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领命, 正要下去操办时,随口嘟囔了句:“隆戈尔那个老贼,手段下三滥, 还不如西多吉。”
这句关于西多吉的无心之语, 倒是让安庆有了旁的想法:“先前打探西赛的事情可属实?”
“千真万确,她已在回城的路上,不日就到了。而且从议事厅内线传出的消息, 新帝是有意要留她活口。”
安庆手握刀子,从羊腿上割下片带血的肉,点了点头:“西赛真的怀孕了?”
“是,肚子大的遮都遮不住。说来也是稀奇,先前走的时候还没见着有动静呢。”
见安庆若有所思,老人的手下也有几分不解:“您说这当口,新帝是揣了什么念头,把这么个麻烦人物带回来?”
若是普通人家,哥哥的遗孤自然是要接回来好生照看的。但如今先不论西赛本身就是个麻烦人物——她肚子里这孩子,可是日后帝位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啊。
安庆把刀子随手插进骨肉之间,沉声说:“等等看就知道了。”
*
这些日子南平有个错觉,觉得措仑越发忙碌了,好像隆戈尔带走的不是那三千人,而是少年自己一般。
偶尔两人对席而坐、吃餐便饭时,措仑也是眉观沉沉,被心思坠着。
南平原本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事务繁忙,直到月末去寺中巡礼时,她见到了玛索多。
那个一身红衣的女人换上了黑衣,说起话来依旧风风火火。和其他瓒多宠姬艳羡南平的目光不同,她对少女的处境倒是坦然:“我早看出来了,你本来也不喜欢王上。”
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也不怕掉脑袋。
“人生的缘分本就是稀奇。”南平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便没有苛责,“你在这儿住得还惯么?”
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倒和初见时最讨厌的人交起心来。
“能在这陪着王上的衣冠,我心里知足,比在王宫里还强好多呢。”玛索多在庙里住了些日子,终于有耐心喝完一整盏茶,“你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
南平放下杯子,疑惑地看向她。
“你还不知道么?”对方也跟着吃惊起来。
“知道什么?”
玛索多直言不讳:“那我可告诉你了,你别生气。”
之后她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股脑都说给了南平,末了好心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太难过,迟早有这么一天。把王后的位置把住,比什么都强。”
南平只觉得手有些凉,心脏都像是被人攥住一般,抽搐的疼。
她面上依旧带笑:“说的是。”之后照旧为瓒多祈福,然后回宫。
好像一切如常。
是夜。
措仑难得抽出空来露了一面,在南平的住处用食。只不过人虽然来了,心思却好像还留在议事厅,沉默的不像他。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少女破了食不语的规矩,淡声问。
措仑这才骤然回神,没有回答,而是把碟子挪到南平面前:“给。”
银碟里绿意盎然,是此地少有的青菜。少女克不动牛羊肉,措仑便吩咐人每餐备些素菜。
南平垂下密实的羽睫,道谢之后加了一箸子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她看见少年的眼睛没离开过自己的脸,以为他是好奇饭食的滋味,便把碟子重又递了过来:“你也尝尝。”
“兔子才吃草。”措仑摇摇头,笑着拒绝了。说完愣是把手里的肉啃下一大块来,证明自己的牙口和脾胃不是吃素的。
南平颔首,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两人不紧不慢吃完一餐饭,喝茶休息时,少女到底是装不下心里的事,状似无意的提到:“我前日去寺中巡礼,和玛索多聊了一会儿。”
措仑抬起头,大致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了。
安庆有意和隆戈尔作对,从各领地挑了贵族的女儿,准备送进宫来。这事隆戈尔那边不会不知道,势必会传到玛索多的耳朵里。而南平见了她,自然也逃不过了。
“你最近是在烦恼这件事吗?”少女轻声问,试探着看向他。
——不然为什么一连这么多日子不露面,原来是被女人缠住了。
少年回望,问道:“你觉得呢?”
南平心里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如同玛索多说出这番话时一样。虽说称帝自然不比从前,开枝散叶是少不了的。但许是措仑先前太过坚定,让她觉得一切发生的不会这么快。
有些意料之中,却也有些失望。
“这是你的事,你拿主意就好。”她回的体面,声调却有些干巴。
措仑凝视她,半晌叹了口气,吐出一个字:“傻。”
南平微微一怔:这倒像是说她多余操心了一样。
她有心再问,对方却开了口:“想不想去骑马?”
“现在?”南平瞥了眼外头黑漆漆的天,一时有些愕然。
“就现在。”措仑肯定地说,一把将她从毡垫上拉了起来。
*
隆达对这两位摸黑到访的不速之客,明显是不大欢迎的——到了睡觉的时候,怎么还能来骑它呢,有没有天理了。
不过它尥蹶子也好、耍横不肯让人牵也罢,都抵不过少年的翻身一跃。他跳到马上,两脚一夹,马儿便心不甘情不愿的跑了起来。
少年绕着马场疾驰了一圈,然后转回到南平面前,勒住了缰绳。
“上来。”他因为方才的运动有些气喘,伸出手,向少女探身。
南平停了片刻,把手搭了上去,借着力跨上了马。
“驾!”措仑在她身后一甩鞭子,隆达便狂奔起来。
迎面吹过高原的风,扎在脸上有些热烈的疼。在马匹上下起伏的律动中,南平的衣角被卷了起来,而随之一起飞起来的,是她沉寂多日的心。
少年拥着她,在她身后快活的高呼了一声。
马好像也被鼓劲儿,一个加速,跑得越发快了。
南平被晃得往后仰去,后背抵住了措仑坚实的胸膛。
“南平,看天上。”少年开口,连带着胸口都细微振动。
少女依靠着他,抬起了头。
月亮占住了天,与漫天星斗羁绊着,交相辉映出一片闪耀的夜景。银河果真就挂在眼前,像一条垂坠的缎带,闪闪发光。
“要是在山里就好了,可以看到更多星星。”措仑低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回 见面的湖么?那里更美,星星都映在水里,多的数不清,把整个湖面都点亮了。”
“等以后有空,我再带你回去看看。”少年如此说着,语气里不难听出对过去生活的不舍。
“好。”南平应声,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空。
现下的路分明是条不归路,想回到过去,谈何容易。
跑了几权之后,措仑拉住了缰绳,隆达的脚步慢了下来。少年把身子往前靠,头倚在了南平的肩上。那份重量沉甸甸,却也让人踏实。
“我做了一些坏事。”他诚心诚意的解释道,“所以很累,也自责,就不敢来见你了。”
“选妃也称不上是什么坏事。”南平心里虽膈应,到底还是说出了宽慰的话。
“我若是娶了旁人,你不吃醋么?”措仑疑惑。
——这话问的,不吃醋是傻子。
所以少女沉默了。
措仑总算是得到了心仪的答案,眉开眼笑起来。他把头挪动了一下,痴缠的贴的更近些:“你放心,安庆那边送来的人,我都准备帮她们指婚了。”
他停了停,许诺道:“我是不会娶旁人。”
南平一愣,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剖白,脸皮上窜起一股热意。
她心里松快了些,接着又微微怔住:“若不是选妃的话……那你做了什么坏事?”
“有人要死了。”措仑低声道,“很多人。”
第40章 危机四伏(2)
“你要杀谁?”南平几乎是下意识反问。
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了很多名字, 无论哪个都不是措仑现下能动的。
而少年犹豫片刻,却摇头不肯说。似是心中腾起血腥且沉郁的念头,挣扎不脱一般。
南平敏锐觉察出了对方的回避,心里了然:看来措仑纠结的事情, 应是跑不了与自己相干了。
“可是西赛回来了?”她选了个看起来最不打紧的名字询问, 语调放得轻且慢。
措仑簇拥着她的双臂变得有些僵硬。此时马已经停下奔跑的步伐, 缓慢踱起步来。
而南平见他不语, 伸手覆在少年的手上, 微一用力,帮他扯住了缰绳。
隆达彻底停住步,少年亦是诧异的侧脸, 看向她。
“你有你的判断, 我无权置喙。”南平的脸被月亮蒙上一层柔光, 声音像扎木聂弹奏出的曲子, 不急不躁,娓娓动听。
“但你别忘了, 你还有我。”她说,渴求一份分担。
措仑依旧没有应答,胳膊却不自觉的搂紧了南平, 好像要把她勒进骨血一般。
两人相互依偎, 直到风变得有些凉了。
半晌少年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单是提议:“回去吧。”
路熟, 回去的便也快。
南平冲他笑着挥了挥手, 纤细的影子隐进房内。
措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往议事厅去。而是站在树下,放任回忆蔓延, 让思绪回到了数日之前。
*
数日前。
纵是高城已步入初夏,空气里有了暧昧温度,地牢里仍是寒凉的。
潮气在石壁上凝成水珠子,晃晃悠悠,半晌“啪”的一声砸到地上。有老鼠贼溜溜的从墙缝里探出头,胡须抖了抖,似是没有闻到食物残渣的味道,便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纷杂的脚步声顺着甬道踏来,越行越近。
“把门打开。”来者手举火把,沉声说。
铁链咣啷啷作响,连同锁头一起被解了下来,火光照亮了倚在角落里正假寐的女人。
西赛睁开眼,看见了面无表情的华衣少年。她懒懒的一笑,连礼都不欲行:“我们又见面了。”
“给她把脉。”措仑懒得啰嗦,低声对随行的医者道。
医者上前,恭敬的把住前任王妃的腕子,仔细诊治之后方才小心回道:“是喜脉,确定无疑。”
措仑浓眉蹙起,打量了西赛一眼,又冲医者问道:“她怀了几个月了?”
这明显是看着月份对不上,心生怀疑了。
医者尚未答话,西赛已经温声开口,却是对少年说的:“你忘了我弟弟是做什么的了么?”
——西赛的弟弟,是那个游历四海、会使毒用药的折伽戏艺人,也是那个给瓒多和南平下药的“圣者”。
这里面牵扯秘辛的太多,不便于旁人听。所以少年挥退了下人,顺势迈进了牢房。
他把火把插在石壁的凹槽里,随口问道:“什么药能把孩子催得这样快?”
西赛脸上有几分疯狂的自得:“自然是好药。再有个几天,瓒多就能后继有人了。”
措仑漫不经心的点头:“你那弟弟真有几分本事。他手上的方子,你都有么?”
这是两人在密道生死相搏后,头一回面对面交涉。上一次西赛带着獒犬和守卫,差点活脱脱把措仑的胳膊咬了下去。而这一次,攻守相异了。
虽然处于颓势,女人依旧懒懒的捋了捋头发,明显没把措仑放在眼中:“自然是有的。”
“你不傻,肯定知道我留你活口的目的。”少年淡声开口,“我们谈谈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王上回来,你做得到么?”女人一字一句问道,带着刻骨恨意。
远在北领地时,西赛已经得知了瓒多的离世。但如今真的被带进冰冷地牢时,她才切身意识到,赢家竟然是措仑和南平。
丈夫死了,连同连其心可诛的父亲也没有活下来。
她原以为至少弟弟假扮圣者的身份不会被拆穿,没成想他也没能逃过一劫。
措仑似笑非笑回道:“我之前说过了,是你那私生子弟弟杀了德加瓒多。这仇我还没找你算,哪轮得上你来多嘴。”
“我了解我的弟弟,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分明是你下的毒手!”
对于少年的说辞,西赛是万万不信的。横竖能说话的人都已经死了,任凭措仑怎么编排都行。
她知道自己的愿景,却忽视了旁人的执念。
措仑不想和疯子过多纠缠,干脆交了底:“你把救治南平的方子交出来,我就饶你不死。”
“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怕死么?”西赛表情有些不屑。
措仑笑了。
他把火把从壁上取了下来,随口道:“既然不怕死,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南平这个灾星能张狂到几时,最后会落到什么下场……”
西赛的这句话尚未说完,措仑已经迈步走到了女人的近前。他淡淡的把火把垂了下来,朝西赛撩去。溅落的火星子滚烫至极,很快就在女人的衣摆上烧出几个洞。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烧死她的架势。
“啊!”西赛惊叫起来,慌忙用手扑灭了隐隐燃起的火。
措仑抬起手中的火把,再开口时语气果断,还带着几分凛然:“我的耐心有限。你再污言秽语,就别怪我对你用刑了。”
西赛喘着粗气,面上不动,心里却有几分惊惧交加——她先前见到措仑时,对他的印象还是个不大着调的孩子,顽皮且天真。而现在看来,他竟心狠手辣的不似从前。
不过措仑是有软肋的。
自从地道一战和方才的交谈,西赛已经完全验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南平就是他的眼珠子、心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