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她可是见识了南平从早上一言不发,到晌午出离愤怒,再到下午急于出走的。
按主子先前的倔脾气,今日既然想要离开高城,那便是谁也拦不住。而不知措仑使出了什么手段,现下少女不仅老老实实坐在殿里、没去找赵泽的麻烦,还关心起少年的饮食来,当真是一件稀罕事。
阿朵暗自咂舌:这俩人可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
赵泽是看着措仑离席的。
有人在少年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略一皱眉,便匆匆起身离去,直到席散也没有归来。雪域规矩少,按措仑的吩咐,宴席并未因为他的离开而就此停歇。
有臣官撑场面,酒依旧一轮轮上,不知不觉便天色将暗。
“赵大人是真丈夫,有海量!”隆戈尔已是满身醉意,舌头都捋不直,敬酒的杯子差点撞到男人身上。
赵泽笑笑,斯文有礼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清酿后劲足,辣的人心口疼。酒味从胃里往上返,只觉得莫名憋闷,想散散心。
“对不住,我得出去走走,头有些晕。”他把银盏落下,随意找了个醒酒的借口,然后起身离席。
赵泽漫无目的地从坡上往下走。
他脚程快,大概两三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平地上,能看见散落的民居。
此时正是炊事的时候,几个小孩子从毡房里钻出来,欢天喜地的叫喊。有个个子矮些的落在了哥哥姐姐们后面,手里提着裙角,踉踉跄跄奔跑。
只是追赶的太着急,孩子左脚绊右脚,眼瞅就要摔个嘴啃泥。
“小心。”赵泽路过她身旁,顺手扶住。
在看见这孩子扬起的小脸时,男人一下子僵住了。
那女孩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眼睛圆且无辜,唇边一颗红痣鲜艳欲滴。她奶声奶气的说了句话,赵泽没有听懂,但应该是道谢的含义。
——她有几分神似幼时的南平。
南平如果日后有个孩子,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
是的,等到南平嫁给新帝,日后也会生一个这样的孩子。
赵泽被这一连串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惊住,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半晌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银角子,塞进小姑娘手里:“给。”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也许只是想看小女孩笑上一笑。
而其他几个大孩子此时也发现了妹妹没有跟上,于是折返回来。牧民的孩子哪里见过银子,他们在男人身边聚成一团,嘀嘀咕咕起来。
很快,这群孩子里的哥哥就转身进了毡房,拎出一小罐羊奶。
他冲赵泽笑着递过来。
孩子们虽然不认得银两这个好东西,但是却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拿了一样东西,便要还一样。
赵泽接过陶罐,看着那几个小朋友热热闹闹的跑开去。
——他们竟拿着银角子当石子,比赛谁投掷的远了。钱与权是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单是陶醉在眼前单纯的快乐里,就已经足够。
男人默默停了会,似乎下定决心,转身离开。
*
风在赵泽的耳边呼啸而过,他用马刺猛地朝胯|下骏马扎去,马吃痛嘶鸣,跑得气喘吁吁。
高城王宫的金顶越来越近,男人心中的妄念越发清晰。疾驰至城门前,他才翻身下马。
“臣赵泽,请见南平殿下。”
此言一出,守卫震惊。深更半夜的,这是闹哪出?
但来者身份特殊,是东齐使节。所以守卫还是多了个小心,犹豫再三后派人前去禀报。
而赵泽牵马立在高耸的宫门前,脑海中思绪万千。
嫉妒与渴望在醉意下愈演愈烈,连同缠绕的绮思一起,钩织出欲望的网。
他回忆起锦绣宫中的时光。自己曾站在南平身后,默默凝视着少女握笔的手。那双手白而细腻,他不能去触碰,只是看着,看她每一笔规整的落在纸上。
南平是个听话的学生,但也不总是听话的。
——若是夏天读书热了,她便不肯再读,闹着要吃一盏樱桃碗。果子被少女擒在指间,用贝齿咬破,从丰满的唇里溢出一股红润的汁子。空气燥热,她颈间铺着一层薄且晶亮的汗珠,满是少女的馨香。
往事在赵泽心中翻滚,如同南平嘴角的痣一般,栩栩如生。
他想要见到南平,一刻也等不及。
可传话的侍从不知遇到了什么麻烦,迟迟未归。守卫窥探的目光直盯着他,让人坐立难安。
随着时间点滴而逝,男人的一身酒意也渐渐散去。
咣——
却是圣殿钟响,报时鸣瑞。
赵泽神识突然被敲清醒,骤然惊出一身冷汗——他这是在做什么?
自己身为东齐使节,却在深夜请见德加瓒多的遗孀南平,其心可诛。若是传出去,对于他和她的名声,都是致命一击。
况且见了南平,该说什么?难不成自己还能和雪域瓒多抢亲么?
赵泽啊赵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糊涂,糊涂!
男人心如擂鼓,口干舌燥。他正急慌慌的要开口收回请命,宫门却在眼前徐徐打开了。
“南平殿下回话,说可以见您一面。”前来回禀的侍从低声道。
第38章 师之道
赵泽一愣, 犹豫片刻后跟在侍从后面,沉默的迈开步。他心里有一点浅薄的欣欣然升起来,不可言说。
路不长,却意外熟悉。
男人走了一会儿, 便辨出了这不是通往南平寝宫的道路, 而通往议事厅的。果然不多时, 一行人就停在了那扇半开的殿门前。
“臣拜见南平殿下。”赵泽跪了下来, 有些拿不准对方在此处相见的意思。
“免礼。”一声温润嗓子很快从里面传出来, 倒叫男人有了几分放心。
既然南平愿意见他,就是好兆头。
赵泽依言起身,拍净膝盖上的土, 理正衣冠。之后抬脚正欲进殿, 却被侍从出手拦下了。
“赵大人若是有事, 在外头说就行了。我听得见, 不必进来。”是南平又道。
赵泽抬头望去,依稀可见殿中烛火摇晃。坐在里头的人影被勾勒上一条金边, 但隔得远,并看不清南平的脸。
他登时顿悟:少女让他进宫只是给了他为师的面子,别无他意。而不近处私会, 是有意避嫌。
男人胸口里才冒起来的欢欣泡泡被扎破, 半晌没有出声。
——能说什么呢?且不论自己一肚子荒唐想法,哪个都不能讲出来。单是周围这么多围观的人,便是叫他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臣惶恐, 一时酒意厚重, 忘了前来何意。”赵泽安静许久,最终如此回道,也只能这般回道。
“原来如此。”
“叨扰殿下休息, 臣罪该万死。”
南平自然是不会让他去死的,所以这话说完,他理应告辞了。纠结涌上男人心头,但借口用尽,再没法子留下。旧时光整理
“赵大人不必客气,其实你来的正是时候。”南平恰如其分的开了口,淡淡的,“我方才温书时,倒有一点不明白,想请教一二。”
赵泽知道今日之事做得冲动,对方心有芥蒂。没成想此时突然来了转机,他心中一喜,于是温声道:“殿下请讲,臣定当知无不言。”
“我今天看的一章,讲的是身为君子当论’文质彬彬’四个字。却不知这是何解?”
赵泽略一寻思,知道这是《雍也》里的典故,便回道:“说的是文与质两厢均衡,才算得上是真君子。”
南平又问:“那在赵大人看来,文与质哪个重要?”
赵泽没想到南平会当真和他聊起《论语》,顿了顿才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二者缺一不可。”
对他的场面话,少女含混的“唔”了声:“若是我偏要先生选一个呢?”
男人一时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教南平念书的时候。她总是对一个问题刨根问底,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于是他不知不觉交了心:“想来还是文道为上。人若无谋,与走兽何异?凡事须得思量三分,才能立于世。”
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南平在火光里的身影动了动。所以自己没有错怪他,道貌岸然的利己,就是赵泽的本心。
半晌她开口,声音微微颤抖:“那便祝赵大人的凌云志,日后能得偿所愿了。”
赵泽起初只觉得这话耳熟,片刻后想起出处,蓦然怔住——这不是自己先前诱惑措仑做交易时,说过的话么?
南平竟然知道了。
赵泽只觉得冷汗落定,把长衫粘在脊梁骨上,刺骨寒凉。
他俯下身去,跪在了青石面上。既不辩解、也不言语,好像默认了所有指责,只是用动作剖白歉意。
南平透过火光、帘帐与庭院,往外面望去。赵泽的身影依旧是清俊的,一如她离开锦绣宫时留在脑海中的那样。
只不过当时的柔肠百结与现下的酸楚难耐,是两桩全然不同的心思。
一个锦囊被忽悠悠抛了过来,“啪”的落在南平膝上,打断了她对赵泽的注视。
南平侧过脸去。
却是措仑从殿中的案台边上起身,顺带伸了个懒腰:“把东西还给赵泽吧,省得人家天天惦记。”
少年旁听了师徒二人的对话,面上轻描淡写,心里的酸劲却能把房梁冲翻。
方才他好不容易在南平的寝宫留下吃饭,想趁着难得的机会和她独处一会儿。结果肉才送进嘴里没两口,就有宫人来报,说是赵大人求见。
南平的脸色一下就苍白起来,弄得少年彻底吃不下去了,只觉得食物全卡在了嗓子眼里。他恶狠狠地锤了半天胸口,才顺过这口气。
这赵泽,还有完没完了!
南平看出他的不郁,迟疑片刻,对侍从回道:“夜已深,多有不便,还是请赵大人回去吧。”说完却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措仑,似是还在犹豫。
她虽然怨恨赵泽,但对方主动来寻,到底是有几分在意。
这厢措仑也瞧见了她的态度。他拦住侍从,沉声道:“赵大人想必是有要事才会深夜造访,带他去议事厅便是。”
雪域的汉子,顶天立地,得有宽广的心胸——虽然少年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但眼睁睁看着南平离开寝宫往外走时,他还是不放心的跟了出来。
南平停住脚,疑惑他一同来的目的。
“我有政事要处理。”措仑加快了步伐,三步两步迈到了姑娘的前头去,把口是心非表演的活灵活现。
南平微微一笑,没有戳穿。之后就有了隔着殿门与赵泽见面、《论语》相试这一出。
而现下她手里捏着少年扔过来的锦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该断的官司总归要断,她最终还是起身。
赵泽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眉眼都看得清晰。
男人俯身久了,胳膊有些抖,嘴唇也抿了起来。南平太过熟悉他,以至于一看到这个小动作,便知道他是在思量什么。
若是之前,这模样落在她眼里是足智多谋。现下看来,却有了几分工于心计。
男人听见少女清浅的脚步声,急慌慌的抬起头,紧绷的表情里一闪而过些悔恨与恐惧。
他竟有些怕自己。
在这一瞬间,南平突然觉得舌战群儒、博闻强记的赵泽,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他有智慧、有怜爱,却也有精明、有算计。
是南平用少女初萌的仰慕和迷恋,一日日在心底描摹,把他架上了神坛,为他塑上一尊不坏金身。
如今金面垮塌,露出里面的泥胎来。虽然南平觉得失望,但其实也怨不得赵泽。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个凡人。
南平一旦摆脱了迷障,便如同从泥潭里拔出脚,苦痛、怨恨与迷恋全都突然放下了。
“赵大人的师恩,我没齿难忘。”她温声说,把字条从锦囊中抽出来,递了过去,“若是母后和二哥问起来,还望您托句话,说我在这里过得好。”
言下之意是自己不会和他离开,这便是最后的告别了。
男人直愣愣的端详着少女艳丽的容貌,心里千万般不舍,不知从何说起。而南平道完心里话,丢下纸条转了身。
“我们为何会走到这步田地?”身后突然传来赵泽低沉的声音。
隐忍如赵泽,能问出这么一句,已是在极度苦痛下,鼓足勇气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南平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生在帝王家,欲求朝堂业,本就是身不由己。又有几个人能像措仑那样毫无顾忌的搏上一搏呢?
“山高水长,各自珍重。”少女不敢回头,落下这么一句,徐徐去了。
第39章 危机四伏(1)
东齐的使团是在十余日后离开的高城。
南平没有前去相送, 单是站在宴厅高台上,看着绵延的队伍越行越远,变成一条细小的黑线。
赵泽坐在马上回首。
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少女的身影,再一晃神时, 却什么也没有。王宫的金顶沉浸在一片炫目日光中, 迷花了他的眼。
而随着使团一起离去的, 是雪域派出的出征队伍。
措仑命隆戈尔率三千轻骑直捣北路, 正面直击在边境岩城骚扰牧民的广夏军。除了身负重任, 连他被留在城中的儿子都可以随意出入王宫议事。
新帝对隆戈尔明显的偏爱引来朝堂内暗流涌动——有人坐不住了。
“隆戈尔一点真本事没有,靠女人上位倒是一把好手!”安庆的谋士愤慨道,“把玛索多献给德加瓒多, 混了个领主当当也就算了, 好歹还是自己的女儿。现在倒好, 全靠起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齐遗孀了!”
“想办法使点绊子, 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得势。”安庆气的胡子颤抖,“我们这边的女人可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手下回禀完毕, 然后凑到近旁,又嘀咕了几句军事。
老人眼里露出精光,连连点头:“做得好。还有记住, 务必不能让隆戈尔把岩城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