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药店出来的时候,赵山河又回头看了一眼,神色间若有所思。
提着一大包药材,他先去了县政府,把有关文物的事情向书记汇报了一遍。
根据陈之蕴和楚筠的意见,那一批文物里面,大部分都是晋朝的东西,但也有三分之一是后人仿造的。
文物鉴定这个担子压在肩膀上半个多月,这时候赵山河才终于松了口气。
等下午下班回到家里,见到在小院子里玩石子的儿子赵红星,赵山河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把手里拿着的一串糖葫芦扬了扬,笑道:“来,爸爸买了糖葫芦,过来吃!”
赵红星欢呼一声,都没洗手就跑过来,抓了糖葫芦就塞进嘴巴里,一边鼓着腮帮子吃得起劲,一边含糊道:“谢谢爸爸!”
在厨房忙活的唐小玉看到赵山河,就弯腰拿出碗准备盛饭,又忍不住念叨:“你这眼看着都三十一了,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家里没个女人到底不像话,我也老了,还能给你做几年饭?上午隔壁的兰姐过来玩,说起她娘家有个侄女,十八岁了,还是黄花闺女呢,就在城东的化肥厂做工人,要不抽个空见见?”
赵山河脚步一顿,眼见着赵红星抬起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随着母亲的话音又迅速隐没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
饭后等赵红星出去玩了,赵山河才对母亲道:“妈,以后这种事别当着红星的面说。”
唐小玉一怔,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哽咽着道:“妈还不是为了你!你一天到晚都在忙,不趁着那会儿说,你又跑没影了,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啊!”
赵山河没奈何,只得好声好气哄了半天,等唐小玉渐渐止了哭声,才沉吟着道:“妈,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我却带着个孩子,人家愿意给红星做后妈吗?就算她愿意,那她要是对红星不好,怎么办?我天天在外面忙,你还能一直盯着吗?”
唐小玉拍了他的背一下,没好气道:“你就是想太多,谁家娶媳妇有这么多说头?条件一摆,能看对眼就行了呗,你好歹也是个副局长,她一个工人,巴结你还来不及,怎么敢乱来?”
赵山河还是不太乐意,只含糊道:“红星也不小了,总得让他也同意才行... ...再说最近正好我还挺忙的,这件事等等再说... ...”
“等等等等,红星妈妈过世的时候你就这么说,一晃都五年了,你还是这样,都三十多的人了,一点都不为将来打算吗?”
唐小玉咬着牙瞪儿子,明明长着一副好皮囊,还做着个官,不知道多少媒婆明里暗里打听呢,怎么自己就一点都不知道上心呢?
赵山河却已经躺在床上,不肯再谈这个话题了。
等母亲走了,他翻过身盯着她伛偻的背影看了一会,眸中情绪翻涌。
赵山河是遗腹子,还在唐小玉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被果党抓了壮丁,不到三个月就传来消息说是人没了。
唐小玉自此恨果党入骨,含辛茹苦把他和姐姐赵迎春拉扯大,在赵山河十六岁的时候送他进了部队。
赵山河当了7年的兵,受伤转业以后才娶妻生子,谁知妻子生赵红星的时候难产,拼尽全力把儿子生下来,人就没了。
那以后赵山河就和寡母一起带着儿子生活,一直到现在。
很多人想给他说媒,再找个妻子,他心里也有数,但他瞻前顾后,却总是下不了决心。
作为寡妇,唐小玉年轻时受了太多的苦,赵山河实在不想她年纪大了,还要受儿媳妇的气;儿子从小没有妈妈,心思细腻敏感,赵山河也舍不得他被后妈虐待。
他知道自己就是杞人忧天,谁说后娶的妻子就一定不是个好的呢?但他心里有疙瘩,这样磨磨蹭蹭,一拖就是五年。
赵红星很快就从外面回来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慢吞吞走到赵山河跟前,突然语出惊人:“爸爸,你给我再找个妈妈吧!”
“怎么突然提这个,是谁跟你说什么了吗?”赵山河吓得一跃而起,思绪瞬间飞走,轻轻抚着儿子单薄的肩膀,注视他的眼睛,认真道。
“没有。”赵红星摇了摇头,抿着唇情绪十分低落,“我出去玩,他们都说我是没妈的孩子,不肯跟我一起... ...”
“这种情况有多久了?”赵山河心绪复杂,“你怎么从来不跟爸爸说?”
赵红星没回答,赵山河自己却沉默了。
跟他说又有什么用,小孩子之间的事,他能怎么解决?
赵山河伸出大手,轻轻在儿子头顶摸了摸,张了张嘴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头一片茫然。
不期然的,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楚筠的身影,那个女人一无所有,带着两个孩子过活,如果她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会怎么样?
这么一想,他又笑了,那个女人一定会跟母老虎一样,把孩子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欺负她孩子的人,也一定讨不到好去。
赵山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楚筠会有这样的印象,他只是下意识觉得,她就是这样的人。
正好,赵红星又换了个话题,捏着他的衣角,十分忐忑地提出要求:“爸爸,你去工作的时候,可不可以带上我呀?奶奶说最近你都是去乡下,我也一起去好不好?我保证不给你添乱,乖乖的!”
赵山河沉吟了片刻,看着儿子渴望的目光,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过了几天,县委书记说起前些日子因为修路死了几个人的事,要把情况调查清楚上报,赵山河就踊跃举手,接了李家沟李二牛这件事。
再次去李家沟之前,他特意又去了一次药店,然后才带着助手和儿子一起出发。
李二牛之死是个意外,情况也非常清楚,当时李家沟的村民都亲眼看见了,没什么需要调查的地方,无非就是走个过场,再走访一下村民,记录一下当时的情形也就可以了。
因此到了李家沟以后,赵山河打发助手去办这件事情,自己则和儿子一起,直接去了村头的青砖房。
这一天天气不错,无风无雪,阳光斜斜的照着,还有几分暖和。他们父子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李小满在院子里忙活,一堆处理好的野鸡兔子放在架子上晾晒,另一头是洗干净的蘑菇木耳,还在往下滴水。
堂屋的门半开着,李青松在桌子边正襟危坐,像模像样的在写字。
赵红星看到肉,脚步就停下来了,还是赵山河拍了拍他,才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
楚筠正好从堂屋里出来,见到他们就笑道:“哟,赵同志这么早就来了?”
赵山河把提着的一大包药材递过去:“你看看是不是你要的那些。”
楚筠打开随便看了一眼,挑了挑眉:“基本上都在这里了,不过... ...”
“这国营药店里的伙计是不是对药材不太精通啊,有些多有些少,还有两种弄反了。”
赵山河带着儿子跟着她进屋,顺势小声道:“你说的没错,那家药店的伙计是有点憨,正好那个药店里还缺个学徒,你又懂药材,咳咳... ...要不要去?一个月工钱十四块,逢年过节还会发一些布票油票。”
“我,去做学徒?”楚筠诧异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指指自己。
赵山河被看得莫名脸上发烧,声音都变得僵硬了:“嗯,不过考虑到你暂时不太方便,老板同意可以先找人顶替几个月,你生产完了再去上工也行。”
楚筠:“... ...”
她定定地看着赵山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第18章 . 吃上了国家粮 李家婆媳正式行动
这年头,“吃国家粮”代表着什么,三岁小娃娃都知道。
所以说,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大馅饼,应该做什么反应呢?
面前这个男人,一表人才,器宇轩昂,眼神清正,位高权重,自己一个大肚子的寡妇,也没什么值得图谋的吧?
楚筠失笑,郑重朝赵山河躬身作了个揖,连声音都严肃了不少:“谢谢赵同志!”
赵山河被她搞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连连道:“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也没什么能谢你的,何况这事真跟我没关系,就是凑巧,你不用这样... ...”
楚筠在心里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跟他没关系?
偏僻的乡下地方,家里出一个工人,生活水平就能直线上升。
比如李家隔壁的李小菊,只是在云潭小学做代课老师,一个月也有十六块钱的工钱,一年将近两百,比起李家一家子从年头干到年尾,分的钱还多。因此,他们家隔三差五就能吃上肉,可不像李家,还要靠克扣楚筠母子几个来给李金宝兄弟和李秀琴加餐。
这年头做工人多吃香啊,但凡有个招工的机会,想去的人都是乌央乌央的,恨不能打破头。再说,哪里就刚好那么巧,国营药店缺伙计,连问都不问一下楚筠的情况,就肯让她上工?必然还是赵山河抬出了副局长的身份,才能这么顺利。
说来说去,这一次都是楚筠欠了赵山河一份大人情。
李小满听了这个好消息以后,比楚筠的反应还夸张,兴奋的脸上肌肉都变形了,过了半天才回过神,看着赵山河的两只眼睛都在发光。
等冷静下来他又有点不知所措,揪着衣角道:“我,我都不认识药材,去药店做学徒行不行啊?”
“只是临时的,这个工作是楚筠同志的,你只是暂时替她去。”赵山河解释道,“现在药店里那个伙计也不怎么认识药材,你多学学就好了。”
李小满连连点头。
“另外,工资会直接发给楚筠同志,希望李小满同志不要有什么情绪。”赵山河又严肃提醒。
李小满咧着嘴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一屋子人都喜气洋洋,就是陈郑二老也很为楚筠开心,连带着对赵山河也和颜悦色了许多。
之前因为他的副局长身份,大家对他隐隐的隔阂,似乎在这一刻消散一空,赵山河趁机把赵红星拉了出来。
李青松对这个叔叔印象直线上升,拍着胸脯表示会跟赵红星做好朋友,两个男孩子很快就到一边玩去了,倒是跟屁虫李青竹看着赵红星身上的蓝底印花的棉袄,咽了口口水,眼巴巴道:“小哥哥,你的衣服真好看,我可不可以摸一摸啊?”
赵红星看着她身上不太合身,还带着两个补丁的旧棉袄,很大方的点了点头。
李青竹笑眯眯地把手伸过去,摸了几下又捏了两把,感叹道:“哇,好软!”
三个孩子迅速叽叽喳喳玩到了一起,后面的楚筠看着李青竹身上的棉袄,眉头微微皱了皱。
那个棉袄是从李三川家抢过来的,他女儿李引娣也只有三岁,却比李青竹胖的多了,所以李青竹穿上棉袄以后,松松垮垮的,还要用一根绳子绑在腰上,才勉强保证不透风。
楚筠叹息了一声,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了,棉袄实在排不上号。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手里捏着十块钱也花不出去,没有足够的布票,她买不到那么多布。
因为赵山河带来了一个大喜讯,中午的饭菜格外的丰盛,不只炖了一只兔子,野鸡也被宰了一只,包括助手在内的一群人,全部吃的肚儿溜圆,直呼过瘾。
赵红星抓着一只鸡大腿,啃得满脸都是油,嘴巴里嚼着肉,眼睛里还带着崇拜对李小满道:“李叔叔太厉害了,兔子跑那么快都抓得到,还有野鸡,听说会飞呢,我以前从来没吃过!”
谁知李小满憨笑着摇了摇头:“这你可说错啦,兔子野鸡都不是我抓的,是我二嫂抓的!”
“啊?”赵红星瞪大了眼睛,视线落到楚筠的大肚子上,整个人都傻了。
就是赵山河和助手也吃了一惊,看着楚筠的眼神充满了惊讶和怀疑。
“怎么了?”楚筠给李青竹喂了一口饭,才慢条斯理道,“我能打到兔子野鸡,很奇怪吗?”
助手愣愣地点了点头,接着双手竖起大拇指,大声道:“主席说得对,妇女能顶半边天,楚大姐就是当之无愧的这个!”
楚筠:“... ...”
自己这是跟大姐两个字过不去了吗?
倒是赵山河没说什么,微微低垂了眼睫,心里对楚筠的疑惑又多了一层。
不过吃过饭以后,他就没时间想这个了,因为助手把他拉到一边,低声把上午的工作情况汇报了一遍。
事情不难办,其他的村民也都很配合,就是李二牛本人家里,每个人态度都不太好,要不就是横眉冷对,要不就是撒泼耍赖,多问几句那家的老太太就坐在地上哭闹不休,助手很快就招架不住,落荒而逃。
赵山河眉头紧皱,几乎能夹死苍蝇。
很简单的一件事,如果因为李家人不配合,不只是要浪费时间,往上汇报的时候也不好说。
他沉吟着要如何让李家人松口,不要胡搅蛮缠,旁边路过的楚筠却忍不住嗤笑道:“那一家子都是奇葩,除了小满就没正常人,你们实在不必瞻前顾后。要我猜测,他们十有八九是担心你们提到那一百块钱抚恤费的事。”
“抚恤费?”赵山河和助手不解。
“是啊,二牛过世以后,政府给李家发了一百块钱,一是作为丧葬用,二是安抚李家人,主要是我。”楚筠嘴角带着几分嘲讽之意,“李家人说那一百块钱都花了,给二牛买棺材寿衣做白事,这话我是不信的,只是懒得跟他们争论,才置之不理。他们想来是担心政府的人反悔,把他们没花完的钱收回去,所以看到你们过去,就担心得很,哪肯好好说话?”
赵山河和助手恍然大悟。
原因找出来了,对症下药就容易了。
下午赵山河带着助手亲自去了李家,不到半个小时就把事情弄清楚了,甚至还给楚筠又要回来十块钱。
“你是李二牛的妻子,他的抚恤费除了丧葬之用,剩下的本来就应该给你,只是李家人实在是... ...只给你收回来十块钱,你别介意。”
赵山河把钱递给楚筠,脸色赧然,看上去十分过意不去。
楚筠忍不住笑了:“赵同志这话说的,这些钱我原本就没想过能要回来,你能从铁公鸡身上拔下来几根毛,于我们母子有大恩,我们感激尚且来不及,怎么会介意?”
赵山河看着她一脸豁达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其实有些话他没跟楚筠说,他从李家的老太太手里把钱抠出来的时候,那家人嘴巴里骂骂咧咧的,嘀咕的那些话难听的不堪入耳,什么二牛就是被贱女人克死的,什么抱上了做官的大腿,什么只怕早就不干不净了等等,即使赵山河自认行得正坐得直,也还是对着扑面而来的恶意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