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手抚上了她的肩,迂回着向下探去。
她内心在呼喊挣扎,落在面上时,却只是纤长的羽睫抖了抖,眼角处落了一点水意。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天际。
“啊——”
有人一路跌跌撞撞小跑,带着破碎的女声,突破层层守卫奔了过来:“王上,不好了,不好了!”
南平猛地睁开眼,却见瓒多也直起身子,脸色沉郁。
“怎么了?”男人被打断了兴致,怒气勃发。
“西赛王妃……西赛王妃……”那侍女滚进殿来,瑟瑟发抖。
瓒多起身,用袍子掩住他露了一半的精壮上身:“说!”
侍女哆嗦着嘴唇,半天连不成一句话。
男人一脚踹在了她的心窝子上,踹出了一声哀嚎和一句低语:“西赛王妃……流血了。”
南平因为瓒多的离开,短暂的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在心底疑道:流血?难不成是寻死觅活割破手了么。大婚之夜,这女人倒是会找岔子。
南平刚要开口询问,男人却像了然了什么似的,挑起了眉毛。
他合上衣衫,拔步就走。东齐御赐的龙凤烛被他急行的步履刮灭了一根,只剩下孤零零的凤火,在殿内飘摇不定。
南平没动,单是坐着,欣赏油蜡流出一滴滴火红的眼泪,在烛台上堆成起伏的山丘。
“殿下,您就这么自己坐着呢?”
良久,殿门重开,阿朵溜了进来。
南平扭头,许是因为方才盯凤烛盯得得太久,看向暗处时都投射出一片明晃晃的光。
她笑笑:“你怎么来了?”
阿朵显得有些踟蹰:“殿下,您还是早些休息罢。”
南平敏锐的觉察出她的话外之音——今夜瓒多不会再回来了。
她温声问:“可是因为西赛受了伤?”
“西赛王妃可不止是受伤……”阿朵支支吾吾,带来了一个让人五味杂陈的消息。
“她怀孕了。”
*
草木枯黄的山谷之中,春意夹杂在料峭的风里,探头探脑悄然而至。
“则曲头人的寨子就在那里了。”埋伏着的副手指向谷底,低声道,“可是西多吉的队伍驻扎在寨前,怎么办?”
措仑正趴着,随手薅了根杂草,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嚼起来。
西赛的父亲西多吉胆子不小,仗着南领地遥远,明目张胆的让手下换了身衣服,装作流民支援起叛军来。
措仑带队一个月急行,虽然损失了一些人手,但也接连端掉了敌人在河边和山崖上的三个据点。如今还剩下寥寥几个负隅顽抗,散落在谷地之中。
“分成两路,前面烧火放烟,引西多吉的守卫来看。”少年用手指在土窠上草草化了张地形图,然后吩咐道,“剩下的部队绕到后面,先抓头人,然后平了寨子。”
要想抓住狼,就不要怕损失几头牛——这还是小时候父王讲的道理。
“是!什么时候行动?”
措仑想说“越快越好”,毕竟南平还在高城盼着他回去。
但那句东齐话怎么说来着?一时想不起来……葛月巴东明明教过他的。
哦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所以少年沉思了一下,从嘴里抽出草杆子,低声道:“天黑之后行动。”
军士听命,匍匐离开前,指了指措仑的脸。少年颊上带了一条细长的血线,尚未愈合。是昨日交战叛军箭矢擦过时留下的。
措仑笑笑,比划着:“当时差这么一点,箭射中脑袋了,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有事的。你猜为什么?”
那兵卒摇头摇的好像拨浪鼓。
少年忍不住得意的炫耀起来,拍了拍胸口——南平送的锦囊正好端端的放在那里。
“因为有人在等我回去。”他说。
第18章 “就是她,想要害我的孩子”……
南平猜测的不错。当天夜里,瓒多果然没有回来。
实际上接下来的五日,她都再没见过那个男人。
阿朵去向殿前侍卫打听,说是西赛王妃胎象没坐稳,见了红。瓒多放心不下,这几日都同食同宿,寸步不离。
西赛怀着的是瓒多的第一个孩子。
这个宝贵的子嗣对男人来说,明显比联姻来的异族妻子要重要得多。
“这分明是那西赛王妃有意撺掇,成心摆架子给您看。”忠心耿耿的侍女抱怨道,“巴掌叫人扇到脸上了,我都替您咽不下这口气!”
面对阿朵的愤愤不平,刚做完晨起朝礼的南平反而淡然一笑:“先前倒是没瞧出来,瓒多是个有心人。”
“有心也得用在殿下身上才好。”阿朵苦口婆心,“这西赛王妃也真是的,才刚怀上就闹得惊天动地。若是孩子生出来了,还不得骑到您头上去。”
南平不答,透过高挂的毡帘向外瞧去。
地上厚重的雪早就融的无影无踪,长风日渐和煦,踏在矮树抖动的枝丫上,和着鸟鸣跳跃起舞。
昨日她脱了加棉的长袄,换上斜织的毛裙,也不觉得十分寒冷。
可见春天是真的要来了。
“不过那女人的孩子定是成不了气候的。”这厢阿朵还在耳旁不甘心的絮絮叨叨,“等日后殿下怀上小皇子……”
院子里一忽闪过个灰色的影子,快速跑了过去。
“那是什么?”公主疑道,打断了阿朵的话。
她等不及侍女回答,便轻盈起身,从台子上掂了块油糕,往院中走了。
“殿下?”阿朵急急追出去时,才发现南平已经立在院墙边,正抬着手,嘴里发出细碎的呼唤。
夯土铸就的矮墙之上,一只猫儿弓起腰,警惕的看向南平。它白色的皮毛沾上泥,成了灰突突的一团。
“我都发了急,您还有心思逗它。”阿朵跺了下脚。
“它饿了。”公主温声说。
那野猫眼睛咕噜噜转,看样子确实是饿极。
南平笑笑,把糕点扔在了地上,退后两步:“你吃你的,我不吵你。”
猫儿最终迟疑的从喉间发出呼噜噜蜜声,跳下墙来。它叼起吃食就跑,很快闪进了土墙转角处的孔洞里。
南平悄声提起步过去——原来那处孔洞是它的窝。白猫身下覆着一窝小猫崽子,才出生不久,各个眼睛都没睁开,只顾嘤嘤叫着找奶吃。
公主探过身去,方才还算乖顺的母猫立刻蓬起背毛,张牙舞爪的嘶叫。
“殿下小心,别叫它伤着您。”阿朵急忙牵住南平,“野物护崽的时候,最惹不得。”
南平听了这话,停了靠近的手,若有所思起来。
半晌她温声问:“若是我偏要惹惹看呢?”
阿朵愣住,不明其意。
公主没有解释,沉吟片刻倒是另起了话头:“来时从东齐带的礼单,东西可都入库了么?”
“有些有,有些还没。”阿朵回道,“前些日子太冷,一时就耽搁了。”
“如此正好。”公主拍了拍方才探身时蹭在裙子上的土,向阿朵附耳过去,说了几个字。
侍女听了,微微一怔:“那东西应该还在,只是用它作甚?”
“空着手总归不合礼节,帮我找两匣子。”公主的眼光往远处望去,静静的说,“我们该去看看老朋友了。”
*
瓒多王妃们的住处离南平的婚房不算远。沿着解冻后松软的泥土路走,不过走个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西赛这回确实是使了大阵仗。
尚未靠近那间红房灰顶的寝殿,已经可以看到人头攒动的守卫,那股子森严劲倒是应了“插翅难逃”四个字。
公主远远的停住步,等待侍从前去通报。
很快殿内就有下人出来,为难的摇摇头,那模样竟是西赛拒不见客了。
“王妃若是身体不适,我择日再来探望。”南平意外的好说话,“不过我带了些补品,还望她收下。”
谈话间,公主的随侍乘上一枚锦盒。
此间的高城守卫许是早就听了主子的吩咐,硬是不肯接,一里一外推拒的热闹。
“不过是些吃食,怕什么?”南平倒也不恼,语气中隐有讽刺之意,“又不是乳香。”
对峙的守卫撂下一张脸,说什么也不松口。
公主于是摆了摆手,命随侍将锦盒收了回去:“如此便罢了。”
她停了停,又道:“西赛王妃不便见面,又不肯收礼,倒叫我的心意无处放了。怀孕这么件天大的喜事,不好好庆贺庆贺怎么行?”
说完,她瞥了一眼阿朵。
对方立刻心领神会,从两个偌大的匣子里,取出些红艳艳的东西放到地上。
“点了吧。”南平淡声道。
话音刚落,地面上那团东西被蓦地点燃。
瞬间亮光乍现,噼啪作响。白烟滚滚,破碎的红纸四处飞溅!
西赛的手下何曾见过此物,眼看着这东西自己就炸了开来,只道是妖兽施威,登时吓得嚎出声,各个抱着兵器往后撤去。
南平嘴边挂着一抹浅淡的笑。爆破声鸣响,合上瑟瑟叫喊,好一出鸡飞狗跳的荒唐戏。
只可惜那两匣子东西到底是取好彩头之用,量极少,不多时就燃放殆尽。
须臾,迎着尚未消散的余烟,殿门轰然洞开。
一个身影阔步走了出来,面色沉郁,却是瓒多。
“王妃正在殿中静养,你们闹什么?”男人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地碎纸,又移向了雾中站着的南平。
眼神仿佛高山压顶,极具威严。
南平温声开口,不卑不亢:“此物乃是东齐的祥瑞贵宝,名唤爆竹。金贵的很,只有辞旧迎新时才舍得放上一放。此番来雪域,阿耶也不过赏赐南平几匣。”
“如今听闻西赛王妃有喜,我实在按捺不住为陛下高兴的心,才特意庆贺一番。”少女说着,垂了眼眸,一双妙目中流光闪动,看着甚是委屈,“如今看来,倒当真是自作多情了。”
天气已渐渐回暖,故而此番前来时,南平换下了冬衣。单薄的衣衫倒愈发显得她玉白的脸和纤细的身,娇弱可亲。
少女肌肤的柔软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掌心,带着不可言说的酥痒。瓒多沉默片刻,转身时甩下一句:“进来。”
南平颔首,随后举步上前。及至殿内时,她却吃惊的顿住了脚。
明明外面已有春意,屋里却燃着熊熊火盆。
四处垂下暗红低矮帘帐,顶头支了口药锅,里面不知在咕噜咕噜煮些什么调理用的汤子,散发出浓烈膻气。
空气里弥漫的热浪几乎叫人无法忍受。
才站了片刻,南平就觉得后背冒出潮意。呼吸之间,全是人汗味和动物油脂的味道,属实不大清新。
而西赛正倚在软垫上,许是因为方才殿外骇人的爆竹响,一脸惊魂未定。
她的面前跪着个南平从未见过的白衣人,双手交错,喃喃低语。
这模样竟像是准备进行什么仪式。
公主对此情此景一时有些诧异,不禁侧身望向瓒多。
男人尚未开口,西赛却突然从垫上猛地直起身子。她指向南平,尖声叫道:“就是她,想要害我的孩子!”
第19章 措仑归来
西赛的指尖颤抖着,控诉中仿佛饱含不甘的血泪,恨不得立刻就把罪人拿下。她说完便仰面倒了下去,阖上眼,竟是要就此睡去了。
好像这一声无端的指责耗尽了全部力气似的。
四面八方投来了俱是犹疑的目光,擎等着南平公主的一个答复。
屋内只剩火焰的燃烧声,和西赛沉重的呼吸声。
南平定了定神。毕竟若是一句话没说对付,多的是人想把她拆解入腹。
她思虑片刻,面上露出担忧神色,把方才没来得及说的话吐了出来:“王妃这是病得糊涂了么?竟满嘴谵妄之语。”
她转向瓒多,又问道:“可曾看过大夫?”
语毕,便细细打量起周遭人。横竖先把关切的态度放在这,旁的心思再暗自揣摩。
而瓒多神色未变,倒是看向了正跪在西赛垫前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一身雪衣,态度超然的开口:“南平王后从外面带来了寒气,惊扰了恶灵,西赛王妃才会说出这般荒唐言论。”
只不过南平在听到“王后”二字时,已然怔住——这婚结的没头没尾,连瓒多的面都是时隔多日才再见着。
空顶着个王后的冠子,重若金石,倒沉得叫人直不起头来。
这厢瓒多已然答话,语气之中多有附和男子的意思:“圣者说的是。”
所以这白衣人便是圣者了。
南平凝神望去,那人看着年纪不老也不小,模样不美也不丑。当真好像芸芸众生的浮世相,皮肉全无用处,看过一眼便忘记。
凡事公允,面目慈悲。
只是南平细寻思了他方才的话,觉出几分意思——乍一听是认定西赛说的是胡话,但总归是公主惊扰在先,才有了后面的闹剧。
有因方才能种出果,圣者毫不避讳的偏袒,恐怕是与西赛多有牵绊,只是现下不知是何机缘。
南平在电光火石间顿悟深意,便温声道:“是我唐突了。”
进得殿来不过是为一探虚实,如今心里有数,不如早些离去。
没想到的是,瓒多示意仆从把西赛身上的厚重毯子掖严实了,竟转身对南平道:“我送你。”
说完当真迈开步子,走在了公主的前面。
殿门一拉开,清新的风扑面而来,一扫鼻内悬着的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