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生都将活在无穷无尽的后悔之中,却绝不能回头,她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足以压垮整个家庭的债务,驱使着她只能闷头向前。
那天晚上,郁唯祎把家人安顿好后,跑向后山,万籁俱寂的深夜月光清亮,恍若少年看向她时温柔的眸光,她沿着没有尽头的田野疯狂奔跑,自由的风飞驰过她脚下,她想起少年,眼泪大滴大滴地湮没在夜空。
黏湿的汗水贴在她身上,衣衫尽湿,呼吸早已变得刺痛,吸进肺里,铁锈味的血腥,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仿佛不知疲倦,机械地要榨干自己身体的每一滴鲜血,泪水糊湿了她睫毛,又沿着她脸颊流下,渗入咬出血渍的薄唇。
到最后,分不清嘴里的苦涩,到底是血还是泪。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郁唯祎开始失眠。
真正的失眠。
她可以从早到晚手脚不停地麻利干活,一个人洗衣做饭照顾日渐奄奄的曾慧玲和性情大变喜怒无常的郁国伟,她甚至还能抽出时间一并照顾无人搭理的奶奶,她身体极度透支精神却持续亢奋,她感觉不到饿也没有吃饭的欲望,她睡不着,也不想睡。
她自虐地享受着牺牲睡眠多出的时间疯狂工作,仿佛这样就不会再想起蒋熠,时间的确是最好的良药,教她除了失控的梦境外几乎都不会再在清醒时想念他,时间也同样带给她丰厚的酬劳和一身只有自己知晓的病痛,她不在乎,也不在意,当她一个接一个地送走自己身边的亲人,她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上天和她开了多么大的玩笑,用俗世的目光逼她用自己的爱情做交换,然后又残忍地夺走她所剩无几的亲情。
她甚至偶尔病态地想,不如去死。
外表正常的郁唯祎就像一只看似完好无损的苹果,其实内里早已腐烂——从蒋熠离开她的那天,她就活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她还活着,却并不比死了幸福。
赚钱,汇入蒋熠的账号,是支撑郁唯祎那段时间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此后孑然一身生活的三年里,郁唯祎丧失了所有的生活技能,那些形成条件反射的娴熟动作犹如根植在她骨子里的隐疾,不显山不露水地蛰伏在那,然后在她偶尔使用时瞬间迸发,提醒着她过往最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她没有了家,也没有了这世界上唯一视她为生命的恋人。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爱她的人,只有一个孤儿郁唯祎。
曾照亮她世界的光,被她亲手熄灭。
第31章 (交锋) “这套房子是蒋熠……
漫长的空白。
郁唯祎不曾有丝毫退缩地直视着翁晴的眼, 坦然且坚定。
女人在盯着她审视了足足一分钟后,收起墨镜,转身进屋:“还说他没教你,犟嘴的话都一样。”
她坐回沙发, 端起茶杯轻啜, 反客为主的从容姿态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这次, 郁唯祎感觉到俩人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须臾。
女人优雅地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俩不合适吗?”
郁唯祎心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三年前就告诉我了, 何必重提。
“你是不是觉得我嫌贫爱富?”翁晴淡笑, 对她的沉默并不奇怪,“那只是表面原因,我虽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娶一个家世好和我们门当户对的姑娘, 但还没那么迂腐, 为点钱就随便决定他一辈子的婚姻。
她不紧不慢地喝口茶, 抬眸,眼底多了几分严肃:“你和阿熠本质上来说是同一类人,脾气太倔,执拗, 只要自己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们两个性子一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过不久。”
郁唯祎还是第一次听说两个人因为性格相像不适合结婚被拆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吐槽:“......性格互补的人也不见得能过得久。”
“那也比你们这种强。”女人斩钉截铁打断, 语气不容置喙。
郁唯祎被气笑:“您凭什么这样以为?是科学证明还是您自己的一家之言?如果所有的婚姻都能通过双方条件是否合适而决定要不要在一起, 那人们还要感情做什么?到适婚年龄直接用大数据匹配一个各方面与自己最合适的人不就行了。”
翁晴不为所动:“感情是感情, 条件是条件,正确选择一个各方面都适合你的人有助于你们在婚姻里走得更久。”
郁唯祎无语又觉好笑,认真看她:“您错了,决定两个人能否走得长远的不是因为各方面合适, 而是因为彼此相爱。”
翁晴“哼”了一声:“天真,你们现在爱得要死要活的,能坚持几年?等到你们没了感情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大吵一架,那才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郁唯祎安静看着固执己见的女人,缓缓摇头。
她曾经也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她对蒋熠一直放不下究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没能修成正果,如果当初俩人顺顺利利地继续在一起,会在琐碎的婚姻生活里消磨对彼此的喜欢吗?
郁唯祎在脑海里把俩人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过了一遍,发现结局都通往同一个终点,她爱他,爱到垂垂老矣白发耄耋依然想要和他在一起,爱到不管贫穷疾病都想和他厮守终生,琐碎平凡的日常也好,大风大浪的磨难也罢,她爱这个人,想要这辈子和下辈子以及所有带着记忆的来生都和他一同度过,人生漫长却因着他的存在如白驹过隙,她更无比坚定地相信他对自己的爱。
“您刚才说过,我和蒋熠脾气都倔,认准的事别人都拉不回来。”郁唯祎眸光平静,语气温和却字若千钧,“准确地说,是我们认准的人,哪怕到死,也会爱着。”
翁晴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抬眸看着眼神澄净的姑娘,第一次哑口无言。
许久,她放下杯子,嘴角牵起的弧度像在自嘲,又像在讥笑:“热恋时谁都会这样想,结婚后可不一定,别觉得我不相信你俩的感情,我和阿熠他爸当初不比你们感情浅,可结果怎样,两个性子同样要强的人吵着吵着就成了仇人,我不希望阿熠重蹈我和他爸的覆辙。”
郁唯祎听到此时,终于明白翁晴毫无缘由的断言她和蒋熠过不长久到底是因何故了。
她和曾慧玲一样,因为自己吃过某种婚姻的苦,所以关心则乱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避开同一条弯路,简单粗暴地要提前在他们身上扼杀同款婚姻的可能。
郁唯祎相信她们出发点并无恶意,甚至是因为对他们的爱才激进地当了“恶人”,可她们忘记了,这世界上从没有一模一样的性格,也不会有相处模式完全一样的同款婚姻。
她不是曾慧玲或翁晴,蒋熠也不是郁国伟和他爸。
“您和伯父分开的原因我理解,但我不接受您因为同样的理由分开我们。”郁唯祎缓缓开口,三年离别的时光不仅给了她足够成熟能站到与翁晴平等对话的底气,也给了她学会反思自己性格开始慢慢改变的成长空间,“我不是您,蒋熠也不是伯父,我们会在不断试错中改变自己,包容对方,而不是什么都不做等着对方被自己的利刺伤害。”
她和蒋熠就像两只同样带刺儿的小刺猬,初见面被彼此同类的气场吸引,热恋时因为忘乎所以的爱而忽略了彼此与生俱来的尖刺,后来,他被她浑身竖起的利刺伤到,离开她,郁唯祎在漫长无穷无尽的后悔中终于开始反省,如果还能有机会与他再在一起,她不会再要这除了伤人一无是处的自尊心,她愿意放下过往所有故作姿态的骄傲,学着柔.软,学着撒娇,学着和他一样对恋人的包容。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婚姻模式能直接套用,您觉得痛苦的婚姻,也许别人适合,而您觉得幸福的婚姻,其实并不适合我们。”
翁晴一滞。
紧紧盯着郁唯祎,在姑娘清澈坚定的眼神里缓慢地动了动眼,许久:“你很聪明。”
她放下茶杯,起身走人,即将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不用告诉阿熠我来过。”女人睥睨地一抬下巴,居高临下的姿态一如既往,“我被你说服,不代表对你的认可,是因为我儿子。”
郁唯祎轻轻扬眉,不卑不亢地回她:“我尊敬您,也不是出于对您的喜欢,是因为您是他母亲。”
翁晴牵了牵唇,淡笑:“伶牙俐齿。”
郁唯祎不置可否,回她一同样不明显的浅笑,算是接受了这句褒贬各半的评价。
两个女人横亘三年且此生都不会做到友好相处的对立,因着对同一个男人的感情,在这一刻短暂地冰释前嫌。
翁晴拎着铂金包出门,行至门外,忽地停下,回身缓缓环视了圈房子,而后看向郁唯祎:“看你的样子,好像还不知道这套房是阿熠自己的,他当年创业成功赚到的第一笔钱,就在你学校附近买了这套房,那个时候他人还在国外,说的是以后都不会再回国,但我知道,这套房他是买给你的。”
郁唯祎瞳孔猛然一缩。
心跳和呼吸一同剧烈,嗡鸣地充斥着她大脑,她浑身血液瞬间僵住。
“好了,你俩的事我以后都不会再管,是好是坏都和我没什么关系。”翁晴说完这句话,情绪复杂地看眼郁唯祎,一直固执己见的强势最终被母亲对儿子天然的母爱打败,做出让步。
郁唯祎机械地目送翁晴走,把门关上,客厅只剩下她的这一瞬,刚才面对翁晴据理力争的镇定全然消失,她几乎是傻呆呆地怔在原地,克制而如梦方醒般地一点点用目光描摹着房子的每一寸砖瓦,视野随着泛酸的鼻尖逐渐模糊。
那些入住以来似有若无的熟悉感,那些能带给她家的安心的气息,在此刻终于找到了答案。
郁唯祎恍恍惚惚地飘回卧室,把自己摔到床上,望着四周与她梦想中一模一样的房间。
“你是因为昨晚和我一起睡才没睡好?”
“......不是,是这次的床比较舒服。”
现在想来,蒋熠当时听到她这句话后意味深长的眼神,好像是在无声地挑.逗:“你睡的是我的床,当然舒服了。”
郁唯祎心脏被揪得紧,不是平日口能言笔能写的那般浅显的难过,而是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才知晓某些真相的巨大自责。
他从没有想过放弃她,哪怕被她伤害,哪怕当初真的一走了之回了英国发狠说绝不回头,他还是惦念着他们曾经描述过的未来,将她年少缥缈的幻想落地生根,给她安置了一个家。
郁唯祎迟缓地眨着酸胀的眼,把脸埋入枕头,一片潮湿。
晚上蒋熠回来,一进门,就觉气氛好像不太对。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很丰盛。
姑娘穿着柔.软的长裙,鲜少的亮色,长发没像往常那般干练地扎起,温柔地垂下来,清冷柔美。
她抬头冲他清浅一笑:“你回来啦。”
蒋熠微微一怔。
俩人分开的那三年,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如果没有分手结婚后的样子,就和每一对平凡的夫妻一样,他下班回来,心爱的姑娘坐在沙发,笑着奔到他怀里,搂着他脖颈,甜甜地喊他:“老公,你回来啦。”
蒋熠很轻地动了动喉结。
走近,看眼桌上打开的红酒,轻挑眉笑了下,低头直视着姑娘秋水潋滟的双眸:“郁唯祎,你该不会是想把我灌醉,然后把我强了吧?啧,说实话倒也不必这么麻烦,你知道,我对你的主动向来是求之不得。”
第32章 (剖白) “该后悔的人是我……
郁唯祎:“......”
能不能正经点!
等节目结束, 其他组的嘉宾都是客客气气友好展现教科书式的与前任的相处方式,他们俩可能会因为开车太多被打马赛克......
想想都羞耻。
郁唯祎夹起一块藕,塞他嘴里:“吃饭。”
蒋熠笑着捏捏姑娘红通通的耳朵,在她对面坐下, 接过郁唯祎倒给他的酒, 没动, 只是好整以暇地微微笑着看她, 似乎是要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郁唯祎若无其事地端起水杯, 和他轻轻一碰:“没下毒,喝吧。”
蒋熠“啧”了一声:“无缘无故做这么多好吃的,我很难不想歪。”
他抿口酒, 轻佻地扫过郁唯祎:“想了想, 我除了身子能让你觊觎以外, 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你花心思的了。”
郁唯祎:“......你对自己的定位还真是从没准确过。”
上学时觉得自己高冷,恋爱时总觉得她馋他身子,脑瓜里天天装着一天一句能全年不重复的骚话,真难以想象这人在员工面前的正经模样。
郁唯祎清淡淡地晲他一眼, 示意他闭嘴吃饭。
蒋熠轻轻扬眉, 见好就收,可面上不加掩饰的遗憾却分明写着,“你都给我做饭吃了居然不想占点我便宜回去?”
啧, 他一点都不贵, 一顿饭就能提供一夜高质量的陪.睡服务, 比床舒服得多。
一顿饭吃完。
郁唯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和蒋熠说她藏在心里很久的话,她磨磨蹭蹭地跟在蒋熠身后,看他收拾完东西去洗手间,下意识跟了上去, 却见蒋熠忽然停下。
“怎么了?”她扬起脸诧异问。
蒋熠痞气地一勾唇,坏笑:“还说不想睡我,都跟着我来洗澡了。”
说完,大方地侧过身,邀请她进去。
郁唯祎:“......”
艹!
脑子被男色蒙心了。
“我只是洗个手。”她强装镇定地拧开水,洗完,顶着男人看破不说破的幽.深目光出去,小脸瞬间一垮,尴尬扶额。
啊啊啊能不能争点气啊,是让她服软又不是让她勾引蒋熠上床,怎么跟要她命似的。
郁唯祎生无可恋地飘进卧室,发现让嘴硬惯了的自己认错,难度系数好像并不比勾引蒋熠上床低。
甚至,她心里似乎更愿意选择后者......
发现自己心底的真实想法,郁唯祎体温和心跳一同飙升,揣着一兜乱糟糟的心思坐阳台降温,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水。
月光清冷。
浦大的中心教学楼远远亮着光,在夜色里氤氲出模糊的轮廓,郁唯祎想起有一年蒋熠来找她,俩人大半夜不睡觉坐在操场上呆了一宿,还美其名曰看星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是真傻,不舍得分开,就穷尽所有时间地黏在一起,看星星那次正好快过夏天,浦大蚊子猖狂,她被蒋熠抱在怀里,腿上也盖着他的衣服,倒没什么感觉,结果第二天天一亮,才看到蒋熠身上被蚊子叮满了包,她心疼又自责,给他涂花露水时,少年非让她在每一个蚊子包上都掐个十字架,说要带点她的印章走。