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个子高大挺拔,长着一张国字脸,皮肤很粗糙,眼神锐利,一脸正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眼角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不知道是什么造成的,看上去略有点狰狞。
两个孩子看到他,不敢再打闹,双双依偎在楚筠的怀里,只探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偷偷打量。
陈之蕴和郑岚芹的神色也严肃起来,谁料赵山河迅速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搓了搓手,看上去竟然有点紧张。
“咳咳,陈先生,郑先生,我是县工商局的副局长赵山河,突然到访,打扰你们了。”他十分拘谨地笑了笑。
他一出声,那种如利剑出鞘一般的感觉迅速褪去,看上去莫名带了几分憨厚。
赵山河的态度很好,语气听上去也没有恶意,陈之蕴和郑岚芹双双在心里吁了口气。
“那个,知道您二位在这里过得有点艰苦,我带了点东西过来,你们千万别嫌弃。”他一边说一边重新开了门出去,很快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进来了。
“别忙着送这个,先说事,我们两个老东西是下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可不敢搞资产阶级那一套。”陈之蕴皱着眉,阻止了赵山河把蛇皮袋解开的动作。
赵山河直起腰,锐利的视线扫过楚筠和两个孩子,一时有点沉吟。
楚筠当年连皇帝都见过几次,自然不会怕赵山河的眼神,但两位大师有正事,她也不欲掺和,因此含笑起身,就准备告辞。
陈之蕴却摆了摆手,冲着赵山河不满道:“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有事情就说,不说就带着东西走吧。”
赵山河没办法,料想一个村妇也听不懂自己要说什么,因此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缓缓递到了陈之蕴的面前。
“几个月前县革委会改组成了人民政府,底下稍微有些混乱,有一回刚好被我碰上,抓到了几个扒坟的,结果一审,牵连出了一大串文物贩子。那几个人已经被关起来了,只是这留下来的文物,县里头却没人认得,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这不,我想起来您老曾经是京大有名的那个什么,考古学家,就想请您辨认一下。”
大约是不太常跟人打交道,赵山河说起话来有点严肃,即使是微微弓着腰,那气势也像是一棵被人为弯下来的竹子,好像随时能弹回去,挺立如松一般。
楚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猜测这应该是个军人。
她的思绪一时间又飞回到少年时代,那时候成天在军营里打滚,见到过的父亲手下的兵将,也都是这个样子。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眼神,赵山河很容易感觉到了她的打量。
虽然那目光没什么恶意,他依然皱了皱眉,下意识往旁边瞥了一眼。
女人穿着不太合身的棉袄,头上挽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发髻,用一根木棍穿了起来,有几绺发丝垂在耳边,让她多了几分温婉。令人感觉违和的还不止那个发髻,更多的是女人身上的气度。
明明浑身上下的衣服和鞋子都不太合适,女人却仿佛浑然不觉,整个人透出一种十分隐秘的安稳和淡然,有一种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从容。
赵山河紧紧蹙着眉,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妇女,这种淡定的气质,是怎么养出来的?
“这簪子... ...”
陈之蕴突然出声,打断了楚筠和赵山河的思绪。
“这簪子怎么了?”赵山河当先回神,紧张地看着陈之蕴。
旁边的楚筠也下意识看向陈之蕴,此时他已经打开了那个布包,露出了里面已经明显黯淡了许多了一根簪子。
目光落在簪子上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郑岚芹已经把眼镜盒拿了过来,陈之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布包,把瘸了一条腿的老花眼镜戴上,又仔细盯着簪子看了片刻,正要说话,旁边的楚筠缓缓走过来,喃喃道:“这簪子... ...”
看她一只手已经伸出来,目标正是陈之蕴手里的簪子,赵山河下意识将胳膊挡在了楚筠面前,厉声道:“这是国家的文物,无关人等不可轻动!”
楚筠顿时回神,眸子里带着追忆的神色迅速淡去,抿了抿唇,退后了几步。
陈之蕴倒是饶有兴致地冲楚筠招了招手,柔声道:“丫头,过来,别害怕。”
赵山河浑身紧绷,陈之蕴已经摇了摇头,随口道:“这丫头的祖父,当年名气比我还大,考古学界鼎鼎有名的楚阳先生,你没听过?”
赵山河一愣,迟疑着摇了摇头。
他年少时没钱读书,不过认识几个字罢了,十五六岁就去当兵,还是在军队里学了知识,要不是这一次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处理那些文物,他也不会辗转寻到李家沟来,对于考古学界的事情,自然更是一无所知了。
陈之蕴叹息了一声,又冲着楚筠招了招手:“丫头,这簪子,你认识?”
实际年龄四十八岁的楚筠,实在有点消受不起丫头两个字,她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伸出手指缓缓摩挲了一下布包里那个,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中褪了色的簪子,神色间还有点怅惘。
她哪里是真的懂那些古董,无非是这个簪子,曾经在她的发间停留过罢了。
熟悉而又陌生的记忆涌上心头,楚筠记得,那是她与临川侯世子成婚那一日,皇后娘娘赏下来的,簪子整个由纯金打造,流光溢彩,头上是鹊踏枝的花纹,栩栩如生,整个簪子精致而华美,除了内造的工匠,外间人根本没有那样的手艺。
那个簪子,在婚后的十余年里,楚筠曾经戴过它不知多少次,上面的每一处花纹,每一条痕迹,她都铭记于心。
现在,那个簪子就躺在陈之蕴的手心里,虽然外表已经显得黯淡,整个簪子却保存的十分完好,尤其是头上的鹊踏枝花纹,依然显露着独属于那个时代的技艺,登峰造极。
她不知道这个簪子为何会在这个时候重见天日,还恰好被自己看到。
是冥冥中的天意吗?因为自己到了后世,所以与这个簪子重新相逢,还是因为这个簪子的缘故,自己才会到了此处?
谁也不知道。
楚筠只是下意识颤抖着手,轻轻把冰凉的簪子来回摸了几遍,喃喃道:“晋朝天佑三年... ...”
“你说什么?”赵山河蹙着眉头,感觉面前这个女人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陈之蕴却两眼放光,紧盯着楚筠,好像看到了什么绝世奇才:“丫头,你以前见过此物?”
否则,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定这簪子是晋朝的古董,甚至连年号都报出来了?
就算是他,肉眼也只能看出这簪子不是假的,但要识别其年代,至少也需要几天工夫,哪里就能这么轻易?
楚筠手指一颤,迅速回过神,眼眸里的追忆之色瞬间淡去。
“没见过,就是小时候听祖父研究晋朝文明的时候,提到过这些东西,莫名其妙记下了,这会儿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陈之蕴呵呵一笑,也不去追究这话里的敷衍之意,倒是赵山河那一双剑眉皱的,都能夹死苍蝇了。
“陈先生,这真是晋朝的古董吗?”他明显不相信楚筠,转头问陈之蕴。
陈之蕴点了点头,随口道:“像这样的文物,还有多少?你要是方便就都拿过来,我这里工具不太够,也要麻烦你帮我搜罗一些。”
这批文物死死压在赵山河肩头,之前他都急得不得了,生怕耽误了事,现在既然有陈之蕴打了包票,心底自然激动不已,对他提出的要求,也无有不应。
赵山河离开以后,楚筠收敛了神思,也准备告辞。
出门以前,她突然冲着陈之蕴和郑岚芹躬身一礼,脸上难得多了几分赧然:“我有个请求,还望两位先生帮助。”
第9章 . 彻底撕破脸 老二家这个儿媳妇,不能留……
二老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你说。”
楚筠简单把李家这些时日的举动说了一遍,恳切道:“想来不出三日,我们母子三人就要被赶出李家。我看两位先生的房子还空着几个房间,冒昧请求腾出一间,予我母子栖身一段时日,待到来年开春我就带着孩子搬走,不知二老可能允准?”
虽然神色间带着几分羞赧,但她的语气不卑不亢,陈之蕴和郑岚芹闻言怔了一下:“李家实在是过分了,只是这房子里从前吊死过人,你不害怕吗?另外这房子属于生产队,最终还是要李队长同意的”
楚筠摇了摇头:“死人可没有活人可怕。另外,李队长那边我会另外找他,只是想先恳请二位先生的同意。”
郑岚芹欢喜地点了点头:“要不是你救了我们两个老东西,这会儿我们只怕早就在地府重逢了。反正这房子地方大,空着也是浪费,你要是胆子大,又不怕被我们牵连,直接搬过来也就是了。”
陈之蕴也笑呵呵:“我们两个老东西正嫌日子太冷清呢,你能带着两个孩子过来陪我们住一段时间,我们求之不得。等开春了你要是想搬走,我们肯定不拦着。”
明明是两个陌生人,却比李家那一群所谓的至亲慈爱太多了,自从到了这方世界以后,几乎每天都绷紧了神经的楚筠,这一刻难得软弱了一瞬,双眸一热,差点滚下泪来。
“两位先生大恩大德,但愿日后我能报答一二。”
房子里死过人的事,对于在边关见多了死人的楚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因此她躬身郑重承诺,不过陈之蕴和郑岚芹却都没往心里去,只乐呵呵点头,郑岚芹还额外提醒道:“你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家,怎么跟李家那一家子人斗?要是吃亏了你就豁出脸面去闹一闹,好歹要抓点东西在手里,不然两个孩子挨饿受冻的,怎么熬得过?”
这话真是肺腑之言,二老不是没准备接济楚筠母子三个,但日子那么长,单单靠接济如何过得去?再说,一文不名被赶出来,别说便宜了李家那群人,就是村子里的人也难免在背后嘀咕,楚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被抓住了把柄,才会那么温顺,一点也不争。
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二老这也真是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了。
楚筠心底感动,郑重应了,这才带着两个孩子离开牛棚。
因为心里的两桩事情都完满解决了,她的心情格外明媚,就是寒冷的天气也不能阻止她露出开怀的笑容。
把簪子的事情暂时压进心底,母子三人开开心心走在路上,经过一个被积雪覆盖的稻草垛时,那后面突然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楚筠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鞭子,转头去看,旁边的李青松已经先一步看到了出来的人影。
“魏叔叔。”
他唤了一声,而楚筠也从原身的记忆里,找出了这个男人。
魏知庭,与原身一起从京市过来插队的知青,因为是同乡,一开始对原身还挺照顾,后面原身跟李二牛越走越近,两人之间还发生过争吵,再之后,原身嫁给了李二牛,生了孩子,就很少见到他了。
这个时候他专门堵在路上,是想干嘛?
楚筠不动声色,只下意识把两个孩子缓缓挡在了身后。
然后,她突然愣住了。
这些日子她已经在努力适应这个时代,做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但紧急情况到来的时候,固有思维总是会最先冒出头来。
孤儿寡母在空无一人的路上,遇到孔武有力的陌生男人,她的第一反应,依然是先保护两个孩子,怕男人会谋财害命。
但这明明已经是另一个世界,所谓的新华国,不说路不拾遗人人善良,至少无缘无故杀人劫财这种事,是很少发生的。
李家那一群人,就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奇葩了。
楚筠把提起的心放下去,魏知庭倒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抿着唇把一大包东西放在地上,然后转身就走。
风里留下了几句话:“包里有一些红薯和布票,给孩子吃,再买点布和棉花做衣服吧。”
楚筠一愣,见魏知庭马上就要走远了,赶紧道:“谢过你的好意,等开春了我就还给你。”
前面的男人背影一僵,脚下却不停,几个大步就走远了,好像背后有狼在追一样。
身后不远就是李家,楚筠已经听到有人出来的脚步声,很快又退了回去。
她也不在意,随手提起地上那个包裹,继续往李家走。
然后,在家门口被周桂花拦住了,后面是眼含讥诮的何萍萍。
“这包裹里是什么东西,谁给你的?”周桂花叉着腰,厉声问。
“关你什么事?”楚筠把鞭子一扬,随口道,“你想在大门口挨打?”
“你敢!”周桂花放狠话,但是目光对上楚筠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就怂了,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楚筠招呼两个孩子迅速进了院子,还没走两步,何萍萍已经阴阳怪气道:“是那个姓魏的知青吧,啧啧,二十五六岁了也不结婚,大冬天的巴巴给你送东西过来,咱们没看到的时候,还不知道暗地里有过什么事呢,还有你这肚子里的孩子,谁知道到底是不是老二的... ...”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因为楚筠的鞭子已经啪的一下,甩到了她的嘴巴上。
冬天天气冷,何萍萍本来就是在院子里等着楚筠的,等了一小会,露在外面的脸早就麻了,一鞭子甩上来,她还是过了一会才感觉到嘴唇上火辣辣的疼,还有淡淡的腥味传来,她下意识舔了舔,又湿又黏,果然是出血了。
“啊,你这个贱妇,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何萍萍怒到极点,一时竟然忘记了前些日子被打的遍体鳞伤的恐惧,张牙舞爪地扑向楚筠。
毫无疑问,她根本没挨到楚筠的边,就被打的扑倒在地,不停地翻滚。
周桂花原本想说的话全部都咽下去了,看着楚筠手里那根呼呼作响的鞭子,只觉得心头的血都跟着天气凉了下去。
楚筠也不想直接把何萍萍打死,随便甩了几鞭子就算了,只冷冰冰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以后再听到你出言羞辱,见一次打一次,你要是觉得自己身板硬实,不妨多试几次。”
她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瞟了周桂花一眼,周桂花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连连摇手:“天气冷,你赶紧回屋去吧!”
楚筠冷笑一声,听着院子里何萍萍凄厉的哭嚎声,脚步一转,进了自己的屋子。
院子里积雪未化,只是被扫出了走路的小道,何萍萍被抽了一顿,浑身上下又是雪又是泥,混合着她的眼泪鼻涕,以及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看上去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