兰嫂子来了,快进来坐!”
那兰嫂子看上去五六十岁,满脸带笑,一进门目光就落在赵山河身上,迅速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嘴巴里巴拉个不停,说的都是年轻有为,位高权重之类的奉承话。
赵山河部队出身,不太适应这一套,只能老老实实坐在旁边,听唐小玉跟她寒暄。
都已经到晚上了,冬天天气冷,眼看着该睡觉了,兰嫂子还专程过来,肯定是有事。
果然她说了几句就转入正题,隐晦地问唐小玉:“小玉妹子,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怎么样?”
唐小玉瞥了赵山河一眼,搓着手尴尬地笑了几声,支吾道:“这个嘛... ...”
兰嫂子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道一个带着孤儿寡母的三十岁老男人,还这么挑三拣四的,真以为一个副局长是多大的官吗?
她可是早就打听过了赵山河的情况,不说这年头的商店都是国营的,工商局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忙活,就算有正事,也轮不到他呀。毕竟工商局光副局长就有三个,赵山河又是部队转业的,对商业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回来以后就连着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要不然鉴定文物那种一不小心就会掉沟里的事,能推到他手里?还不就是大家都怕搞错了担责任嘛!
就这么一个要权没权要钱没钱的职位,眼光倒还挺高,兰嫂子前前后后给他介绍过好几个女孩子,都没能成,心里能没点气吗?
不过她面上倒是笑得特别和善,大手一挥就把这事揭过去了,话锋一转又道:“是这样,姻缘不成,也能做个朋友嘛是不是?我那侄女儿人是真不错,又漂亮又有本事,这不是她在那化肥厂上班,有点过敏,脸上身上总长疙瘩,我就想来问问山河,你看看能不能帮着说句话,给她调个岗位啊?”
赵山河耐着性子坐在旁边,早都有点不耐烦了,这会儿眉头更是皱的能夹死蚊子,站起来就想拒绝:“兰婶子,这不太... ...”
“兰嫂子,不是我家山河不帮忙,实在是,你也知道的,”唐小玉一把拉住了儿子的胳膊,阻止他说些得罪人的话,赔笑道,“他说是个什么副局长,其实一点实权都没有,最近忙活的都是往乡下去的事,一天天又冷又繁琐,鞋都走废了好几双。那什么化肥厂,也不归他管,他去说也不顶用啊!”
兰嫂子别看心里看不上赵山河这个副局长,等到真被拒绝了,那心里也不舒服,脸色瞬间就僵住了。
“今儿上午我还听人说,隔壁不远那家药店又多了个学徒,都说是山河给安排的呢,怎么我那侄女儿的事... ...”她斜着眼睛,阴阳怪气的,“是不是老嫂子在小玉妹子这里,没那个脸面啊?”
“啊,有这事?”唐小玉看了看赵山河,见他低垂着眉眼不说话,心里就有数了,不过她对兰嫂子那求人还趾高气扬的态度不太满意,因此语气也就淡了下去,“兰嫂子不要听人乱说,那些都是山河工作需要,什么安排不安排的?再说就是个学徒工而已,你侄女儿要是乐意... ...”
“嗨,我就是开个玩笑,小玉妹子怎么还当真了。”兰嫂子连忙笑了几声,眼看着赵山河已经站起身,一副准备送客的样子,她赶紧四下扫了一圈,又发现了房梁上挂的兔子和野鸡。
“哎我说小玉妹子你不厚道啊,从哪弄回来这么多野味,也不分我几只?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们家人多,为了多买点肉可是伤透了脑筋呢!”她嚷嚷着,又盯着唐小玉擦脚的动作,“你这泡脚水里放的什么东西,黑乎乎的还一股药味?”
都是街坊邻居,一起住了好几年了,唐小玉也不想跟她撕破脸,最后好歹被她拿走了两包冻疮药,和一只兔子两只野鸡,说是回头就把钱和肉票送过来。
唐小玉和赵山河都没当回事,这一年又是领导人过世又是大地震的,冬天还格外的冷,好些人家都在想办法屯粮屯肉,家里工人多的,工资和粮票肉票都不少,就是买不到东西,因此就连赵红星都越来越馋肉了。
等兰嫂子走了,唐小玉把洗脚水往外一泼,脸已经拉了下来。
好歹等到赵山河把赵红星哄睡了,她才拉着儿子到了自己的屋子,低声质问:“那个药店的学徒,到底怎么回事?”
赵山河无奈解释:“妈,你别这么紧张行不行?都说了就是个学徒,上次那个文物鉴定的事情,今儿结果出来了,上头说这个任务做得很好,我才刚得了书记的嘉奖呢!要不是陈老和楚同志出力,我能这么轻松完成这件事?给楚同志安排个学徒工的事,跟这个一比,能算个事吗?”
唐小玉嘀咕道:“有这么好的活儿也不知道先安排你大姐去... ...”
不过她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心里很明白儿子的任务很要紧,人家帮了大忙,安排个工作,还只是个学徒,确实不过分,因此嘀咕了两句就算了。
谁知赵山河不乐意了,皱着眉道:“你可别说我大姐了,就她那样,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伺候她那个好男人吧。头几年我没给她安排工作吗,最后怎么样了,为了她男人一点小事,三天两头不好好上工,搞得我都没脸跟人打招呼!”
说起这事唐小玉也心虚,只能弱弱辩解:“你大姐从前年轻不懂事,以后就好了... ...”
赵山河不满:“大姐过了年都三十三了,欣欣都十岁了,还年轻?她那眼珠子里就放得下大姐夫一个人,儿子女儿都要排后头,以前被打了多少次,不也还是非要守着大姐夫吗?算了不提这个了,早点睡吧。”
唐小玉讪笑着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嘀咕:“那个楚同志到底什么来头,她一个寡妇,怎么就懂文物的事了?你们父子俩该不会是被她惯了迷魂汤了吧,一个两个说的都是她... ...”
赵山河无奈:“妈,工作上的事情你就别掺和了,我心里有分寸。正好上面嘉奖的物品过两天就到了,到时候分出来一半,我送乡下去给陈老和楚同志。”
终于安抚住了老母亲,赵山河身心俱疲,回到房间倒头就要睡,旁边的赵红星却突然抱住了他的胳膊,带着几分希冀问道:“爸爸,你是不是要给我找个妈妈了?那我想要楚阿姨做我的妈妈行不行?我好喜欢楚阿姨啊,还有青松哥哥和青竹妹妹,他们比大姑和表姐对我还好!”
赵山河一愣,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只说了两个字:“睡吧。”
赵红星怏怏哦了一声,就不吭声了。
黑暗里,赵山河睁着眼睛盯着虚空的方向,心思浮动,半天也不能入眠。
被他们讨论了半天的楚筠,一整天都忙得很。
快过年了,今年没有钱买新棉袄,她总觉得愧对两个孩子,正好郑岚芹拿着针线出来补衣服,她灵机一动,干脆借了一些,准备给两个孩子的旧棉袄上绣点新花样。
楚筠年少的时候活得恣意,但十七岁出嫁之前,还是被母亲拘在后院里,很是突击学习了一年多的女红。
拿鞭子的手不太巧,只是时间长了,做个简单的绣活也不在话下。现在虽然已经三十余年不动针线,一开始还有点生疏,不过熟悉了一会就流利起来。
尤其是,身居高位三十多年,她在配色和设计上的审美绝对是一流的。
郑岚芹戴着老花镜坐在火堆边,把陈之蕴不小心扯破的衣袖缝好,转头一看,就愣住了。
明明是最普通的黑白黄三色棉线,在楚筠的手里,却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只见李青竹那件不太合身的棉袄下摆处,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慢慢成形,它靠坐在背后的一根竹子上,短胖的手里还握着一根竹笋,啃得津津有味。
只是非常简单的一个图案,但因为那只熊猫被绣的圆滚滚的,栩栩如生软萌可爱,竹子也挺拔而苍劲,以至于连带着那洗的发白的旧棉袄,也变得亮眼起来。
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小豆丁李青竹瞪着圆圆的眼睛,惊叹连连,李青松更是嫉妒得很,连声道:“妈妈妈妈,你给妹妹绣了个青竹,那给我绣个青松好不好?”
楚筠自然颔首道好,不一会,果然给他绣了一株苍翠的松树,下面还有一只黄黑相间的大老虎,威风凛凛。
兄妹俩高兴地穿在身上,隔一会就摸一下,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楚筠满眼慈爱地看着他们打闹,天快黑时她去院子里看李小满回来没有,却发现外面的路上有个人影。
人影溜达来溜达去,始终就在这附近打转。
她诧异地打开院子门,看到那是个满头银灰的五六十岁老太太。
“婶子这是要往哪去,迷路了吗?”
她笑着问了一句,谁知那老太太一声不吭,只脸上突然带了几分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配着她一双吊梢眉三角眼,还有高高耸立的颧骨,以及嘴角上那颗硕大的痦子,看上去莫名有些刻薄和阴森。
她的视线落在楚筠身上,从上到下一寸一寸打量了一遍,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些,眼眸里多了几分满意之色。
那目光实在是过于直白,让人格外的不舒服,楚筠也慢慢皱起了眉头,与那老太太对视。
不期然的,这老妇的目光,让她想起了已经压在心底的前世往事,那些游走于高门显贵和偏远乡下的人牙子。
或是勾栏院里,打扮的花枝招展,心里却肮脏发臭的,老鸨。
不管是人牙子还是老鸨,他们看向自己的货物时,就是这老妇人眼里一模一样的,垂涎欲滴又势在必得的□□裸的眼神。
不过短短两分钟时间,那老妇人轻微地点了点头,大约是看够了,自顾自慢吞吞离开了。
一阵冷风刮过,吹起她耳后几绺灰白的发丝,张牙舞爪的,像择人欲噬的恶魔。
楚筠看着她单薄瘦削的背影慢慢远去,莫名打了个寒颤,心头缓缓浮起几丝阴霾。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角突然扯起一抹冷笑。
好些日子没动过鞭子了,看样子震慑还是不够啊,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头了。
第21章 . 赤子之心 李家人要抢工作
李小满第一天下工回家, 到李家沟的时候,天色早都黑透了。
但他心情舒畅,哼着歌儿大踏步走在小路上,冷不防路边突然钻出来一个人, 小声唤道:“小满哥, 是你吗?”
李小满吓了一跳, 定睛细看, 才发现那是何晶晶。
何晶晶已经在这里等了大半天了, 白天她在青砖房的院子外面观察了半天,一直没发现李小满的影子,猜测他大概出门干活了, 她又不敢跟□□分子接触, 只能在路边打转。
谁知道这一等就到了天黑, 何晶晶又冷又饿, 心里还委屈,但是不见到李小满把话问明白, 她心里又不甘心,这么纠结着,一直到这会儿, 终于见到人了。
“晶晶?你怎么跑这来了?”李小满没想太多, 下意识发出邀请,“要不你先跟我进屋去暖和暖和... ...”
他一手指着青砖房的方向,另一只手准备去拉何晶晶, 谁知何晶晶却一闪身避开了。
“小满哥, 你真的被家里赶出来了?”何晶晶抿着唇,定定看着李小满的眼睛,低声问, “你,你怎么能就这么跑了,跟你二嫂走?你这么一跑,咱们俩... ...怎么办?”
李小满叹息了一声,低着头用脚尖蹭了蹭地上的残雪,不知道怎么回答。
“还有,不是说这房子以前是地主住的吗,那地主还吊死在里面了,你就不嫌晦气,也不害怕?”何晶晶见他不吭声,心底失望,又问道。
李小满勉强笑了笑:“二嫂和侄子侄女都在,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再说里面还住着两位先生... ...”
“什么先生,不就是两个牛鬼蛇神吗?都是上头打发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臭□□分子,也配叫先生?”何晶晶面露不屑,冷哼道,“你也是,什么地方不好去,干什么跟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万一给扣上一个坏分子的帽子,到时候看你日子怎么过!”
李小满看着她一脸刻薄的样子,愣愣的站着,半天都没说话,那心里原本的热血已经慢慢凉了下去。
何晶晶发泄了一通,又转过来劝他:“要不然你回去跟李叔李婶认个错吧,你是他们的小儿子,他们向来喜欢你,只要你肯低头,他们肯定会原谅你的。咱们年纪也不小了,等到年后也可以讨论咱们... ...那个事了... ...好不好嘛?”
说到最后,她又有点害羞,声音跟蚊子哼哼一样,人也有点扭捏起来。
然而李小满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只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好。”
“什么?”何晶晶满脸的含羞带喜瞬间僵住了,看着李小满的眼神里,满满都是不可思议。
“晶晶,对不起。”李小满搓了一把脸,把心里那点纠结和隐痛深深隐藏,眸子里带着几分坚毅之色,认真道,“我二哥以前对我不错,现在他过世了,我二嫂带着两个孩子过的艰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得帮帮她。我没做错什么,也不会回去认错的。你是个好姑娘,如果接受不了,我也不强求,对不起!”
“你,你混蛋!”何晶晶扬起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哭道,“二嫂二嫂,你就知道二嫂!你二嫂那么好,你干脆娶她得了!”
“住口!”李小满这下真的生气了,厉声道,“我二嫂为人清正,温柔贤惠,你怎么能这样胡言乱语!”
何晶晶被他呵斥一通,又委屈又伤心,哭得更加厉害了,口不择言道:“你还跟臭□□分子混在一起,你自甘堕落,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